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都学宫门前,一白袍少女站立,仰头看着学宫前的三扇石柱门,从左至右,依次是玉振、灵枢、声金,少女年纪不大,面相稚嫩,身材却生得高挑,头顶扎着男子及冠之后才会束的高冠,宽袍大袖之内露出少许亵衣,少女不是个胸中有沟壑的人,即便是此刻双手环胸,也没有。
少女从来觉得自己不似那些闺中俗物,胜在飒爽,虽然不觉得自己生错了性别,但若是真的该凸凸该凹凹,与人对垒就太吃亏了。
少女穿过声金门,不登泮桥沿水走过,一路背着双手,举目张望,如同个巡列的老夫子一般。
只听她小声嘟囔道:“这鸿都学宫里恁多水洼,哪个是德清湖?”
除了门前泮水,鸿都学宫共有七处水潭,均是一脉相连,大小参差,德清湖尤为广阔,有学子戏说,就是其余六处水潭相合也不能及德清湖一尺水面。
所以当少女行至从游居前,疑惑自然打消,却是眼前之湖担得起德清二字。
即便读书不多的少女也知道那句始于鸿都学宫为人称道的“人有德行,如水至清。”
不过陈叔叔说过,水至清则无鱼,这句话寓意并不太好。
湖面自是平阔,水汽氤氲,太阳将升未升之时,最是迷蒙动人,华美的锦鳞与乌青色的土著皆是自然集散,不分群我。
除了从游居偶有游宴,德清湖四周边沿从来都是禁止饮酒、奏乐、焚香、垂钓,规矩立下不多时,十年时间,德清湖便鳞满泛滥。
有时候顽皮的学生上学途经,一块石子丢入湖中,便激得沉鳞竞跃。
少女在湖上走廊坐了一会儿,饶有趣味的看着一湖鱼儿,它们似乎和别处的不太一样,多是些锦鲤才会一圈圈围着湖面长廊的立柱,啃食着石柱上的泥藻,而那些原著湖中的草鲫,只是在水面换气,吐出一个个水泡。
少女嗅了嗅,湖中小灵天的味道虽然淡薄,却是纯正。
这些不屑于再食草食的土著鳞虫,浑噩之中,已然是得了食灵的诀窍。
粗略估计一下,一个人大概是一口气喝下个百来斤湖水,不计肚量的如此牛饮反复三五次,才算作囫囵了一颗小灵天。
但是积少成多,一湖灵水的积蓄若是提炼出小灵天,足够骇人了,自然可不能不是人工投放这般奢侈,唯一的可能就是湖中有水精水灵修行,而且来路正宗,根正苗红,才使得湖水这般清灵。
少女微微跺脚,整条石廊下一根根立柱荡起涟漪,石柱上泥藻掉落,鱼儿先是惊散,再是聚拢,湖面荡起鱼潮,这一番翻涌,就蒸腾了不知多少小灵天。
此刻天色尚早,学宫无早课的学生还沉浸在睡梦之中,路上行走赶课的学子也多迷蒙着眼,见到夹着书囊的夫子强打精神的问好,整座学宫依山傍水,独立于下菰城中,每每晨昏,都是静美。
却是比朝奉城宜居。
张春椿伏矢魄于横廊石凳之上隐现,“终于是在家觉着闷了,想到出来走走了?”
少女一撇嘴,口无遮拦道:“这不是怕你在外头给我寻些小姨娘,让家里更不太平。”
张春椿不以为意,“出来可曾与你娘说过?”
少女摇摇头,“没有,娘她还在省亲,不曾归家。”
张春椿挠挠头,饶是以他的脸皮,破天荒也有些羞赧,家中父母齐齐离家出走,就余下女儿一人在家,这般情形……的确是有些没道理。
少女嫌弃道:“我千里迢迢赶来越州,你就用伏矢魄迎接我?”
“哈哈,本尊在校场呢,现在好歹是挂着吉士头衔,不好偷懒,得空了就过来。”张春椿转移矛头,说道,“说好的来鸿都学宫看你陈叔叔,你这陈叔叔不是更过分,匿在从游居中,连阴神都没出来吗?”
