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泽乡陈府书房中。
二老爷将微皱的剡藤摊在案上,双手抚平,用一对镇纸压住,已经将其当成了自己之物,有些心疼地说道:“这剡藤怎地还随身携带了?都揣皱了……”
李肥不好解释,只是赔笑。
“我听丰收说过,你的字写得不错,工笔也拿得出手。”
“折煞小子了。”
二老爷眼珠一转,问道:“李肥,挂在中堂那幅《庭院婴戏图》上的七个人物,你觉得哪个画得最传神。”
李肥不知道二老爷为什么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脑中回忆一下这幅自己没有认真欣赏过的工笔画,回答道:“小子以为是右下角穿百衲衣的总角娃娃最为活灵活现,不过那幅丹青上应该是九个人物,不知还是小子记错了,还是二老爷另有所指。”
二老爷一副了然的表情,问道:“李肥,你果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是天赋?是说修行者都这样?”
李肥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二老爷套路了。
李肥支支吾吾道:“小子的囫囵强记一直还行,只不过等到筑基之后强记的本事就愈发明显了。”
二老爷愈发来劲,追问道:“筑基?是不是道家的百日筑基?听说筑基之后,不仅提气身轻、延年益寿还可以神思超逸、一目十行,而且这些都只是最浅显的成效体现对不对,李肥,你会不会施展法术?”
李肥回答不了,关于道家筑基,他也只听潘凉讲过,好像是人身周天有三百六十五个大穴,需要炼精化气,将真气搬运九个大周天,乃至每个大穴都充盈满九口真气才算是功德圆满。
而李肥自身则是靠的小灵天灵气充盈,李肥自觉是没有什么高下之分的,因为他相信,先生给自己的肯定就是好的。
虽然潘凉总说,他能打过三个自己,而小泥鳅能打过十个自己。
李肥低头一笑,他还能施展几次缩地成寸,虽然不是靠自己修炼出的长久之技,却是比法术还厉害的神通呢。
李肥收敛笑意,小声道:“小子的筑基是通过吸纳灵气完成的,没有炼精化气的步骤,所以不算道家正统的百日筑基,也不知道与道家筑基有什么区别。二老爷,没什么事的话,我还是回院子里去了,那里更自在些。”
“别啊,李肥,我这还有问题要请教你呢。”
二老爷小时候还住在清湖县贵和巷中,那时候家里就接待过一位道士,道士夸他山根奇秀,不似话本故事中的奇玄桥段,道士第二天就走了,当时的他只是个玩泥巴的小孩,等到他知道什么是山根的年纪,已经后悔晚矣,再之后寻仙访道多年,却是遍寻不得。
李肥有些歉疚却是直白道:“二老爷问的如果不是这些私密问题的话,哪里都可以与人言说的,真是盯着小子不好回答的拣,两人独处也不会更自在的。”
二老爷终于放弃,叹气道:“好吧好吧,不难为你了,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你可不要与丰收告状去。”
李肥如释重负,说道:“小子不敢。”
忽然又想起之前先生对自己说的,连忙改口,“小子也不会的。”
“走吧走吧。”二老爷摆摆手,随手从桌上取了一只笔洗。
李肥让二老爷先走,自己跟着,二人出了书房,二老爷问李肥会不会下五子连珠棋,李肥回答说不会。
考虑到李肥在陈家可能有些无所适从,二老爷便提议去前院看看,五子棋是个极好上手的博弈玩意儿,如果两姊妹还在下棋的话,看两遍就能学会了。
李肥整日在短学班与孩童相处,最是喜欢小孩子了,当即点头说好。
两姊妹都是三小姐的孩子,由于招的入赘的姑爷,也都姓陈。
二老爷介绍道,得幸没叫自己取名字,两姊妹分别唤作“陈宓”和“陈沁”。
至于小名就简单了,一个叫小四,一个叫小七,因为一个是四月初四生的,一个七月十七,都比较赶巧。
建炎王朝其名的风俗颇为尚古,大多是孩子出生后,父亲出屋门向外走,看到什么就取名什么,例如徐得意便是取自那款识为革新得意的笔筒,李肥就是那日吃的肥肉,李满是出生时大好收成粮食满仓,王鱼儿多半就是出生时候水缸里养着一尾鱼。
大家常态都是如此,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男子在及冠时的表字还是会重视一些,但也多是些与本名相涵或者相的对,其实李肥已经考虑过几次自己的表字叫什么了。
建炎二字表字最多,一字也不算少见,与“肥”相涵的,难道是“胖”?又或者是相对的“瘦”?或者是“臞”?
