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山报本禅寺，一如既往地香客稀薄。
原本只有守真和尚一人，前些时日下山一趟，领回来了一个另类的孩子。
按守真和尚的说法，这孩子太过特殊，不适合留在人间，只能是先在这小山寺委屈些日子。
孩子生前名叫左小另，女娃，清湖县人，目前守真和尚能知道的就这么多了。
守真和尚用竹篾藤条为左小另编制了一副轮椅，使得终于不用左小另以手代脚“行走”了。
守真和尚清晨下山一趟，这会儿刚刚提溜了两个纸扎小人，从石阶上慢慢攀上。以芦苇扎成的金童玉女上，糊以色纸，饰以剪纸，衣角处有个小小的“云”字，旧礼时凡从事与殡葬、祭祀有关的生意都应该挂个“云”字，和很多医馆药铺牌匾上有一个“堂”字是同样的道理。
想到现在是白天，小另应该在禅房“睡觉”。
守真和尚一口气爬到山顶，脸不红气不喘，只是蹑起脚步走向禅房。
轻手推开禅房大门，三间抱厦，是后加的屋子，与宝刹不在一体，小另现阶段住在这里更安适些。
守真和尚眼见是一台床榻，而床榻之上的，是一具白骨，还不是完整的尸骨，双膝以下残缺了。
禅门只开一半，守真和尚侧身进入，阳光没有照进多少，白骨也没有动静。
守真和尚在床榻边沿坐下，拿起一个纸人和白骨比对起来，纸人的形体不全似真人骨骼，这也是为什么他要准备两个的原因，这两个纸人是定制货，五脏俱全的，五脏蕴含五行，五行俱全之物烧到阴司是最有分量的，就和很多冥钱需要诵持过才值钱是一个道理，只不过前者更直观、做不得伪罢了。
报本禅寺上的佛像都是守真和尚一张张金箔镀起来的，也是积少成多，积攒了不知道多久年月，可如今要裱糊一具白骨，守真和尚还是十分手生与紧张的。
他要做的不是简单的将白骨装进纸人中，而是要将纸人的脏器皮肤移植到白骨之上，为左小另裱糊出一副可以在山下正常行走的身形，切切实实比施展障眼法要困难得多。
守真和尚修持颇高，白骨观自是熟稔，但要逆转白骨观却是有些困难，他也是在多次尝试之后才敢付诸行动。
说是逆转其实也不然，白骨观本身就是由不净观、白骨观、白骨生肌、白骨流光四步组成。
通俗来说，白骨观是见人观作白骨，以此了脱生死，破除我执，观己如是，观想世界白骨嘈杂亦如是。
所以守真和尚眼中的左小另和寻常人并无区别，虽是怨念极深，却无业障缠身，既以见之，自度度人，自觉觉他，怎可违心不度？
守真和尚系念额上，然后自观头骨，见头骨白如颇梨色，如是渐见举身白骨，皎然白净，身体完全，节节相拄，隐隐是有了锁骨菩萨的境界。
张目再观之左小另，与自己已无区别。
守真和尚小心翼翼开始动手，生怕吵醒了左小另。
佛门高僧身具两大神性，一是刺血为墨，二是金刚不坏。
守真和尚修持极高，已经可以滴血凝滞，略带金黄，剥离佛性后以此作为“浆糊”是最佳。
守真和尚指尖逼出一滴金血，轻轻涂抹在左小另的头骨之上，金血触骨流光，缓慢沁入，几息过后忽然冒出滋滋黑烟，守真和尚一挥手，黑烟迅速逸散，升腾而上，即便是遇到顶上横梁也是毫无阻滞，只留下一些细小的黑斑之后仍旧飘散出去，黑烟冒出房顶，大雄宝殿内佛光一现，黑烟如汤沃雪，消散不见，左小另白骨平摊在床，并无反应，似在安睡。
守真和尚这才稍稍放心，用法力揭下纸人的一层头皮，贴在方才涂抹浆糊的地方，白纸妥帖，映出底下的淡金的浆糊色，血肉之色、肌黄之色立见。
守真和尚仔细打量一番，露出些许满意微笑，继而如法炮制，两手不停忙碌起来。
有了头绪，后续施展就尤为轻车熟路，先是头颅再是四肢，两个纸人的面皮快速消耗着，左小另不看躯干，已是初具一个干瘦骨感的人形了。
