刈禾点点头,“嗯”了一声。
又见守真和尚赤脚而至。
李肥赶忙作揖:“守真师父。”
守真和尚不喜称呼不相熟之人为施主,有些索捐乞捐的感觉,但是对李肥不一样,李家是真的盛情招待过他。
双手合十:“小李施主,好久不见。”
三人隐隐呈现拱卫之势。
李肥见状,神情不由凝重起来。
那几位违禁者踉跄着走下城头,扶墙而出,脸上再无血色,仿佛是遭受了酷刑一般。
李唔瞥了一眼几人,收回目光,摇头轻叹道:“泯然众人矣。”
守真和尚面露悲悯,念了句佛偈。
潘凉全然不觉得那些修行者可怜,伸手指了指远处一块空地:“爷爷,那就是小暖。”
潘葵却是看不到潘小暖和刘敏全的。
潘凉哈哈一笑,眼神却是冰冷,说道:“我忘了,爷爷你是看不见的。”
潘葵气骂道:“你这臭小子,明知我看不见,还提它作甚,存心气我?”
潘凉说道:“爷爷,我这就让你见到小暖。”
以前在小天地中,潘凉未曾出过手,只觉得自己的修为也不过就是比凡人厉害许多,这次踏入大千世界,突然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快到结婴境界的高手了,一时间心头万般念头涌现,只觉得再无拘束。
潘凉直勾勾盯着远处一大一小两人,除了妹妹潘小暖,那人是?刘敏全!当初来河泽乡找自己,还说什么称是爹的徒弟,原来也是个修行者,看不出来什么境界,比我高,难道是元婴?和我妹妹站这么近做什么?原来那时候就在骗我了。
徐奉戏含笑站在一旁,潘凉忽然作此状态,自然是因为心神被他牵动。
潘凉几步走到两人面前。
“阿凉!”潘小暖有些惊喜地向他招手,“原来真的是你啊,你也是修行者吗?”
潘凉扭头指了指年轻银瓶的潘葵,说道:“小暖,我爷爷想见见你。”
“那是你爷爷?”潘小暖笑出了声,“别开玩笑了,他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是你爷爷呢。”
潘凉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道:“不想走过去也没事,就露个面,让他看一眼。”
潘小暖只觉得这个阿凉奇奇怪怪的,回头看了一眼刘大哥。
刘敏全点点头,轻声说道:“去吧。”
潘小暖看着那年轻人,心生亲近之感,没有拒绝:“好吧好吧,那就去嘛。”
刘敏全散去障眼法,潘小暖的身形显出,朝着阿凉的“爷爷”走去。
前提自然是有修行者对那几位守城的士兵施展了一叶障目的手段,所以他们即便是不躲在暗处也不会被守城人看见。
潘凉盯着刘敏全,眼神不善:“骗人很好玩?”
刘敏全说了声:“抱歉。”
河泽乡相见的那次完全是听从了潘凉父母的意愿,还有师父王灵泉的命里,前往河泽乡看看潘凉是否具备修行的山根,也没有想着太多的后果,仔细回想起来,在群玉山的这么多年,自己好像都缺失了作为一个人的本性呢。
潘凉突然问道:“你是元婴还是阴神?”
刘敏全一愣,说道:“元婴。”
“哦。”潘凉呵呵一笑,兀得出拳,直击刘敏全门面。
元婴而已,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潘凉说自己能打三个李肥,小泥鳅能打十个,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刘敏全挡下潘凉的拳头,力道之大,让他后退半步,刘敏全脸色一沉,说道:“我已经道过歉了。”
潘凉哼了一声:“等我打完你,我也会和你道歉的。”
“好。”刘敏全点了点头,忽然又不生气了,“那就打过,但我会还手的。”
“潘凉!”李肥见状,急忙出声呵止。
徐奉戏跨出一步,挡在李肥面前,也不回头,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弟子,笑眯眯道:“李家小子,这事你就别管了,潘凉能打这一架是好事。”
刈禾见状也是挡在李肥身前,面露不善。
李肥赶紧说道:“刈禾,这位徐先生是潘凉的师父。”
沈昧的阴神就站在徐奉戏身旁,却是无人可见,轻叹一声:“你这是闹哪样?”
徐奉戏却说道:“沈昧老哥,你说你替我教训潘凉一回,我让潘凉从你这瑜池峰徒侄孙身上找回点场子不过分吧,小辈打闹,不伤咱俩的情谊的。”
沈昧不可置信:“就因为这?”
