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晚的月色更胜昨日,清湖县城名为乾元。
驴车之上,陈凤垂问道:“李肥,你想从哪个门进城?”
清湖县城有四座城门,东南西北依次是:迎春、见山、峻明、礼辰。
据先生所知,北边的礼辰门刚好就是小天地的边缘。
如果追求速度的话,最快的方式就是从西边的峻明门或者南边的见山门直接进城,横穿县城从礼辰门出去清湖县地界。
显然,陈凤垂没有要绕路的意思。
李肥想了想说道:“见山门吧。”
由南向北,最是短程。
陈凤垂对潘凉说道:“那咱们就进城走,时辰也不早了,潘凉你没关系吧?”
潘凉说道:“我没什么别的事,刚好也打算和爷爷去一趟潘家看看,咱们就北门见了。”
陈凤垂点点头,不用说话,驾车的下人已经明白了方向。
下人十分不理解为什么公子要带着潘凉一起乘车,却是不敢置喙,将身子往车舆边缘挪了挪,这可是个晦气的窹生子啊。
知道潘凉没有什么中意的去处,李肥便邀请他一起去下菰城,也好做个伴。
潘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潘葵自然是要跟着孙子,身上一吊攀山钱离不开身,也离不开潘凉。
行至见山门的时候,已经近戌时。
陈凤垂对下人说道:“今晚我会自行投栈的,你就回去吧,和家里报个平安,明天我会去骡马行租马匹的,走官道去乌程县,三天内会寄回书信。”
下人还算懂事,和自家少爷说了些一路顺风之类的吉利话就驾着驴车折返回乡了。
没有下人在旁,李肥走开几步,绕开几个守门人的视线,把两包行囊放进了芥子物中,越州境内的城池大多是没有宵禁的,白日守城士兵的盘查颇为松散,即便是晚上也不严格。
住着银瓶的潘葵对李肥说道:“李肥,我们就城外见了,我和阿凉要去一趟贵和巷。”
李肥点点头,说道:“老大伯,咱们回见。”
即便潘葵已是人魂,人性淡薄,想起那个自己还没见过一次面,叫做潘小暖的孙女,还是想着带阿凉去见见孙女,顺便也取用些盘缠,反正听说自己这不孝的儿子在城里可是赚了不少钱的。
名字倒是取得不错,儿子叫潘凉,女儿叫小暖,呵呵。不过听阿凉说,小暖也是个修行者,这会儿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城内。
和潘凉爷孙告别,陈凤垂站立不动,李肥自然也站在先生身侧。
“也不知道吕先生怎么样了。”不无担心地说道。
陈凤垂问道:“我要去确认一件事情,李肥你就到礼辰门下等我吧,先不要踏出小天地内,子时之前我会寻你一道出城的。”
李肥有些好奇地问道:“先生要去做什么?”
陈凤垂说道:“我想去看一下清湖县文胥吕长吉是否确有其人。”
事关吕先生,李肥立刻说道:“先生,我也想去。”
陈凤垂想了想,点头说道:“也好,我也只是去一趟城里的住宅,我那两位兄长一是主簿一是典史,都在县衙当职,若吕长吉的文胥身份不假的话,他们定然认识的。”
距离吕长吉所说的一日时限只剩下一个时辰了,陈凤垂步伐大迈,李肥快步跟上。
建炎版图内,各地城池,东西为街,南北为路,乾元城内一条东西向的“人”字县河贯穿,陈府就在“人”字下方的吴前街余不弄中,和贵和巷相对,地价虽然不及,却是老牌清贵居住最多的地方。
陈府不似北方传来的四合院,而是正宗的江南民居,屋顶铺小青瓦,马头墙。临水而建,前门通巷,后门临水自有码头,供洗濯、汲水和上下船之用。
陈凤垂轻轻一推朱漆大门,大门内部的门闩应声掉落,不是很响。
忽然,陈凤垂脚步一僵,转头对自家学生说道:“李肥,你就在门外等等吧,我进去打听一下,马上出来。”
这个时辰,原以为两位兄长都睡下了,睡下不打紧,叫醒就好,没想到竟然是在房中行那不便打扰之事。
李肥点头称好。
陈凤垂推开大门,绕过影壁,天井和似水归堂的构建极为考究,看得出是一栋勤加洒扫、整旧如新的老宅院。
不多时,陈凤垂面无表情地走出陈府。
“先生,怎么样了?”