“背后说人坏话可不好。”陈道流阴神现出,正是在张春椿身旁。
“神出鬼没的吓我一跳。”张春椿故作惊吓道。
“这叫物我难辨,万化冥合。”张津鹿瞪了自己父亲一眼,转而有些俏皮的对陈道流眨眨眼,“是吧,陈叔叔?”
陈道流呵呵一笑,“鹿儿又长高不少啊。”
从德清湖上过廊桥直走,向北穿行一连楼宇过后,就是教习六艺御射的校场。
这一日得空韦违惯例去往校武场上“摆架子”,吉士张春椿多半会在校武场上,鲜有例外,像韦违、吴恏、冯凯这样的练气士,张春椿也是有教无类,只是练武之前,会一拳打散他们的一身傍身灵气,毕竟凡俗的肉体才能将那些市井拳法框架一丝不苟的撑起来,仙灵之体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多有练气士希冀武道攀登裨益于己,也都能做到在气机散尽之后,来来回回演练那十几个寻常架子,日日练到步履维艰,体魄自然是日新月异、计日程功,但比之练气士的搭天梯,云泥之别毫不夸张,下场时一口气机收敛回来,灵体交融,身上那明显的武道积攒,好似雪泥鸿爪,得不真切,眇乎小哉。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浅显的道理学宫学子都懂,只是还是免不了丧些热情。
时间一长,似乎只有韦违初心依旧如此,同窗眼中,他是固执的觉得武道能裨益修行,张春椿却知道,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这般病急乱投医,说什么一条道走到黑,完全是抬举他了。
韦违毕恭毕敬向张春椿行礼,“张吉士。”
“来了啊。”张春椿双手背负,白袍袒露,促狭道:“每次就属你来得最早,饶是我年岁大了不惜眠,此刻都有些烦你,三更灯火五更鸡,不勤勉读书,却来这蹈羊肠小道。”
韦违垂下双手,一丝不苟道:“麻烦张吉士了。”
“讨打,今天我可是有些气闷的。”张春椿笑着攒拳,一拳打在韦违胸口。
韦违不闪不避,只觉得心跳顿了一拍,再然后,身躯就沉重起来,再没有一点气机支撑。
张春椿有些嫌弃道:“这都第几次了,还不习惯?”
韦违歉然道:“吉士说的形销骨立,真是体悟不来。”
张春椿摇摇头,“本就不是这块料子,就别幻想什么勤能补拙了。”
韦违并不灰心,笑道:“总归要有些念想的。”
“嗯。”张春椿点点头,这性子,不到黄河心不死,挺适合一条道走到黑的,“也就你来得这般早,总能受到些私教,来吧,摆几个架子,我看看。”
韦违大喜过望,连忙行礼,“劳烦张吉士了。”
张春椿摆摆手,不以为意,“不劳烦,你的葫芦用着顺手,装酒也是海量。”
韦违不再说话,知道张春椿是在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一板一眼做起桩架。
张春椿气机荡开,袖袍一振,做出与韦违也一样的桩架,样子看着差不多,其实却是云泥之别,画虎画皮易,习得筋骨神髓却难。
张春椿难得有些兴致,身形一抖擞,就像是将实物从画中摘出来一般,原地只留下一个淡淡白气凝成的架子,人却是脱身出来。
当初张春椿悟出这个手段的时候,也是颇为自喜,和陈道流吹嘘说,这是近乎“神以灵”的境地,却被陈道流笑骂,“晦气,口没遮拦。”
韦违若是真烂泥扶不上墙,张春椿倒也懒得多费口舌了,韦违虽是被眼前一幕给惊异到了,却是目不转睛,努力模仿着白气架子的形态,将自己与其的细微差异努力修正着。
张春椿却是没有手下留情,对韦违拳脚相加,美其名曰斫之,力道却是近乎捶楚,每一次下手都是冲着桩架衔接的薄弱之处去的,而韦违即便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斧正”之法,却也几欲栽倒。
张春椿无愧是武道宗师,近十年来多以练气士自居,灵气充盈丹田时,武意便流于四肢百骸,灵气深藏不露,又是流于表面,即便是二者不能齐头并进,也不会相互拉扯,兰艾同焚。
“下盘的架子易学难精,短时间是练不好的,所以不要执着于摆架子,形而下者,终究不过是空中楼阁。”
说道形而下者,张春椿不免想到了那位赵贫,端的是剑仙风采,大道朝天。张春椿洒然承认,除了武道,在他途上,自己只是井蛙观天罢了。
张春椿摇摇头,看着韦违笑问道:“你可知有一种说法叫做先稳一手?”
