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立秋。
一夜炎蒸无计奈,三更风雨领秋回。
即便是日头正烈,却也不免蓄了一股颓势,热归热,却是不复暑气。
吕长吉带着吕龄回到河泽乡中。
见到人依旧会含笑打招呼,吕龄也学着点头示意。
被人问起去向,吕长吉就说是被县太爷临时抽调回县去了几日。
日上三竿,乡塾中已经传出朗朗读书声。
徐得意中廪生的消息传回,徐母次日就收拾了行李细软,只身赶去乌程县下菰城伴学去了。
一旁巡列的徐夫子看见门外的吕姓二人,放下手中的书卷,走了出去。
李肥余光一瞥,继续领读。
二人双双作揖行礼。
“徐夫子。”
“吕先生。”
“前些时日不告而别,着实难为情,让夫子担心了,只因县衙有事传唤,原本以为是一日来回足以,就想着带这孩子去县里找个大夫看看病情如何了,没想到就着耽搁了几日,好容易回来了,怕耽搁了学业,才上午,就送孩子来上学了。”
“原来如此。”徐夫子伸手拍了拍吕龄的脑袋,“去吧。”
吕龄忍住想要躲闪的念头,开口道:“谢谢夫子。”
徐夫子显然是被突然开口说话的吕龄给惊讶到了:“吕龄,什么时候会说话了?”
吕龄还是一副涩于言论的样子,说道:“夫子,我的病好多了,该回县里去了。”
徐夫子点点头,“先进去吧,再晚些都要下午学了。”
吕长吉轻声说道:“徐夫子,我近期就要回县城里去了,大夫也说吕龄的病情变好了许多。”
言下之意,是要带着吕龄一起走了。
徐夫子问向吕长吉道:“这孩子是四月十六进学堂的吧,到这月十六就正好三个月了。”
“没想到徐夫子还记着,让你费心了,只是可能等不到十六号了,我们十五之前就走。”
徐夫子的短学班从来就是这样的规矩,每一个学生都要顾及到,就三个月,忘了谁都不行,从短学班里出来的,不管是回家去还是去另外两位夫子的长学班,起码不能像来时一样不知丁董。
若是能进长学班,徐夫子自认学问不及另外两位夫子,教书成果他们不满意也没话说,劳烦其另行训教就好,可若是家长来提人,那徐夫子这里多半就是他们人生最后的学堂了,若是做不到蒙以养正,那岂不是愧对家长们的束脩了?
“虽然他从不说话,上课也不知道在神游些什么,但我看得出来,这孩子的本性不错的。”
吕长吉也没有谦辞,附和道:“人之初性本善嘛。”
徐夫子还以为是说吕龄离魂之后近乎本性,也就没有多想什么。
“听说此次巡回科考都是收获喜人,徐守神入了鸿都学宫不说,徐得意更是中了廪生,真是恭喜徐夫子了。”
闻言徐夫子脸色止不住的笑意荡漾开来,不迭摆手道:“运气,运气使然,这两孩子该有多少水准我还是知道的。”
吕长吉却是认真道:“徐夫子言轻了,徐家贤昆仲,无论异路功名还是高步通衢,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的。”
徐夫子拱了拱手道:“那就先谢过吕先生吉言了。”
徐夫子返回课间,时辰已经不早了,吕长吉没有离去,而是在舍外静静等候休午学。
等待短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不过一个时辰,已经是放学时间,三三两两的孩童散出,大日头下谁也没有心思嬉闹,各自告别归家。
吕长吉站在香樟树饿荫蔽中,时不时和这群娃娃问着好。
吕长吉忽然愣了愣,竟是看到王鱼儿勾着吕龄的肩膀从学堂里走了出来。
还没几步路,吕龄就一耸肩膀,王鱼儿识趣收手,对着吕长吉问好。
“见过吕先生。”
吕长吉点点头,“你好。”
“那我先回去。”王鱼儿撒丫子就要跑开。
“王鱼儿,等等。”
王鱼儿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吕长吉。
“吕先生,你知道我的名字?”王鱼儿咧嘴笑道,“是不是吕龄和你说的,吕龄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王鱼儿,你是不是爱与人勾肩搭背?”
