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真和尚举手在空中虚画一圆,以镜花水月的手段展示出禅房内的景象。
守真和尚本尊正是用得金童玉女两个纸人,男童做为骨相,女童添做表象,也是煞费苦心定制的两个逼真拟人的纸扎,没有一点胡来,完全是符合左小另女子男相的体态与容姿,现在刚好进行到画皮阶段,极为考验守真和尚的丹青功力。
陈道流抬头望去,问道:“大师可是在为左小另画皮?”
守真和尚点头,“正是。”
张春椿一拍手掌,“巧了,画皮茂流熟啊。”
“哦?”守真和尚侧目。
张春椿笑道:“大师可曾听过高褐这个名字?”
“自然,廿年前的下菰城第一美人。”
张春椿促狭道:“大师真是好记性,没想到出家人也会关注花评啊,那高褐即便现在年老色衰,也依旧排在第七位呢,这等越老越有姿色的妇人,比起前头几位,倾慕者不知多了凡几。”
守真和尚脸色不变,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偈。
“只是当初有过一面之缘,知晓了她不是人,所以才会关注一二,后来听闻她嫁入了张家,之后就鲜有消息了,应该是没有做过什么背害人道的事情。”
“那高褐就是张画皮,出自茂流之手。”张春椿不无得意地说道,反倒好像此杰作是出自他手般。
陈道流却无细说之意,只言,“外道伎俩而已,让大师见笑了。”
守真和尚认真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想来陈祭酒肯定有自己的考量在里面。”
陈凤垂有些欣慰,肯首示谢。
李唔突然笑道:“我恰好知道这个故事,茂流,我可以说吧?就当茶余谈资了。”
陈道流点点头,没有阻拦,李唔喝了一口茶水,旋即出声道:“早年下菰城外的佃农张牧家中忽然来了一只鬼,不仅不捣乱,反而还帮他家干活。张牧家的杂物堆里,一直丢着一只已经没用了破甑,这只鬼却将其给修好了,只要往甑中加水,用绢盖住甑口,第二天打开一看,甑里便凭空出现了好多财物,张牧家本来只是佃户,租赁地主的农田种甘蔗,而那地主家正好有制糖的作坊,虽然日子拮据却算不得家徒四壁,因为那鬼的帮助,更是逐渐富了起来。这鬼也从来不图谋什么,只是喜欢吃甘蔗,自称顾韦,张牧于是昵称她为阿韦。”
李唔抚须一笑,解释道:“‘顾韦’二字反切一下,不就是‘鬼’么?”
“下菰城是春秋时期侯国封邑,而张家居所临近一片坟郊,其中不乏古墓。阿韦平时只有张牧才能看得见,体形如少女,年纪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面容皲黄,穿着素衣,身段直条条的,不像这年纪的女人。”
“张牧慢慢积攒银钱,开始购置土地,几年下来也就顺理成章的发迹了,取了许多房妻妾,却是对阿韦越来越不逊与疏远,虽然自以为将阿韦尊为贵人,以富贵奢待之,却是忘了富贵因谁而起。”
“韦有次对张牧说:‘我知道自己长得丑,你也别嫌弃我,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走。’后来,张牧成功捐纳了一个员外虚职,阿韦便真的离开了。阿韦离开第二年,张牧就又纳了一位小妾,妾名为高褐,美得和天仙似的。不仅是花评第一,更是仅凭其姿色就载入下菰城地方志的美人,然而这高褐其实就是添了一张画皮的顾韦。”
既然李唔都说到这了,陈道流也就顺势补充道:“顾韦其实并不是鬼,而是一座古墓中女主人陪葬的金缕衣成精,都说铜钱这东西是天下最脏的,金子则不然,千年万年不会污腐,干净且富贵,只是顾韦道行太浅,又不谙修行,妖鬼之分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只当自己是墓主人的鬼魂留存在世。无巧不成书的是,真就被她撞上了那合葬的男主人投胎转世而成的张牧,顾韦以为是冥冥中注定让她遇到了张牧,而那张牧,也并非不喜欢阿韦,而是不敢对一个异类倾心,跨不过人鬼殊途的那道坎,容貌上的阻力倒还是轻的,待到张牧散尽半数家财顺利捐官之后,顾韦便去了府庙城隍处投案,等待发落,城隍一眼就看出顾韦不是鬼物,听闻此事尤为重视,派出日夜巡游二人探明真相,才发现原来一切都只是场误会,顾韦那是精怪自然不归阴司管辖,也就放任其离去了。”
“但情愫一旦生成就再难断绝,张牧在顾韦走后挂念不已,不久便染了病,最后卧床不起,请了许多郎中诊脉都说是七情刺激、气逆为患导致了厥症,一年时间每况愈下,药石无灵,张氏妻子最后死马当做活马医,遣还了几房小妾,到处派人寻找那夫君口中喃喃的‘阿韦’;那顾韦出了城隍府庙,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郊野林间,除了不蔽天日,与孤魂野鬼也无甚异,正巧被游历在外的张逊槿遇上了,之后的事情我也是被半推半就的参与其中了。”
陈道流轻叹一声,“当时年轻做事也欠考虑,只想着成人之美,想着一切误会解开之时,能成为那促成好事的适逢其会罢了,却是没有考虑那张牧的感想,直至几年前,他仍是被蒙在鼓里,不知高褐的真相。”
张津鹿性子机敏,问道:“听陈叔叔如此说,结局定是好的吧?”
陈道流点点头,总算是露出一丝笑容,“所幸结果是好的,那两人如今也算得上天缘凑活,宜室宜家,再无秘密与隔阂。”
张春椿撇嘴,“好家伙,故事说了一长串,画皮的事情只字不提啊!”