徐奉戏不再说玩笑话:“说不得潘凉打完这架就能解开一些心结呢,我这徒儿潘凉,人如其名,踽踽凉凉,天性凉薄,他对父母本是无感,就算是爷爷去世,自己近乎饿毙也是没有想过寻求乡里人的帮助,没有想过依靠父母。
“最好的结局就是心死缘灭,对他自己对潘晨夫妇都好,一是与名存实亡的双亲省去后日后论情上的麻烦,从此形同陌路,二是就此了却凡尘,至于多年以后,他都不会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妹妹,无牵无挂,安心随我去龙洲修行。
“然而这一切却因为李家小子的介入,李家大郎自作主张通得知了县城的潘成夫妇而全盘打乱。所以才招来了刘敏全,由此结了暗恨是小,心境上徒增了瑕疵是大。”
阳神真仙沈昧皱了皱眉,说道:“既然如此就随你意,反正也是你那徒儿吃亏。”
徐奉戏笑道:“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潘小暖也惊叫起来:“刘大哥,阿凉,你们别打架啊!”
沈昧拉住潘小暖,说道:“小暖,没事的,让他们打吧,我在呢。”
场间的战斗并不如何激烈,潘凉没有修习过法术神通,打起架了就显得尤为野蛮,与市井斗殴也好不了多少,刘敏全则是不想再使用瑜池峰一脉的法术,两人皆是凭着肉身比斗,加之挥霍灵气,虽然看着毫无花哨,但气劲波动却是不小。
潘凉明显是处于下风,所幸刘敏全虽是全力以赴,却不主动,李肥知道潘凉的小泥鳅还未出手,他不知道的是,出手不代表出面,现在的小泥鳅在潘凉体内也能发挥十成本事。
李肥问道:“守真师父,你怎么来了?”
李唔率先一步说道:“是我叫的,师爷爷没什么本事,但是又想蹚这一趟浑水,就只好麻烦守真大师了。”
守真和尚点了点头,左小另的事情,确实是承情了李肥和鸿都学宫的情,如今鸿都学宫一个阳神境界的都没有,自己与李祭酒同行一路,全当是偿还一部分人情了。
李肥又问道:“刈禾你呢?”
刈禾眉头一皱,问道:“怎么,我不能来?”
李肥连忙摆手:“当然不是,见到你我很开心。”
刈禾闻言眉头舒展,说道:“我来自然是因为你,你怎么招惹上了文庙的人了?”
历代儒家先贤故去后,都是遵循礼制,居住在云海之上,岱山之高,穿破云海,从云海之上放眼望去,零星几座高山大岳露出云层的山头,好似悬浮在广袤穷溟之上的岛屿。
儒家文庙也就建立在岱山之上,旦洲人族皇帝历代都会在岱山顶上尊儒、封禅。
与之相邻的是一片如同无依浮萍的仙人法器,叫做“萍城”,也能称作云上城。
云上城的城主是器灵,当然,器灵本质上还是天魂碎片融入进仙器之中所诞生的灵智,与生灵无异。
刈禾居住在云上城,自然能知悉岱山之上所发生的事情,居巢湖小天地圣人吕长吉带着一位湖州生灵去了岱山文庙,交谈内容不详,在此之后,吕长吉忽地就在小天地中使用了圣人职权,驱逐了所有违禁者,即修行者。
居巢湖小天地内,从来都是不欢迎修行者的,因为其中居住者能翻天覆地的一位存在。
只是这个隐秘只有在过天人一现时,化外身才会得知,除此之外知之者甚少,这是瞒天昧地的大手段,即便得知了一鳞半爪的真相,也不能与外人道。
所以儒家并不能以此为要求禁绝修行者进入居巢湖小天地,但若是师出无名,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欲求超脱的修行者向来不缺逆反之心,只会适得其反。
“大概是因为吕先生吧,”李肥说道,又觉得刈禾可能不认识吕长吉,便解释道,“吕先生就是居巢湖小天地的圣人。”
“你怎么与他有的交集?”
李唔也凑过头来,作倾听状。
李肥想了想,说道:“我帮吕先生做了一件事,吕先生说欠我一个人情。之前有位申老先生来找我,说是要看我和吕先生的心湖流水,我想大概是他找不到吕先生,所以才来找我的。”
李唔皱着眉头,说道:“李肥啊,你再仔细想想,如果只是因为这事,那倒是好办了,我帮你直接拓印一份流水给文庙就好,会不会还有别的小事你遗漏了?”