韦违恭恭敬敬,“请吉士赐教。”
张春椿摆摆手,说道:“扬长避短即可,改天教你个津门盛行的互搏玩意儿,下三路不行也没问题。年轻的时候我一度认为,所谓的散手,无非乱拳打死老师傅,现在想来,在那个年纪有那般觉悟,错的不算离谱。”
“多谢张吉士。”虽然暂时不懂张春椿说的什么,却是不影响韦违道谢,将其一字一句记在心里。
张春椿为何好为人师,实则是别无他法,凡人一生寿数不过几十,可谓是天不假年,但天地之间为何独人道永昌。
无非是子承父,臣从君,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武道当兴,不是兴在一个张春椿,而是需他将麦种播撒在田间地头,如同世间第一穗麦子熟透了,就活该它烂在地里,来年化作百来株麦子,百来株麦子熟了,同样无人问津,烂在地里,来年化作千百株。
诚然,他张春椿也算不得天地间第一株麦子,继往开来罢了。
易行难说之事,无非是立教称祖与言传身教身体力行之别,人知粪其田,莫知粪其心,张春椿是个愚人,不患为人师,也只得为人师。
百年之间,武运绵长,溯流从源还不是他张春椿,说是万人奉养也不为过,朝奉城中二十年,皇宫也是去过不下百次了,张春椿所学所作之事,比陈道流这个书蠹多了不知凡几,真当他鸿都学宫一行之后,挑了个吉士名头,只是心血来潮?
独行踽踽,岂无他人?
“老话说,力随理走,招随身动,所以你身不动,招就硬,理不正,力就蛮,当然,蛮未必是坏事。”
两注香之后,韦违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毫无形象的坐在泥地上,小口喘着气,不敢大口,里外里都透着疼,春椿拍拍韦违的肩膀,说道:“你且练着,我今儿有点事先走了,等等其他人来了,就和他们说我今天没来过。对了,要是有人因为我不在场,白跑一趟而抱怨什么,你不必为我解释,不过那些说我坏话的人,你就记下来,等明天再告诉我。”
韦违感觉支起身子,一丝不苟道:“学生记下了。”
张春椿颇为满意,有点补偿意味地说道:“明天我会早点到。”
张津鹿和陈道流果然没有等自己,所幸有伏矢魄跟着,不会寻不到人,等张春椿本尊赶到时,已经是在鸿都学宫外的市坊巷子里了,毕竟张津鹿对学宫氛围并不感兴趣,来时走马观花一遍就没有大多兴趣再逛了,刚好是早间,陈道流做东请小侄女吃早茶,当然不可能在巷子里的茶肆之中,不是说茶肆的味道不好,只是和侄女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当然要注重点场面活,在茶肆楼上的墩叙堂,这是乌程县的老字号了,专做点心,每日清晨天不亮就有许多闺中小姐指派贴身仆从排队光顾。
张春椿在一楼茶肆和妇人张氏打了声招呼,“丽姐姐,早上好啊。”
“哟,张吉士啊,早上好啊,来吃早点吗?”
张氏手头活计不停,收拾着上一桌客人吃过的碗筷,满脸笑容的和张春椿问好。
“今天就不在这吃了,打包两份小笼包吧。”
“好嘞,”张氏冲里屋吆喝一声,“锦华,给张吉士打包,再送两个大肉包,张吉士胃口好,吃得下。”
张锦华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黄纸包。
“娘,包子还没蒸好。”清早天气不热,张锦华却是忙得一头密汗。
张氏嫌弃道:“这孩子,那你不会拿点别的东西吗?”