陈凤垂说道:“县衙文胥中确有其人,就住在张仙弄,而且几日天就已述职在岗,走,咱们去看一眼。”
张仙弄中。
李肥看着没有匾额,只一间大小的入户门,问道:“先生,吕先生真的会在这里吗?”
“也别太抱有期望,搞不好这里面住的只是一具假身,进去一看便知。”
陈凤垂提气身轻,一手挽住李肥胳膊,问道:“准备好了吗?咱不走门。”
李肥点点头,下一刻,两人已经翻过围墙。
院子很小,没有影壁,仅有三间屋子,两侧是与别家共用的围墙。
月正当头,人影绰绰。
住这样宅子的人家是不会舍得彻夜留灯的,好在月色明亮,两人也能夜视,毕竟文胥之是未入流无品级的职位,能在县城里有一栋属于自己的住宅已经十分不错了,像陈家老太爷这样当过县令的毕竟在少数,文胥吕长吉的住处才显正常。
陈凤垂微微感知一下,东边的房子有人呼吸平缓,应是在酣睡。
银瓶是不会有呼吸的,因为居住银瓶的人都是些气数尽了的,而单凭呼吸来判断,执掌吐纳的臭肺魄并不异于常人范畴,那人应该是个凡身。
陈凤垂走进东厢,轻手推开一扇漏窗,李肥也凑上前来,专注着里头的光景,有余屋子里没有点灯,外亮里暗,饶是李肥的目力也是眯眼看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床上之人。
中年人,身材颀长,面容质朴,没有一点不普通的地方。
陈凤垂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呼呼大睡的中年男子,凡人一个,说道:“这是活人。”
李肥却说道:“这不是吕先生。”
陈凤垂摇摇头,说道:“保不齐这才是。”
“试一下就知道了。”陈凤垂拉着李肥退到一边,贴着墙根站立。
弹指一挥,几道气劲射出,击打在木门之上,发出砰砰砰地拍门声。
喉间运气,声音几乎是在门外响起:“吕赢、吕赢!”
那床上的男人皱了皱眉,侧身捂住了耳朵,继续睡觉。
拍门声不绝,“吕赢、吕赢……”
“来了、来了。”那酣睡中的男人终于确定自己不是身处梦中,急忙翻身起床,蹬上靴子,走到大门前,没有立马开门,而是隔门问道:“外面站着何人,不知何事深夜登门?”
门外却迟迟没有回应。
男人卸下门闩,打开一条缝隙,只见眼前空无一人。
“真是奇了怪了。”男子嘟嘟囔囔关上门,回屋睡觉去了。
李肥有些失落,喃喃道:“原来吕先生一直在骗我。”
陈凤垂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轻声道:“这人身份是真的不假,但吕长吉的身份也未必是假的。咱们先出城,要到子时了。”
李肥有些沉默地跟着先生。
没走几步,居然遇到了潘葵爷孙。
潘葵双手按在潘凉肩头,絮絮叨叨说这些什么,潘凉则是一脸阴沉。
李肥打了声招呼,叫了声“老大伯”,问道:“潘凉这是怎么了?”
潘葵摇摇头,说道:“没事,就是小孩子气性大。”
潘凉冷漠不语,的确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想着许是今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父母了,本就没打算相认,心血来潮,方才会让从轻易不示人,就连爷爷都没有见过的小泥鳅出面吓一吓那生而不养的爹娘,没想到已经长到丈许长的小泥鳅刚一冒头,就直接把老娘吓破了胆,推门而入,又是看到了那咬紧牙关、持刀的父亲。
潘凉看见此状,收回小泥鳅,心头无端燃起怨怒,恶言恶语一番,吓得双亲面无人色。
潘凉只觉得无趣,刚想收手时,结果却是被一个说是不能再视若无睹的老头给教训了,还说什么是提师父教育自己。
终于是卡在子时之前,一行四人出了礼辰门。
陈凤垂环顾一周,又抬头看了一眼城墙,轻叹一声:“没想到人还真不少啊。”
李肥不知所以,问道:“先生在说什么?”
陈凤垂传音道:“都是些修行者,各自施展了障眼法或者隐匿手段,有站着也有坐着,城墙之上也有不少,只要用灵气洗濯双眼,就可以看出不少人的轮廓,你就当看不见罢,估计是不明真相,又不甘心就此离开的,想要在这小天地边缘看个究竟,咱们不要去冒犯别人,还有,跟在我身边。”
李肥点点头:“明白了。”
忽然,有个身着华服的中年男人显出身形,对着潘凉招手:“乖徒儿,到这儿来。”
潘凉见人,错愕一下:“师父?你怎么来了,呦,怎么不踩草鞋、穿麻衣了?”