王鱼儿心想乡里老人好像是说过不要与人勾肩搭背,于是有些心虚地揉了揉鼻子,“是啊,都是兄弟嘛。”
吕长吉蹲下身来,用手轻轻担了一下王鱼儿的右肩,“现在没事了,回去吧。”
王鱼儿只感觉身上流过一阵暖意,好似大日头下,整个人钻进那竹竿上对折晾着的棉被里,说不出的暖和与舒适。
“吕先生,你做了什么?”
吕长吉解释道:“人的双肩、头顶各有一把无名火,加起来就是三把火,勾肩搭背就容易闷熄肩头上的生阳之火,七月流火,暑气渐渐消散,十四前后神灵巡游,鬼妖横行,少了三把火的庇佑,容易招致阴邪的,刚刚我见你这盏火已经很微弱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阳气足得很。”
王鱼儿打了个冷战,赶忙说道:“吕先生,你可别吓我。”
吕长吉哈哈大笑,“当然是吓你的,快些回去吧。”
看着王鱼儿离去的背影,吕长吉小声对吕龄说道:“找个时候和她告个别吧。”
吕龄点点头,没有说话。
李肥夹书而出,吕长吉没有领着吕龄直接回去,李肥觉得可能是在等他。
“吕先生。”李肥走上前来,行了个学生礼。
“李肥,我说过欠你一个人情的,但是我要走了,你别怕找不着我,欠你的一定会还的。”
李肥摆摆手,“吕先生哪里的话,你是要回县里了吗?”
吕长吉没有回答,只说道:“河泽乡的风俗是七月十四祭拜先祖吧,祭奠之事向来宜早不宜晚的。”
李肥虽然疑惑吕先生为什么要与他说这些,却还是回答道:“小子明白的。”
吕长吉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清湖县志》里有记载,‘俗谓祖考魂归,咸具神衣、酒馔以荐,虽贫无敢缺。’祭品之中,楮衣是不可或缺的。七月暑将尽,须更衣防寒。九月授衣,八月无祭,所以要在七月半时早早烧去楮衣,不让阴司的先人受冻。”
李肥神情严肃,吕先生肯定不会平白无故与他说这些的,沉声道:“小子明白了。”
吕长吉又说道:“我给你的文房四宝,祭祖前你画一幅先考妣的画像,交由兄嫂做个纪念吧,现在的你应该能清晰地忆起二位先人的容貌了吧,可你那凡俗身的兄嫂定是记不清楚了。”
“小子记下了。”
长学班散学,年纪更长的少年们开始走出学堂。
吕长吉笑了笑,“暂时只想到这么多了……还有一点,李肥,要好好读书啊。”
陈凤垂走上前来,将手按在李肥后背,笑道:“他会的。”
吕长吉作揖,“陈夫子。”
陈凤垂回礼,“吕先生。”
吕龄自觉拉起吕长吉的手,“走了。”
陈凤垂也拍拍李肥,“咱也走吧。”
……
七月十四,明日就是道教意义上的中元节,道教中有三元的说法,即为天官上元赐福、地管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中元节以此得名。
七月是个孝亲月,而十四日是“七”数的复生数。河泽乡人多会选择在七月十四祭祖。
潘凉搬了两条椅子,和爷爷躺在老宅门口,晒太阳。
虽说是过了立秋,但秋老虎的热力也不容小觑。
潘葵是只银瓶喜静不喜动,可以不避寒暑,潘凉是结丹修士,更是可以无视天象,爷孙两个就这么另类的晒着太阳。
潘凉不说饿,潘葵就不去做饭。
“爷爷,今天是七月十四。”
“那又怎么样?”
潘凉笑嘻嘻道:“要不要供供你?”
“你这臭小子,讨打!”
