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肥方才看到了道士手中竹签的签文,虽然只是一瞥,还不识得字,但如今已是修行之人,神思清明,刻意只做一刻强记还是可以的。
吕长吉便让他依样画葫芦,将十六字签文写在自己手心。
这是一国篆籀,某些篆籀存世的时间甚至比大多凡人一生寿数还短些,旦洲尚未书同文之前,每个国家的篆籀都是天差地别的,这十六个字,吕长吉侥幸识得。
“吕先生认识吗?”
吕长吉点点头,却是没有开口。
李肥又小心的问道:“吕先生,这签文寓意好是不好?”
吕长吉摇摇头,如实道:“不知道。”
正紧的易经六十四卦吕长吉倒是还懂些皮毛,至于这解签,他怎地会?
李肥忽的笑了,不再纠结,而是揶揄道:“原来吕先生也有不知道的事情,我还以为吕先生什么都懂呢。”
吕长吉没好气道:“你可别捧我,我只知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内学之术我一窍不通,你得去问浊山道士。”
李肥疑惑,“浊山道士?”
“浊山谶纬甲天下,以后有机会见识到的。”
李肥倒是没有很在意,“吕先生,你是不是说过,若是我完成你所托之事,便欠我一个人情?”
吕先生点点头,已是猜到李肥想说些什么,“可你答应的事请都还没去做呢。”
李肥也有点不好意思,“吕先生,我眼前就有一事相求。”
吕长吉问道:“是你家那狗子?”
李肥点点头,吕先生于自己心中的高度,早已是和自家先生一般,都是高妙仙人。
吕长吉说道:“这事说急也不急,等你以后修行有成,帮助它断肢再续不无可能。”
李肥摇摇头,“吕先生,我是个没有慧根的人,修行这事,我从来也没底气,就算我真是那块料,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至少现在,我就有能力帮它,昨夜我听它低声呜咽了一晚,它应该很疼吧。”
“不去求自家先生?这对他来说,不算太难的事。”
李肥明了,吕先生言下之意,还是有点难度的。
李肥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厚颜说道:“先生身体不好,最近忙着辅导我那些同学应试,又因为我的原因,修为也跌落了许多,真不能在劳烦他了,师爷爷本身是个凡人,又和我隔着辈分,思来想去,倒不如用了吕先生这个人情。”
吕长吉玩笑道:“你倒是个破落户。”
河泽乡方言中,破落户多指那些耗子不留隔夜米的无赖人家。
李肥没有反驳,用带着些许希冀的眼光看着吕长吉。
吕长吉见李肥坚持,无奈道破一些玄机,语重心长道:“李肥,其实你的身体不像你认知中的那么好,说你是先天有缺也不为过,按常理来说,你命格晦暗,运途多舛,之是因为有两人为你护持,这两人一是你前世因果,二是你的先生陈凤垂,所以运颓之势才能在及冠之前不显。我这人情,留在以后说不定大有用处。”
李肥听闻前世因果,脑海里兀得出现了刈禾的样貌。
在光阴流水之中,李肥侥幸也看到关于刈禾与自己的第一次见面,那样貌似乎与日前见到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呢,都是有点好看。
李肥在先生陈凤垂的赠与之下,一缕浩然文气傍身之后,气运一事便潜移默化的转为由李肥自行承担了,所以近来李肥也开始逐渐的发现了自己身体一些异于常人之处,不过这些时日来,读书入境日渐顺遂,心悸之时读书可消,所以反倒宽心下来。
“吕先生,我是知道的。”李肥颇为坚定的说道,“现在用也不算浪费的。”
吕长吉也不觉意外,甚至有种这才是他所认识的李肥的感觉,“行,这点小事,就算你半个人情,走吧,去你家。”
李肥作揖,“多谢吕先生了。”
吕长吉摆了摆手,二人折返。
李家老屋前是一片晒谷用的泥地,李肥收拾得勤,日日洒扫,场间不见石砾,四周的杂草日前也是拔除的干干净净,尽数摞在鸡圈一旁,和每日灶房产的炭炲沤在一起堆肥。
李肥家本该算作前有碧桐,后有翠竹的格局,后来梧桐树变成了先生陈凤垂的本命物,家门口也就光秃秃一片了,看在门口望去,隔着溪涧就是另一座竹山,没有任何遮挡。
吕长吉随口问道:“前庭这么空旷,怎么就划了两块菜地,没有打算种些花果树吗?”