纸人躯干有纸糊的五脏，守真和尚以五行相生的顺序，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先从肝脏开始，再是心脏、脾脏、肺脏、肾脏一一移植过去，守真和尚的心神也是慢慢松弛下来，自嘲道，曲句山有纸人搬运之术，而他这是搬运纸人之术。
左小另的双膝已下残缺了，断口平整，看得出是用锐器砍断的，既如此，左小另的身世遭遇也就不难猜了，极有可能是被略卖的孩子，做了乞丐，入了乞儿保甲，之后嘛，多半是啼饥号寒的惨相不足以让本不富足的老百姓动容，讨不来银钱，理所应当被当地丐头断了腿。
不过娼妓乞儿都是下九流，勿论断腿一事的话，进勾栏也不会比行乞好到哪里去。
守真和尚眼神柔和，看着左小另的脸庞骨相，罕见的女子男相，菩萨相，这种相貌是很少有狎客喜欢的，难怪虽是女娃，却是没有进勾栏，而是成了乞丐，守真和尚观想白骨，截取纸人身上以芦苇杆扎出的双腿形状略作调整之后给左小另续上，不似生残补缺之术那般逆天，却也不算信手拈来，好在是不想着能毕其功于一役，一开始就有缝缝补补个几年的长久打算，现在看来，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结果了。
忽然左小另眼眶之中鲜血渗出，开始汇聚成一小洼。
这是左小另要“醒”来的征兆，虽然看起来有些渗人，但其实就和常人睡醒睁眼一样，守真和尚行将完工，不想分神，无奈之下干脆一弹指击在左小另额上，将其眼窝里的血水打散，使左小另又昏昏睡去。
看着自己刚刚为其续接上的双腿，没有畸形之感，又是反复确认几遍，这才拿起另一个纸人，开始最后的画皮手段。
守真和尚这次是真的用心极深，丝毫不觉时间流逝，毕竟左小另是女孩子，皮囊还是很重要的，如果因为他的手艺不精，造成一脸的坑坑洼洼，以后怎么出去见人啊。
守真和尚眉头一皱，这报本禅寺怎么今个这么早就有香客了？居然还一下子来了三个，不过年不过节的，端的是少见。
守真和尚阳神走出，两具躯体心神互不干涉，迎客去了。
守真和尚阳神看清来人，已经微微摇头，来人也不是别人，正是那张春椿三人。
守真和尚对张春椿并不陌生，这位京城来客，这月已经不下三次来报本禅寺庙了，名义上说是观览，其实也就觊觎了守真和尚这个人，或者说是佛家的金刚不坏。
张春椿早期的武道修行与佛门密宗有些渊源，虽说源流不同，但能有些交流守真和尚也是十分意愿的，只是近来看到张春椿，守真和尚却是有种被惦记的感觉，十分的不自在。
守真和尚是不知道山下有句俗话叫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张春椿看到守真和尚，咧嘴一笑，“鹿儿，这就是佛门金刚不坏的大师傅，看不出来吧。”
张津鹿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大师傅好。”
守真和尚赶紧回礼，“姑娘好，陈祭酒好，张吉士好。”
报本禅是没有那种逢庙上贡，见寺烧香的规矩，所以守真和尚也不喜一上来就称香客为施主，防止给人一种强行索捐乞捐的感觉。
张春椿见守真和尚只是个阳神，问道：“大师可是有事在身？我们没有叨扰吧？”
守真和尚摇摇头，说道：“无碍的，这位就是令爱吧？”
张春椿点点头，“我女儿，张津鹿。”
陈道流望气而去，传声道：“在禅房。”
张春椿眼神不加掩饰的打量着远处的三间禅房，他能感觉到气机纠葛，却是不会望气术。