今天乡塾放了一天假,李肥早起洒扫一遍屋子。
吃过几天马来头、芦根煎水之后,他已经不再鼻衄了。
李肥谨记吕先生说的宜早不宜晚,祭祖自然是选在老宅中进行,按照老一辈的说法,每年清明是人找鬼,而中元节,是鬼找人。
所以清明节只要祭奠先祖就够了,重在表达孝思亲情,祭祀善鬼、家鬼,或亲近者的亡魂。
而中元节俗称鬼节,有放河灯、焚纸锭的习俗,重在安抚恶鬼、野鬼,不让它们作祟,有若干农作物成熟,按例要祀祖,用新米等祭供,向祖先报告秋成,连孤魂野鬼也要一并祭祀。
纸钱纸灯在春草铺子里都有卖的,大哥李满抽空去了一趟清湖县,进了不少货,有剪钱也有印钱,有通宝也有梵钱。
一些乡里的老人诵过经文,将写有“泉台上宝”或者“冥游亚宝”的黄白纸钱放在铺子里寄卖,金纸是奉神明的,银纸是供鬼魂拾取的,比县城里进货的制式纸钱要好卖许多。
李满家自卖也不能免俗,选择了经老人诵经修持过的白纸钱和元宝。
刚过中午,李满就早早关了店门,拎着两条肉一条鱼,一叠千张,出发前往李家老宅。
媳妇就简单多了,领着李双至,一手拎着纸钱和黄酒。
还未走到菜地的栅栏前,炭球已经狂吠起来。
李双至扯着嗓子大喊“叔叔”。
炭球发现是自家人后,虽不叫了,不免又开始人来疯了。
兄弟二人将桌子搬至正对大门口的位子,嫂子在灶房烧水煮着盛黄酒用的小盏。
李肥拿出两幅裱好的画卷,递给大哥。
李满嘴上说着李肥神神秘秘,笑吟吟的打开其中一幅,忽然就怪叫一声,捂住嘴巴,两眼登时就红了,眼泪在眼窝里打转。
灶房的妻子听见响动,走出来探个究竟,岂料却看见自家汉子掩面痛哭起来。
李肥挠挠头,说道:“我画得不好,是先生帮忙裱的。”
李满拿着画卷,激动得有些颤抖,“我就说让二郎去读书的吧,你看……”
妻子接过画卷一看,画上是一位头顶盘着高髻的妇女,坐在圈椅之上,一手倚靠着案条,面容慈祥、神态安逸,确是已经故去多年的李杨氏无疑了,不仅容貌格外肖似,就连仪态都端庄大气了不知多少。
李满又打开另一幅,都不需要猜,就是先父李源的,李源故去不过三年,他与妻子二人都尚存印象,画中老人长发背后,带着纱冠,长衫得体,面容肃穆。也是一样地坐在圈椅上,相对妻子杨氏的一直右手倚着条案,原来两幅画是可以并挂在一起瞻仰的。
李满双眼通红,“我都要忘记爹娘的长相了,没想到还能再见着,梦都梦不真了,画得真相啊,咱爹娘这辈子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咱娘死的时候家里还穷,就连寿衣都不是纯棉的……”
妻子也难得共情,不语,只是点头。
只有李双至抱着一碗糖水,不明所以。
不多时候,八个菜肴端上台面,面朝大门的一面不放条凳,另外三面摆好凳子,每一面都摆上四只小盏四双筷子,李满在烛台上插上蜡烛,点香在门口招呼先人前来。
“后世子孙李满,礼请李氏先祖,广受香烟,前来享祭……”
李满转身将三支香插在香炉之中,对着桌子拜了三拜。
李肥拿起黄酒坛子往小栈中倒酒,半盏辄止,因为中途还要再添酒两回。
李满拜完,给李肥让出位置,“兄弟,你也拜拜。”
“大哥,再等等,人都还没来呢。”
李满点点头,没有细想。
香炉内的三支长香燃势均衡,红芯持平,两侧红烛烛火微微摇曳。
第一截香灰掉落时,刚好一寸。
李肥静静站在一旁,似乎在看着什么。
不等大哥在再劝,李肥已经走到台前,对着香炉烛台做高揖,行三拜礼。
李双至见李肥站在原地,久久没有挪步,忍不住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叔叔,你让开,该我了。”
李肥讷讷的让开位置,呆若木鸡。
李双至凑上前来,双手合十,鞠躬拜了三拜。
口中念念有词道:“爷爷奶奶,我最近吃鸡爪扯坏了牙齿,你们要保佑我快快长出新牙……”
