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日晚,李家老宅中。
感到自己老爹人魂尚在人间,并且歆享了自家香火之后的李肥入夜难眠,心中百般滋味,辗转反侧。
都说人这一辈子有三次死亡,一是气数尽时,而是入殓入葬时,三是再无人祭奠时。
李肥自私地想着,若兄嫂这样并不知情的凡人,可能现在已经入睡了吧。
忽然,李肥脑中泛起一个醇和的声音:“诸位道友,吾乃居巢湖小天地圣人,禁忌之地实非安栖良所,千年来禁网疏阔,仙人乱入,不拘禁忌者尤适已久,请诸位闻声者,一日内撤出此方天地,我当既往不咎,逾时不遵者,革除道行,打回凡俗,另做清算。”
李肥床上惊起,“这是?这是吕先生的声音!”
李肥一时分不清楚声音的由来,乍听之下像是脑中泛起,又像是心湖荡漾,投入一块大石。
李肥心中翻起轩然大波,吕先生竟然是小天地圣人?
难道不应该是申老先生吗?
难怪吕先生提醒我祭祖一事宜早不宜晚,所以吕先生要我画父母的画像给兄嫂,吕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也离开吗……
李肥心如乱麻,“不行,我得去找先生。”
陈府之中,陈凤垂皱眉不语,不自觉地将手中闲书握成一卷。
吕长吉居然是小天地圣人!
他担心的自然不是被逐出小天地,而是其中因由,总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陈凤垂猜想李肥可能会来找自己,于是起身卸掉门闩。
果然,不消半炷香时间。
轻轻的叩门起。
“先生?”
陈凤垂轻声道:“在的,进来吧,门没拴。”
李肥门开一线,侧身而入。
李肥小声喘息着,不知是不是跑步跑急了,见到先生安坐在庭中石桌之上,才安心不少。
陈凤垂也是看到自家学生,忽地就沉下神来,做先生的,怎么能在学生面前露怯?
“先生,我听到了吕先生的声音,他说要所有修行者一日之内离开居巢湖小天地……”
陈凤垂点点头,轻声道:“我也听到了,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应该是这方小天地内的所有的修行者都听到了圣人的传音,没想到啊,吕先生居然就是这方小天地的执牛耳者。”
“先生,那我们真的要离开吗?”
陈凤垂神情严肃,只说道:“自当奉令承教。”
李肥嚅嗫道:“先生,可是我不想走。”
“那便只能如圣人之言,革除道行,打回凡俗。我们不能心存侥幸,关于小天地,我一直未与你说过,你也并不关心此事,并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我们身处这方小天地是超脱洞天福地的存在,圣人就好比天老爷,圣人之怒不可触,我们都只是瓮中之鳖,即便是真想反抗,圣人一个念头,那也只有俯首就缚的份。”
李肥有些不甘地问道:“先生,居巢湖小天地中究竟有什么隐秘,为何忽然非要驱走所有的修行者?”
陈凤垂勉强一笑,“现在想知道了?此处既然叫做居巢湖小天地自然是居巢湖中有大秘密,以居巢湖为中心,是一处禁地,剥离了五弦的无形无质的存在,是弦内生灵无法触及的地方,而其连带周边三县六十一个乡镇都纳入小天地范围。”
“夫子,居巢湖中到底有什么?”
陈凤垂不答反问:“你知道这世上的灵气是怎么来的吗?”
李肥摇摇头:“学生不知。”
“那是一位更高层次的存在,他呼吸间就能倾吐灵气,我们世界上的灵气都是他大眠时呼出的,凡人以此沾染了更高层次的生命能量,才得以变成修行者,变成仙人。”
李肥瞠目结舌,质疑道:“他一人就能呼出全天下的灵气?”
陈凤垂解释道:“他不是人。他甚至不属于这一方面世界,他是龙,是一,是仙人之始,获悉真相的修行者都尊他一声龙老爷。”
李肥喃喃道:“这世上真的会有龙吗?”
“因为他的身形有些形似生肖中的龙,确切地说,应该是生肖中崇拜的龙是他的攀髯者,是吸食龙气最多者才蜕变成了现今意义中的龙,二者有霄壤之殊。”
“龙老爷就住在居巢湖里?”
陈凤垂点点头。
“有一种说法,我们身处的世界对于龙老爷来说太过渺小了,就好比沧海一粟,又像是一副架设在龙角上的棋盘,只要龙老爷一睁眼一抬头,一个不加约束的翻身,我们身处的这方世界都会在顷刻间分崩离析。”
“龙老爷是被镇压在居巢湖中?”
“慎言,谁也不敢这么说,数万年来,不知多少圣人坐镇迭代,加固新增封印,无不奢望是能将龙老爷圈禁在内,但主要目的还是叫人不能打扰其大眠。”
李肥天真的问:“既然困不住龙老爷,为什么还要加设封印,与来人讲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行吗?”