陈道流不喜弯弯绕绕，直言道：“大师勿怪，只是今天在墩叙堂吃得早茶，遥望毗山，仿佛看到了佛光之中滋生出一股不寻常的阴气，这才想来一探究竟。”
“原来如此。”守真和尚本就不欲隐瞒什么，刚想说话，神识却感应到另外两道身形走正上山来。
“三位请稍等，正好李祭酒和陈夫子也来了，容和尚我一道解释了。”
“大师客气了，咱们客随主便就是。”
拾级而上的李唔二人也是看到了山顶几位，李唔出声说道：“丰收啊，御气带我上去吧，别叫那几位久等了。”
陈凤垂点头称是，挟住先生的手臂，使了一个飞升托举之术，二人脚步凌空，几个呼吸间就到达了山顶。
相熟几人相互见礼，所为之事也是相同，张津鹿好奇打量着陈凤垂，眼前这位就是玉浓公主所慕之人？很一般嘛……
陈凤垂对于张津鹿的目光不闪不避，也是知道这位齐瑾在京城的密友，却是从没有见过。
守真和尚见人已齐，便带头去了方丈室，方丈室不是方丈或者主持的起居室，而是指一丈见方的狭小之地。
毗山不大的地界就这几间屋子，因为收拾得用心的缘故，香烟缭绕，明净素洁，用作接人待物之所倒也不显得寒碜。
守真和尚打开一个精致的陶罐，里头装着一些墨翠色的雀舌，取出一撮给五个茶碗内均匀沏上，自己则是没有泡，而是拿出一壶今早泡的茶水，是自己采摘烘炒的雨前茶，数量本就不多，所以也不打算阔气。
报本禅寺中就守真和尚一人打理，自然不可能放下五位客人跑去烧水，之间守真和尚从角落水瓮中引出五股水流，水流分散进入茶碗之中，还未触及茶叶就已经烧开了，热气腾腾。
张春椿喜喝酽茶，只觉得小小的雀舌茶汤入口寡淡，没有品味出什么。
陈道流是懂茶之人，端起茶碗，只觉得茶香四溢，抿一口茶汤，品得出甘甜清冽，应该是黄梅雨水所煮，所谓梅雨如膏，其味独甘，爱茶之人也有不少数信奉茶到梅后便不堪饮的，想来这泡茶的水应该是守真和尚有意积存的黄梅天无根水。
毗山山势不低，高山茶树向来抽芽偏晚，本该算作二春茶的雨前茶其实不比山下的明前茶要逊色多少，好茶好水，也难怪守真和尚会不舍得给自己多泡一碗。
陈凤垂先守真和尚开口道：“大师，毗山上的阴气今日分外惹眼，可是那左小另有些情况？”
“小另这孩子很好，这几天神智也渐渐清明起来，是我想为她捯饬捯饬皮囊，施展手段的时候不可避免的拔除了些阴秽之气。”
守真和尚解释道：“左小另是清湖县外一阴地古寺中蕴灵而生的精怪，本身是具白骨，左小另是其身前的名字，也是麻烦陈夫子在当地的乞儿保甲中查到的，大概是府顺之前的事情了，身世颇为凄惨，死时怨气不散，三魂自附白骨之中，因为死在阴气鼎盛之地，处地也极为特殊，没有被阴司接引，三魂及白骨慢慢遭到外邪侵蚀，也就成了妖怪，几日前，李肥从乌程县赶往清湖县的途中遭遇了第一次苏醒的左小另，事后陈夫子就将这事告诉了我，我下山看了，确实是铸成恶错，我便将其拘上了山，既她要承担的因果，说不得也有缘法在里头。”
佛家讲究因果，像左小另这样的，生前不染恶业，在守真和尚的认知中，既然遇到了，就一定不会让其死后还招致恶果，何况左小另第一次苏醒，还未真正的觉醒灵智已经是害了一人性命，守真和尚自然不会放任不管，但若是因此将其剪除，也未免有些不公，所以才打算将其先拘上山，再行教化。
张春椿有些好奇道：“白骨真能成精吗？”
本朝有一本号称华阳洞天主人写的山水游记小说，十分脍炙人口，其中就有一则白骨精的故事，也是京城茶楼说书先生最常用到的神怪话本之一。
“白骨也有成精的，不过左小另的情况更像是鬼魂的御物之术，就像是延续了生前魂魄对肉体的操纵一样。”
张春椿点点头，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