张锦华有些难为情,“我没想到。”
张春椿笑道:“锦华也在啊。”
张锦华是个皮肤黝黑的青年,之前张氏向自己提及这个在学宫的儿子之后,张春椿还特意去认识了一下本人,的确是个品性纯良的好孩子,毕竟自己都六十多了,称他为孩子不算过吧。
不过自己还仗着皮囊年轻叫张氏为丽姐姐呢,嘿嘿……
“回张吉士的话,今天上午没课,昨天回家住的。”
张春椿接过纸包,“好啊,你爷爷岁数大了,老是听不清我点的东西,你能帮持点家里生意是最好。”
张春椿已是常客,都不需问价钱,直接付了四个当五的铜板。
“我每天卯时在校武场授课技击,家里生意不忙的时候可以来看看……呸呸呸,瞧我这张嘴,忙点好啊,生意兴隆。”
张锦华接过铜钱,连声答应。
张氏这时候也忙完手头的活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说道:“张吉士,包子先欠着,下次来请你吃吧。”
张春椿笑道:“不用,我不走,就在楼上墩叙堂,锦华,等等包子好了,给我送上来吧。”
张锦华犹豫一下,说道:“张吉士,这……这不好吧。”
他家这小茶肆也是主做点心的,比起老字号墩叙堂,他家的点心价格自是亲民许多,味道却也是逊色一些的,正因如此,去得了墩叙堂消费的客人,很少会来他家茶肆,唯一的优势就在于他家也作荤食,而墩叙堂就是纯甜口的点心,不能当正餐食用。
拿着肉包子送去墩叙堂这种事,真的有点为难他张锦华了。
张氏知道自己儿子脸皮薄,爽快道:“没事,等包子好了,我给张吉士送上楼去。”
张春椿哈哈一笑,“我这和锦华逗闷子呢,丽姐姐可别当真。”
张氏也就当过了这事,问道:“张吉士怎么去那墩叙堂还自己还带吃食啊。”
“今天学宫有人在墩叙堂请客,我偏吃不惯素的,顿顿有肉才好,再说了墩叙堂的东西哪有丽姐姐做的好吃。丽姐姐,我先预留一桌位子,中午我带楼上的客人来吃羊肉面,连我一块就三人。”
张氏笑容满面,被一声声姐姐夸得心花怒放,“行的行的,我这里刚访来小半头老牛,难得的,要不要吃些牛肉牛杂?”
张春椿说道,“那感情好啊,麻烦丽姐姐了,我一人能吃三人份,多备些肉,对了自家的高粱酒也不能少了。”
张氏笑着点头,一一应下了。
张春椿拿着纸包,笑眯眯的上楼去了,牛肉啊,可不常吃。
张春椿自顾自走进沿河雅间,伏矢魄归位。
张津鹿和陈道流相谈正欢,没一个抬头看自己的。
张春椿也不在乎,大大咧咧入座,四仙桌上摆着三道果品,三道点心。
不巧,点心张春椿都熟,定胜糕、细沙羊尾、八宝乌米饭,都是楼下茶肆中有的点心,顿时兴致淡了些。
张春椿撇嘴,“就这?你这叔叔也不客气嘛。”
“知道你喜食肉,这不自己带了吗,本就不是招待你的。”
茶博士自觉进来给张春椿看茶,问道:“客官是要煎茶、煮茶还是沏茶?”
张春椿故意道:“都不要,要喝酒。”
茶博士笑道:“店里有新开封的乌程酒,这就去给客观取来。”
陈道流轻声道:“这里的茶博士是真‘能茶’的雅士,这位的脾性也是真的好。换做别人,请奴子取钱酬博士,博士怫然离去的也不是没有。”
张津鹿吃了一口果脯,说道:“他啊,就是个大老粗,陈叔叔,咱不理会他就好。”
陈道流点点头。
如此,两人就真不理睬张春椿了。
张春椿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待在鸿都学宫之中安心教学技击,却来这里讨不自在,愤愤吃起手中的小笼包来,看着窗外一条月河流水潺潺,游船穿行,人声混杂。
两包小笼吃完,张春椿忽然开口,“鹿儿,我去把你娘也叫来,一家人搬来下菰城住如何?”
张津鹿想了想,说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挺好。”
随即又补充道:“在一起不吵架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