两个女娃都是天真了烂漫十分可人的性格,见到李肥也不怕生,虽然只见过一次,却是颇为懂得礼数,定是平日家教甚好的。
李肥虚心向两位同辈的女娃请教了五子棋的规则下法,发现真是简单易学,老少咸宜。
看李肥颇为好奇的样子,作为姐姐的小七直接让出座位,她早就玩腻了这游戏。李肥谢过人小鬼大的小七,开始严阵以待自己的对手小四。
三盘之后李肥便没了兴致,对于一个大人来说,五子连珠棋虽然简易好玩,却是没有太多的吸引力,尤其对手还是一个不到蒙学年纪的娃娃,想要营造出各有胜负的局面比下棋本身还要困难得多。
不过看着陈沁还是乐此不疲的样子,李肥也不好扫了她的兴致,想到这个年纪最是要听故事,李肥就说道要与两姊妹讲故事,两姊妹举双手赞成。
李肥说起一则《孝经》上的故事,岂料两姊妹居然一脸鄙夷,早已将其中故事读得滚瓜烂熟,近乎倒背如流。
李肥又问她们还会什么,两姊妹如数家珍,有《说文》、《论语》、《骈雅》、《博物志》。
李肥汗颜,果然陈府的家学就是深厚,又说起《说郛》的故事,见两姊妹没听过,这才挽回些许颜面。
李肥专挑一个个志怪故事讲,两姊妹果然听得入神,期间连手头不忙的丫鬟都不免凑上前来倾听一二,李肥到底是在学堂上过几月课的,即便是被簇拥着,讲起故事来丝毫不怵,一旦进入状态,本就觉得不算好过的时间也开始悄然流过,直到肚子里已经没有多少故事存货,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黄昏。
李肥肚子不算太饿,中间下人端来过点心茶水,只是牵挂着先生什么时候能回来。
先生进入居巢湖小天地时,李肥自然能有感应。
忽然,李肥心湖荡起涟漪。
“先生?”
心湖传来陈凤垂温厚的声音,“回来了,最多半个时辰就到乡里.”
李肥心中一喜,“那我到乡头等先生。”
陈凤垂没有多说,只是回了句,“好。”
两姊妹对李肥好感大增,拉着李肥的手问道,自己也能去乡塾读书吗?
李肥解释道:“你们离上学的时候还早些,而且短学的孩子其实已经没你们懂得多了。”
她们大概以为短学班上就是听李肥讲故事的。
立马就有丫鬟附和道,别看两位孙小姐年纪小,平时已有专门的茂才辅导功课了,才不需要舍本逐末去乡塾上学,何况乡塾里也是自家少爷教学的。
李肥听出那丫鬟言语中还是有些不屑徐夫子这个白身的短学班的。
李肥想了想,恰逢二老爷也在一旁,李肥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在家只是读书,去过私塾才算上学。平日与人寒暄,若是人家问起孩子可曾上学,那就只能回答说没有,即便后面有个但是。”
二老爷点了点头,解释说,其实有打算让两个孙女上学的,现在已经在识字了,打算在家再耍两年,等性子稍微稳点了,就直接纳道余夫子班上。
李肥说要出门走走。
二老爷挽留说要到晚饭时辰了。
李肥解释说,就去乡头逛一逛,大概会和先生一起回来。
二老爷顿时一副我懂的表情。
李肥一人来到了乡头两山狭隘处,经过俞太公庙,这里的宽窄只容一辆牛车通过,若是遇上兵灾,就是绝佳的防守之地,将入口一堵,两月即可布满杂草,消弭人迹,当初河泽乡中的祖辈就是借此躲过了不知多少兵灾。
俞太公庙前有一座凉亭,题额为青山亭,是乡中众人募捐的。
说来也怪,等待先生的时间好像没有那么漫长,李肥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亭中,不觉得过了多久。
李肥粲然一笑,扭头看去,山脚一个白点窜动,是陈凤垂从一条竹山小径攀山而来,这条小径最是笔直,都是青石阶梯铺就,路程最短却是费脚力。
陈凤垂每一步都脚踏实地,却是脚步不慢。
李肥兴奋招手,“先生!”