李双至十分虔诚,每次鞠躬都要将身子弯折过半。
三次完毕,一个抬头,恍惚间李双至好像看到了一幅异样的景象。
三条长凳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老头的身影孤单地坐着,也不动筷子,低头闻闻小盏中的酒气,时不时伸长脖子吸食满桌的菜肴的热气,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不知道那位是在歆享肴醴和香烟。
李双至捂住嘴巴,眼里满是惊骇,并不是有多害怕,而是这人与叔叔画卷上的爷爷好像啊。
小老头虚幻的灵体看了李双至一眼,把食指杵在唇前,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李双至在一眨眼,这一切却又消失不见,仿佛刚才只是幻觉,一切都没有经历过一样。
李满一旁叫道:“双至,拜好了就过来烧元宝。”
李双至闻言应声,“哦哦!来了。”
李满取出一口沾满灰炲的铁锅,将诵持过经文的纸元宝倒入锅中,取出一叠,这两日妻子身上来葵水,乡里土话就是邋遢人,是不能参与祭奠的,所以做完了一做菜肴之后,妻子就老老实实坐在灶房里头,没有出来。
“你去蜡烛那边借点火,咱们先烧起来,等等冷了你爷爷奶奶好带走。”
等到添酒三回,香烛燃尽,纸钱冷却成一对白灰。
那小老头醉醺醺站起身来,脚踩在虚处,望了一眼两个儿子,还有孙子,有些留恋地蹒跚离去了。
凡人的五感只能感知五层弦动,修行之后就能感受到灵体,李肥虽未见着什么,却能感觉出来,唯一的一个赴宴的鬼魂已经走了。
定是老爹呢,至于其他的先人,按照辞世的时间,应该早已经投胎去了吧。
嫂子走出灶房撤回饭菜,放到灶桶上加热一番。
李肥与兄长二人收拾完碗筷,将桌子挪回原处。
里屋的李双至踮起脚尖,偷吃了一块灶台上还未熏热的红烧肉,嘴唇一瘪,嚷嚷道,“爹,这菜好淡啊,娘做菜忘放盐了。”
李满一惊,赶忙教训道:“臭小子不要乱说话!”
父亲李源,生前最爱的不过那一口红烧肉了。
……
是夜,月凉入水,已近满圆,吕长吉一袭白衣,站在云庐山最高一脉壁刻着“啖珠唾玉”的无名山峰上。
云庐山山势虽不险峻,但在无高山的清湖县,已经算是矮子里的高个了。
吕长吉看着纤云从自身脚下飘过,一眼望尽不大的居巢湖……
虽未说话,居巢湖小天地范围内的所有修士却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诸位道友,吾乃居巢湖小天地圣人,禁忌之地实非安栖良所,千年来禁网疏阔,仙人乱入,不拘禁忌者尤适已久,而今拨乱反正、肃清天地,请诸位闻声者,一日内撤出此方天地,我当既往不咎,逾时不遵者,革除道行,打回凡俗,另做清算。”
李家老宅内新画着父亲画像的李肥,潘宅前悠闲赏着月亮的潘凉,陈府中看着闲书的陈凤垂,清湖县驮工齐册,观瀑亭中不怕夜黑的老者……
这一刻不知多少人抬头望去,似乎想要看到那位发声的天老爷。
……
这月过去,河泽乡中的乡里乡邻后才后知后觉发现乡中离去了不少人,那个窹生子潘凉,还有那惯与其做伴的李家二郎,居住已久的人士吕先生,乡塾中授课的陈夫子……
而居巢湖小天地内离去的人更多。
在之后的很多年,李肥都没有再回过乡里,实在想家想得狠了,就在清湖县的城门口转一转。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即便父母不在,李肥也难割舍那栋老宅、花草树木,声声虫鸣、潺潺流水。
漂泊何须远,离乡即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