“你这小子,还敢讥讽我?师父在龙洲也是吃香喝辣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就守了你五年,粒米束薪、鹑衣鹄面,都快忘了自己是仙人境了。”
李肥行礼:“徐先生。”
徐戏奉面带笑意:“陈先生,李家小子,咱们又见面了。”
陈凤垂皱眉:“阳神?”
徐戏奉点点头:“陈先生眼光如炬。”
陈凤垂感叹道:“阳神跨洲远游,好大的魄力啊。”
潘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徐奉戏回答:“自然有我的方法,阿凉,师父是来接你去龙洲。”
潘葵眼神闪烁,眼角微垂。
潘凉直接拒绝:“我已经答应和李肥去下菰城了。”
“李家小子自身难保,你就不要趟这趟浑水了,我虽然不清楚小天地中发生了什么,但我感知却是不假,他已经被诸位强者盯上了。”
徐奉戏话锋一转:“不过咱不怕麻烦就是了,你要去下菰城也随你,我就护送一程,全当是报答了河泽乡中这小子对你的照应了。”
徐奉戏把“照应”两个字咬得很重,若非是因为李肥,早在潘葵死的时候,潘凉的问心关就应该过了,不过后来知道是吕长吉从中插手,倒也怪不到李肥头上,而且现在看来,结果并不坏,只不过多了些未知因素而已。
李肥闻言一惊,“自己为何会被盯上?”
陈凤垂却是面色如常,仿佛早有预料一样。
李肥旋即明白过来,因为吕先生。
申培老先生方才也是来找过自己,因为吕先生的突然发声,又是放下自己离去了。
那吕先生就不是突然发声了而是因为自己?
忽然,头顶皎洁月光一涩,地面影子暗淡下去,李肥抬头。
却发现满月竟然缺失了一块。
李肥一惊,脱口而出道:“虾蟆食月!”
陈凤垂脸色如常,说道:“月食而已,无需紧张。”
李肥估算一下时辰,应该是自是了:“先生见过?”
陈凤垂摇摇头:“书上见过。”
城墙之上隐匿的修行者纷纷跃下,也有几个胆大包天的,不为所动,想着等遭到小天地主人排斥了,再跃下城头也不迟,毕竟就一线之隔。
几位抱着侥幸的修行者忽然就散去了法术,赤裸裸暴露出来,面色骤变,仿佛经历了大恐怖。
皆是摇摇欲坠,不得不依靠这城墙。
“我只看到过日食。”李肥说道,他从未经历过月食,所识的书籍中也没有看到过月食的相关记载。
陈凤垂解释道:“古人以日为阳,以日配君。月为太阴,故而不记。”
李肥问道:“先生,月食是这么快的吗?”
天上那一轮大月,肉眼可见的消减,一点一点,转眼间已经消去了大半。
月色已经不复清亮,而是呈现一种浑浊之色。
陈凤垂只说:“先生我也没真的见识过啊。这天象高悬在上,未必就和小天地有关联,咱们也莫要杯弓蛇影了。”
李肥没来由说了句:“吕先生说,《清湖县县志》已经修订完善的差不多了。”
此事不会纳入这一版的县志。
陈凤垂摇摇头,说道:“雹者阴胁阳也,霰者阳胁阴也,《春秋》不书霰者,犹月食也。”
“明明白昼有阳乌,黕黕暗室无蟾蜍。李肥,你看现在这天下,就宛如一间关上了窗的大暗室。”
陈凤垂说这话时,天上已经不见月亮,群星隐退,黑如永夜。
李肥即便是能暗中视物,却是不免有些害怕起来,小声叫了声“先生”。
陈凤垂说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书上的一句话,要记着,君子信行所履,入暗室而不欺。”
李肥点点头。
忽有爽朗的声音传来:“暗室休言人不见,此心才动鬼神知。”
惊退暗中不少鬼蜮之人。
李肥闻声望去,露出笑容:“师祖?”
李唔抚须笑道:“叫师爷爷。”
又是一道身影显现。
李肥漆黑的眼珠仿佛映出光亮:“姐……刈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