“自然不行,若是将这辛秘公之于众,固然能最大程度地警醒世人,但是也不乏会有心怀歹意者怀着及汝皆亡之志,欲教天地崩坏、万民倒悬。即便是没有这样的人,天下苍生也会生活在天倾的阴影之中,再没有任何希冀与进步,面对未知的恐惧,再不动循矩法,只想着贪欢逐乐,今朝有酒今朝醉。”
李肥不再说话,已然明悟,这件事一旦对外公布,无疑是利大于弊的,举个最不恰当的例子,愚民安知。
君王若个不愚民?君王只管一朝事,忧虑一国人,君王尚且如此,况乎圣人。
陈凤垂见状继续说道:“万年前旦洲尚是一片蛮荒,人民饥即求食、饱即弃余,茹毛饮血、而衣皮苇,每个人都不过三十寿数,后来文明伊始,薪尽火传,人族有诸氏教化众生,耕稼陶渔,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渐渐家国成形,圣人伏地,用夏变夷,从那时起人间开始有修行者,有了仙凡之别。”
“各圣人作为先驱,自然在各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道行逐渐精深,便开始游说诸国,继而不再局限于旦洲,横渡六洲,传道授业,百年时间,诸圣东西六洲堪舆,掌道地图,以诏地事,后人也不再坐井观天,春秋乱战之后,旦洲统一,万国来朝,有地理大家发现一个惊天秘密,这六洲版图似乎隐隐相合,能够拼凑在一起。后有呓语者称六洲原系为一洲,是因外力而分裂的,当然是被当做痴人说梦,贻笑大方。”
李肥脑中闪过一个荒诞至极的想法,登时面色惊恐,舌挢不下:“难道说……那人的说法其实是正确的,这个世界已经因为龙老爷而崩解过一次了?”
陈凤垂没有做肯定回答,只是说道:“这就无从考究了,毕竟万年前的事情,光阴流水也追溯不到,但儒家一脉的圣人其实是倾向于这个说法的,而这座小天地历代执掌的圣人也确乎是儒家之人,并且定下了仙人境以上不可进入其中的规矩。”
李肥不解道:“潘凉的师父不就是仙人境吗?还有先生你……”
陈凤垂说道:“那徐奉戏虽是外道,但的确是仙人境不假,他藏匿的本事不弱,又是压制了境界,但只要他敢在小天地内施展神通法术,那便是越雷池的大忌,已经被清出小天地了,而先生我,是儒家的长气境,虽然也等同于仙人境界,不过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也是因缘际会而已,自认为是不副实的,况且早已跌境,又勉强算是个读书人,在儒家小天地中反倒如鱼得水,这三年来,伤势滋养得差不多了,本来也打算带你去鸿都学宫读书的,只是没想到会被这般强硬地给请出去……”
陈凤垂无奈笑笑:“这一去,怕是难再轻易回来了。”
李肥声音低落,第二次说道:“先生,我不想走。”
陈凤垂伸手按了按学生的脑袋,“傻小子,岂是你不想走就不走的,且不说那另做清算指的是什么,单单就革除道行这一条那便是难以承受之痛,不像功名利禄看透了就能放弃,而且即便这些身外之物,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的修为依托于自身,被削弱会凡俗,最好的结果也是元气大伤,折损寿命,而且你以为你还能轻易地适应凡俗的肉身?”
“真的没有办法吗?”
陈凤垂摇摇头,“我更在意的是,居巢湖小天地中是否有大事要发生,不然不可能会突然就要肃清天地。”
李肥也明白自己似乎太直观自我了,事关居巢湖小天地,那定是苍生大事,怎么可以任由他使小孩子脾气?
“先生,我知道了。”
“李肥,你跟在我身边读书也有三年多了吧。”
李肥点点头。
陈凤垂宽慰道:“你却是个读书的材料,毋庸置疑的,只是你的性子读书专心而不广博,这一点,徐得意与你恰好相反,他是博而不精,全仗多文强记,他若是秋闱等名,你便该知道,自己科举这一途是不占优的。常言道学无常师,我带你去鸿都学宫见识多为夫子大家的风采,三年后直接秋闱,成绩定然不会差的。”
“过了八月十一你就整十七岁了,真打算一直待在乡里啊,是时候出去见见世面了,下菰城就在乌程县中,毗邻清湖县,总算不得远吧。”
李肥反驳道:“漂泊何须远,离乡即旅人。”
陈凤垂伸手拧了拧眉头,没好气道:“乌程县内有座龙王山,山势极高,大概有两个云庐山这么高,天气好时,龙王山上远眺,倚仗你的目力,说不定都能看见家乡。”
李肥知道先生是在安慰自己,哪有人能一眼看穿几百里的。
“别这么愁苦,曾经有人和先生辩论过,除了生老病死,无常祸福,人能感受到的所有痛苦都是自寻苦难,而非真实存在,学会放下,方才不会自业自得。”
李肥问道:“师祖也是这么想的吗?”
陈凤垂摇摇头,“先生他说去你妈的。”
李肥破愁为笑。
李肥辞别先生,披星戴月,又是去了潘凉家。
潘凉自然也听到了吕先生的声音。
潘葵老爷子却是没有听到传音的,也就是说,他并不纳在修行者范畴。
李肥看到潘凉似乎对河泽乡没有半点留恋的样子,不免放心一些,没有将居巢湖的倒悬之秘告知,潘凉说只要带着爷爷,去哪里都行。
对了……还有黑毛。
李肥却有些犹豫不决,家中的鸡鸭自然是交给兄嫂打理,但是炭球的去留,李肥一时没有主意。
李肥回到家中,在一楼坐了坐,又是再次起身出门,往爹娘坟头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