李肥回答道:“以前有棵枇杷树,后来枯死了,老爹在世的时候,偶然听到徐夫子吟过一句诗,叫‘园中莫种树,种树四时愁。’虽然不懂其中的道理,却是记下了。”
吕长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头看了一眼院子边沿,那里还残有一截枯朽的枇杷树根,已然积蓄了不少灵气,明年二月二万物抒发之时,想来能再逢春。
吕长吉也不见外,进了门便扯了一个椅子坐在门口,说道:“去把你家的狗子抱过来吧。”
李肥看在躺在竹塌上安憩的炭球,这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昨日夜里还在低声哀嚎呢,睡在二楼的李肥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此刻竟然可以安然入眠了,估摸着残缺之处的疼痛已是不重,与那老狗黑毛一上一下,都是安静无声。
李肥轻手抱起炭球,狗子吓得一个激灵,眼前看到是自家主人之后才安心下来,又是眯上眼睛。
吕长吉一看炭球,当即笑道:“抱回去吧,别放下了。”
李肥一脸疑惑,“吕先生?”
吕长吉一指,“你看看它嘴里含着什么?”
李肥仔细一感知,居然有一股淡淡的灵气从炭球身上散发出来。
回头看了老狗黑毛一眼,恰巧黑毛也半眯着眼睛打量着这边,一联想到吕先生所言,李肥顿时就明白了,炭球嘴里含着的是什么东西。
那一枚异种小灵天。
李肥想掰开炭球的嘴巴看一看,谁料到炭球马上警惕的睁开眼睛,耸鼻呲牙,露出些许护食的样子。
“德性!”
李肥稍稍用力拍了拍狗子的脑袋,骂了一句,狗子一缩头,怂了。
“这东西是你先生给你的吧?”
“嗯,这是先生给我筑基用的众多小灵天中的一枚,很特殊,怎么也开不了门,如今也只剩这一枚了。当初发现它化不开时,随手就给了黑毛,不知怎地又到了炭球口中。吕先生,这枚小灵天有什么妙用吗?”
吕长吉不答反问,“李肥你听过坊间铜钱成精的故事吗?”
“好像是说,铜钱成精了会变成青蚨,典故什么的小时候听乡里老人说起过,不过当时也没用心听就是了,只记得说是钱精,古话叫做青蚨散去复回来。”
“坊间铜钱能成精,灵气所化的神仙钱自然也能成精,反正但凡诞生灵精的小灵天,光就价值而论是不逊色攀山钱的,你这一枚,便是曾经孕育出灵精的遗蜕。”
李肥有些好奇的问道:“吕先生,那攀山钱是比小灵天金更贵的神仙钱吧?就像建炎五十和当五。”
“真要相比较的话,应该是建炎五十和值一这个比例合适点,这还只是市价,除攀山钱外还有一种更金贵的瞻云钱,二者都是有价无市之物。”
“吕先生还没告诉我这灵精遗蜕的妙用呢。”
“最直接的就是作为模具,灌注灵气铸模生钱,不过你这灵精遗蜕已然破相,不善再做模具用了,灌注灵气也只能做些半开门的样子货,存世时短,不能流通,况且修行者忙着盗取天地,自然不会本末倒置。那便是它最原始的作用,俗话说,人生财运有限,不得盈溢,这神仙钱本质虽是精纯灵气,但从流通之日起便也不能免俗,修行者服之以另辟气府多蓄灵气。此外凡间有花钱消灾一说,灵精遗蜕同样具有极强的除秽之效,且能养同名之魄,最能拔除三病两痛、五劳七伤,亦能养愈外创。”
李肥眼前一亮,问道:“能断肢再续吗?”