陈道流说道:“守真大师自有路数,我现下开口,怕影响到他。”
守真和尚不迭摇头,“不妨碍,不妨碍,我这阳神与本体正常情况下不互相干的,况且我的确好奇陈祭酒的画皮神通,我是个俗人,不善作画,只能依照佛家白骨观中的白骨生肌法为左小另裱糊出一个皮囊,不是什么高妙之术,若是陈祭酒的方法更好,我这便罢手,要知道和尚眼中是不辨妍媸的,若是有更高明的手段,烦请陈祭酒不吝出手,毕竟是女孩子的皮囊。”
陈道流略作思量,拱了拱手,“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陈道流身为鸿都学宫大祭酒,丹青一道定是出众。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练气士要是想要涉及一道毫巅,多半不会从头学起,不是说精力不足,练气士自然寿长,想要钻研一道不过是水磨工夫,只是终究缺少了凡人一生浸淫其中的那股匠气与灵性。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转而寻求各中翘楚,观其技巧,以临摹其灵韵神气的方式精深研究。
就像炼器,炼器士炼制本命器物,或寻求当世锻造大家的帮助,二者同铸一炉,依样画瓢,将器物的铸就过程模仿的分毫不差,再灌注三华,滋养灵气,以此使器物己出的同时还具备技近乎道的先天优势。
陈道流站起身来,取出文房用具平铺在桌案上,“大师手头的皮囊已是十分精细了,也符合左小另的骨相,只是有一点,是我在画皮中也会遇到的问题,纸上再栩栩如生的画,终究太过平面了,给人披上之后却会造成一种肉痿的体态,人身有二百零六块骨头,这不是秘事,但人身有几块肌肉却是鲜有人知晓,健全之人大体是六百三十九块,每一块的厚薄大小都千差万别,孩童尚在成长阶段,骨骼是要多于成人十至二十块的,加之左小另是残缺之人,这些情况覆皮之时都要额外考虑在内。”
守真和尚脸色微赧,“原来如此,我果然是欠考虑了。”
陈道流笑道:“大师不必过谦,我观大师法门如琢如磨,并不比我简单,只是修持在身,常年观白骨如是习惯了,常言道治骨角者,既切之而复磋之,精益求精罢了,大师珠玉在前,已经不能做得更好了。”
陈道流说话间,已经重按轻推,研好熟墨,自取了一注水无根之水,落笔破水,在宣纸上迅速勾勒出镜花水月中左小另的体态,并且完全按照守真和尚的手法临摹,没有半点逾越,极快的速度就完成了左小另的骨相形态,开始亦步亦趋。
“不如接下来还是大师操手,我在一旁临摹,大师若是行到阻塞之处,说不定我侥幸能起到承转的作用,待到覆皮阶段的时候,就由我越俎代庖了,大师在一旁观摩,保持神意不断,如法炮制即可,等到最后收尾,无需轮替,就再交由大师进行。”
陈道流笑问道:“如此可行?”
守真和尚双手合十,“善哉,如此再好不过了。”
此法一成,左小另多半就有两副皮囊了。
……
中午太阳高悬,河泽乡中李肥与潘凉一同坐在潘家老宅的门槛上,等着吃饭,三条腿的炭球也在。
潘葵端出一道炒菜,看到面前两人,赶忙说道:“门口这么多凳子快扯两个,可不能坐门槛,那是门神肩膀,大不敬的。”
李肥赶紧起身,他倒是真没听闻过这个规矩。
潘凉敷衍的应了一声,“知道了爷爷。”
“臭小子,知道了还不起来,马上好上桌了,还差一个菜就吃饭了。”
潘凉一边懒散爬起,一边小声对李肥嘟囔:“别听我爷爷瞎说,这老宅子我早就看过了,爷爷口中说的那些家堂六神一个都没有,别说我潘家、你李家没有,整个河泽乡都没有呢。”
李肥知道潘凉说得多半是真的,却是没有接话,如今潘凉也是结丹修士了,修为增长却是没有半点趋缓,多半真如潘凉师父说的,潘凉在阴神之前的境界攀升只会愈来愈快。
不过李肥如今也不算是个练气白丁了,他也知道世上的修行法门千千万万,境界都是各有不同,除了筑基、阴神、阳神与仙人四个门槛,其它都看做虚妄也不碍事,一蹴而就的大有人在,甚至有仙人没有阴神的,也不足为奇,像先生陈凤垂这样占尽鸿都学宫气运,一步长气的虽然极为罕见,但也不是没有。
今天就是六月廿八了,明日晦日,惯例休沐,学堂放假,李肥打算践行与吕先生的约定,走一趟居巢湖,一日往返绰绰有余。
不多时,潘葵一手端菜一手托饭,吆喝道:“吃饭咯。”
潘凉走向饭桌,还未开动就先夹起一只鸡爪,笑嘻嘻道:“来,炭球,吃个爪子,以形补形。”
炭球双脚站立,只剩一只的前脚扒拉这潘凉裤腿,潘凉一松筷子,炭球一口叼住鸡爪,屁颠屁颠跑开去了。
潘凉偷偷瞥了一眼李肥,李肥知道这是个说话不过脑的主,自然不会介意什么。
潘凉突然叹了一口气,低声道:“炭球都来我家吃饭了……”
李肥想起今年端午过后,次潘凉搬回潘家老宅的时候,潘凉捏着衣角小心翼翼的向老狗问道,“黑毛,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老狗极度拟人地摇头拒绝,赖在了李肥家中。
李肥安慰道:“没事,黑毛的饭,等等你自己给它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