因为陈凤垂曾是长气境界,等同于天人境,所以知道居巢湖小天地的秘密,作为先生的李唔自然也就知道了,加之本来就有多年来剥茧抽丝、按迹循踪的经历,李唔应该是最熟悉此中真相的。
李肥做思考状。
李唔摆摆手,说道:“算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离开吧。”
守真和尚摇摇头:“怕是轻易不好走。”
李肥闻言,有些沉默,先前潘凉的师父已经直言不讳,告知自己被诸多强者注视着,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关注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为什么会这样?”
气机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几位高手不加掩饰地关注一个人时,那人便会深有感知,李肥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一股沉重的气氛包围,好比柙中虎兕都会呈现出一种阴沉躁郁的姿态。
李唔拍拍徒孙肩膀,故作轻松道:“文庙中人都是先儒,咱们读书人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说不得都是他们口中、笔下诞生的,说是诗礼传家、源远自来也不为过。先贤有血有肉的,又不是泥菩萨,见之亲切,无需不安。”
这话既是说给李肥听的,也是说给那些莫须存在的文庙来人听的。
陈凤垂似乎想到了什么,传声道:“吕长吉曾给过李肥一套文房四宝,七月一日的时候。”
李肥内视一下芥子物中的景象,兀得发现,一刀剡藤纸的最上张竟不知何时有了墨迹。
李肥心头一紧,说道:“先生,我……”
却是被李唔直接打断你:“别说出来。”
李肥闭嘴,以神识传音。
守真和尚忽然双手合十,说道:“我去一下。”
他暗中思忖,佛门那边也来人了,总不会是因为小李施主吧?守真和尚见到刈禾将欲拔剑,登时头大,连忙安抚道:“我去就好,我去就好。”
刈禾轻哼一声,松开剑柄。
陈凤垂说道:“等潘凉那边打完,咱们就启程吧,届时真有人想要挽留,自然会出面的。”
李唔点点头:“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刈禾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李肥如实道:“去鸿都学宫读书。”
刈禾点点头:“也好,我与你一同过去。”
李肥双眼一亮。
李唔用手肘顶了顶陈凤垂,揶揄道:“丰收,趁着还有些时间,不去那边看看?”
陈凤垂不语,此刻他已经从张津鹿口中知道了齐瑾遇刺一事,据说情况极为凶险,折损了阳神,依靠大天师留下的本命物替死才躲过一劫。
当然只要不死,以天家底蕴,现在的伤势已经无碍了。
李唔不耐:“说话啊。”
陈凤垂低声道:“先生,回乡之前我已经去清湖县看过她了。”
李唔没好气道:“看过了就不能再看了?心里不会再想念了?那人就在眼前,明明眼神一直往那飘忽,我怎么了会有你这样的瓜怂学生。”
陈凤垂解释道:“皇宫雪泥房的探子都在,我现在过去不好。”
李唔瞪了一眼学生,厉声道:“去不去?”
“去……”
李肥看到先生吃瘪的样子,既是惊讶又是好奇,问道:“师爷爷,先生要去见谁?”
李唔故作神秘道:“你师娘。”
陈凤垂也学着先生的样子瞪了自家学生一眼,眼神警告他,“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
李肥收起好奇心,不再多问。
陈凤垂深吸一口气,转身朝那皇宫探子边走去。
刈禾有些不满道:“你这么怕他作甚。”
李肥缩了缩脑袋,小声纠正道:“那是尊重。”
李唔笑了笑,对刈禾说道:“我看是李肥怕你才对。”
刈禾眉头一挑:“你怕我吗?”
李肥老实道:“有一点。”
……
许多年前的一个一晚。
今夜和尚又去跪那金装在外的泥菩萨了。
和尚不说话,菩萨不知道他的来意。
菩萨没有示下。
和尚只是跪着,心里就有平静。
她问:“大师在求什么?”
“阿弥陀佛,愿得一法,能安汝心。”
她恼羞成怒,剑指和尚:“你今后要是再敢和我说一句‘阿弥陀佛’,我就杀你寺中一人。”
和尚双手合十:“高僧不忌道,高道不忌僧,我就算口念‘无量天尊’同样有向登极乐之心。”
女子反问:“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对我说句喜欢?你的‘喜欢’和‘阿弥陀佛’有何区别?”
和尚摇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只你说句喜欢,我顷刻间也能登极乐。”
和尚闻言愣了愣,忽然垂下双手,轻声道:“我喜欢你。”
女子难以置信,扔掉手中长剑,掩面而泣。
不多时,和尚双膝跪地,问道:“可否告诉小僧,何为极乐?”
神色虔诚,如在礼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