吕长吉摇摇头,说道:“当然不能,毕竟只是小灵天成精,生残补缺传说是攀山钱成精后的遗蜕才有的奇妙之用,不过你家炭球食了这枚灵精遗蜕不少灵光,此刻身躯已是愈合无碍,倒不用担心它会疼。这世上有三足的金蟾也有四条腿的蛤蟆,只要不影响其正常生活,它不是人,不能以你的角度看待,好了伤疤之后,未必真的会在意自身的残缺,三条腿照样可以撒欢的跑。”
李肥不是固执之人,听了吕先生的劝慰,也是想明白过来,对着吕长吉作揖,说道:“如此便辛苦吕先生白跑一趟了。”
吕长吉说道:“我估摸着你先生给你小灵天的时候也没有细细探查一番,怎么样,这么珍贵的宝物就这么给自家狗仔用了,要不取出来,我帮你用灵气漂一漂,赶紧自己用上,看着还是不是能有效果。”
李肥笑道:“吕先生可别膈应我了。”
“真不开玩笑,这灵精遗蜕只要是在被蚕食殆尽之前,取出,用灵气孕养,不消三月,便又能恢复如初,只会消磨掉小半灵性,循环往复三次应该还是可以的。”
李肥想起了先前老狗黑毛把小灵天吐给自己时,估摸着也是有这样意思,估计是感到了灵精遗蜕的妙用,受之有愧。
李肥有时候也会感到疑惑,黑毛真是有这么高灵智吗?
不过这世上既然有神仙,自然也少不了精怪,只是当初这条老狗从巷子里窜出来咬自己一口的时候,绝对还没有这么灵泛,真是怪事。
李肥摆摆手,说道:“吕先生,真不用。”
“那我便先回去了。”
李肥想到家中没有什么可以招待吕先生的,也就没有留客,说道:“我送送吕先生。”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吕长吉起身,一甩袖子,少有的背负双手,多数时候,他走路都是双手垂侧或者拢袖的。
李肥目送吕先生离去。
背对着李肥,吕长吉忽然大声说道,“目送也不必。”
李肥一手抱着炭球,一手将吕长吉做过的凳子放回原位,进屋去了。
看着竹塌椅子下面的黑毛,李肥玩笑问道:“黑毛大学士,你可是能听懂我讲话?”
酣睡中的黑毛大概是被跳蚤咬烦了,突然甩了甩头,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行吧行吧,咱仨一起睡。”李肥无奈说道,在竹塌上躺下身子,身位还留有余裕,自然给了炭球。
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大好午时,最适小憩。
可是李肥没想到,原先想得好好的小憩,不知怎地就变成了大眠,眼睛一闭一睁,暮色已然四合。
身边的炭球也不见了踪影,估摸着是自己的睡相不好,给挤跑了。
李肥走出房门,不高不低的呼唤了几声,就听见了声响,是三条腿的狗子摇着尾巴远远的从外头往家跑的声音。
李肥想起吕长吉说的三条腿依然可以撒欢的跑,嘴角不自觉上扬起来。
今夜,闷热不减,乌云遮月,李肥不觉饥饿,只是后背出了一层密汗,贴着衣料有些难受,坐在门槛上,眼见着一串串萤火虫自屋前堆积的草垛中飞出。
李肥许久没有见过萤火虫了。
甚是好看。
李肥掐算一下时日,六月廿一,原来今天是大暑啊,《时训解》中记载,“大暑之日,腐草化为萤。”
古人诚不欺我。
……
小小的河泽乡的另一头,覆面道士正背着包裹,往俞太公庙走去,惯例要去俞太公庙旁的灶房借宿一晚,这叨扰的时间一久,道士也觉得理所应当了,反正每次进门又不是没有告罪一声过,既然俞太公没有出言赶人,那就权当是他默认了吧,道士这般无赖的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