陈凤垂抬头一下,高声回应:“我看到你了。”
李肥当即起身,快速从这条小径下山,赶往陈凤垂身边。
陈凤垂笑道:“你这傻小子,下山作甚?”
李肥满脸笑容,“当然是迎接先生了。”
陈凤垂十分受用,自己打量一下李肥,“才一月不见,都要结丹了啊,修行够勤快的嘛。”
李肥生怕先生误会,解释道:“先生,弟子一直有好好读书,只是境界好像会自己涨一样,我没有管它过,连居巢湖的老先生也说我境界晋升太快了。”
陈凤垂说道:“你遇到的那位老先生我去查过了,应该是叫做申培,千年之前的人物了,后圣一脉的,当得起一声老先生。”
“我还以为是亚圣一脉的呢。”
“有没有看到居巢湖真迹?”
李肥点点头,“看到了。”
陈凤垂拍了拍他肩膀,赞叹道:“先生就随口一问,你却是给我大惊喜啊,真厉害,我家李肥都能得到文庙圣贤的认可了。”
李肥腼腆一笑,向先生展示心湖流水,陈凤垂自不会拒绝。
没想到自鸿都学宫分别之后,李肥也是遇到了不少事情呢。
“对了,徐得意中了廪生。”
李肥并不意外,说道:“那是应该的。”
“只有徐得意一人吗?”虽然觉得是多余的问题,但是李肥还是不免希冀地问了问。
陈凤垂点点头,“徐守神的文章不错,虽然没得阅卷夫子的青眼,但是先生已经举荐他成为鸿都学宫的学生了,除此之外就没有了,今天徐得意宴请同学,明天其他人就该陆续回乡了。”
“那是最好。”
陈凤垂忽然话锋一转,说道:“我那父亲就这样,你别介意。”
李肥摇摇头,并不介意,只是有些疑惑地问道:“先生为何要瞒着二老爷,他的确十分热忱于修行之事。”
“他啊,年轻时就爱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随便什么空穴来风都够他离家数年,我要是真教他窥见一道,那也是弊大于益,保不齐他只是叶公好龙罢了,这么多年来道家经典买了也不在少数,少有伪书,也没见他修出个什么名头来,当初我也不是没在家里撒过小灵天,他不就是求书中的逍遥长生吗,凡人一生,能过百年,算不算寿昌?至于潇洒,他是万万学不来的,太爱经营了。”
李肥感觉出了先生好像对二老爷有些怨念,但是也不好说什么。
透过竹林,稀稀拉拉的雨水开始落下,毫无征兆,李肥撑开随身携带的雨伞,和先生贴近了些。
陈凤垂笑道:“有心了。”
“是吕先生告诉我会下雨的。”
陈凤垂感叹道:“有时候也会想,吕长吉到底是何人。”
李肥笃定地说道:“是好人呢。”
陈凤垂点点头,“这话不假。”
“先生回来得好晚,我都饿了。”
李肥其实不太饿,就是想和先生撒娇使性。
陈凤垂哈哈一笑,“那等等就多吃点。”
师生二人相伴而走,时不时传出几声笑声。
李肥最后在河泽乡的十五日,七月的第一日已经快要过去大半。
……
居巢湖旁
前圣人申培感应到了自己对居巢湖小天地的掌控陡然加深了一倍。
显然是现任圣人吕长吉离开了居巢湖小天地的范围。
虽然是不算罕有之事,申培却不知为何,心有不安。
……
第二日,李肥在课堂上发现少了吕龄。
第三日,第四日,依旧不见。
同学陆续归来,乡塾正常开课。
想来吕先生应该是回清湖县述职了。
李肥问过徐夫子,吕龄去哪里了。
徐夫子也不清楚,只说吕龄本来就是来乡里养病的,也是有不长不短近三个月时间了,正常孩子离短学结业也差不多了。就是此刻回家去了也不奇怪,只是吕先生不像是做事不周到的人,应该不会带着吕龄不辞而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