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面道士从庙前的炲台上取了两支残烛,这些烧不完的蜡烛,道士听师傅说过,一般是成色不好的,或是供奉之人太过叛道而被神道吃香火时故意剩下的,也就没有了供奉的能力,以前在道观里,也是每晚闭观前会有值日的师兄弟亲手取下,夜间做照明用。
覆面道士伸手撵芯,运足全身气力,只听“嚓”的一声,火花自指尖擦出,白烟升起,烛火未燃。
道士轻哼一声,感受到体内的气力已经消耗了小半,再度使出那不算熟稔的小驭火术。
“嚓!”
第二次倒是如愿以偿,烛芯之上火焰燃起,一屋即明。
道士这才有些满意的点点头,看着手里的蜡烛,自己这一手小驭火术总算还是有点进步的,以往三次不着也是常有的事,气力用完就只能老老实实拿出火折子来。
这气力不是指寻常人的膂力,而是道家炼精化气的产物,积攒不易。
道士这么些年辛辛苦苦的打坐练功,也不过是隐隐看到了三花中的精气两朵,远算不得入境。
他不修内丹,自然也就不走结丹的路子,这么多年来一直勤苦专注炼精化气不得要领,虽然已经是心动境界,但也不过是所谓的堪堪过了练气境界的门外汉罢了,不去结丹,自然不能修出元婴,而那天下修士共同的四道的风水岭之二的阴神境界,无疑是个天堑。
以至于他此番下山游历,师父告诉他,别想着回山,该教的都已经教了,要么厚积薄发凝聚阴神,下一步就是群阴剥尽,小跳樊笼,要么蹉跎半世,历经凡人生、老、病、死、苦五劫,也算不枉人世走了一遭。
当然还有一种最不济也是最被人所不齿的情况,大概就是出走半生,回来时嗒焉自丧,心气全无,明明气数将尽却又不舍肉身栈,靠着吞丹破境,走结丹路子,这样的人在曲句山中很少,但也不是没有。
上清派虽然不重外丹,但是丹道一脉还是有些传承的,与那赤水洞天的抟丹老祖陈喜夷颇有渊源,道观大殿的那只瘿钵中还盛有十余枚金丹,那是号称吞服一枚就能“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吹着自然真火,练的似红石榴。”的集气圆融之道。
他有时候也难免会羡慕金丹大道中提及的“铅汞入腹,性命双修,水府真一,紫气河车。”不过也只是羡慕而已,要不然瘿钵之中的东西需者自取的不成文规矩摆在那里,岂会轮到他这一代,还剩下十余枚金丹。
说起瘿钵,不是什么玄妙宝器,多是以古树的瘿瘤凿刻而成,大小不一,有巨者可纳人,有小者可做钵,道教最出名的一直瘿钵应该就是祖庭玉笥山上的李祖殿中的那一只,传说那前任大天师李含光的道体遗蜕就扣在那瘿钵之下,所以才使得殿中常年异香不绝。
玉笥山李祖殿异香阵阵不假,但承天宫李祖殿中的瘿钵也不过三尺口径,并不能容人,都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
事实是李祖的仙人遗蜕经历了羽化为蝶的过程,在凤蝶破茧之时就消散的一干二净了,极少有人知道凤蝶的跟脚,那只瘿钵平日里不过充当了凤蝶的栖身之所,加之少数知情者对李祖羽化为蝶一事缄口不提,毕竟是道教祖庭,李祖殿中一只四时常在的凤蝶并没有什么太过引人注目之处。
至于道士为什么这么清楚其中隐秘,自然是曲句山与玉笥山向来交好,旦洲名山有三,曰匡庐、曰玉笥、曰阁皂,而建炎江西道中的三山符箓也是极负盛名,曰龙虎、曰曲句、曰阁皂。
江西一道之中五大名山汇集,可谓夺天地之造化,钟灵毓秀,五家的山、医、命、相、卜五术各有造诣,五山道教之间也是关系匪浅。诚然曲句山视符箓一道为下乘,曲句山符箓却依旧是冠绝天下,虽然建炎本朝以来逐渐没落,却依旧是御前诸宫观教门之一。
话说回来,曲句山上的瘿钵与玉笥山上李祖殿中的颇有渊源,说是五百年前是一家也不为过。
玉笥山《承天宫记》中记载了李祖殿目前有一颗仙树,因为玉笥山处在群玉山脉之中,传闻是西王母道场,所以这棵仙树也被称为小黄中李,说是此仙树果实形似杏,核似桃,食之可延年,但是五百年来果实从未枝上熟过,皆是清明前后落果,且此果食味甚酸,亦无裨益与身体,只是李祖素来喜在树下休憩,有时候也爱看《词话》,树影随风摇曳,李祖喊一声“黄中李”,便能叫它老实几刻。起跟脚本是五百年前李含光造访曲句山时,后者为表示道门情谊所赠的一节仙苗的枝条扦活的。
玉笥山上这一株不结好果,曲句山上那一棵却是前朝皇室贡果,相传那棵仙树的兴衰与前朝皇室的存亡共始终,前朝覆灭之后,曲句山上的仙树也是当年枯死,一树果实皆尽腐毁。
后来李祖听闻此事,派人从山上已经颇为繁盛的仙树上折下仙枝,请去曲句山上,曲句山迎回仙枝后,又是花了近十年时间养育才成活下来,两山之间也算是缔结了一段善缘,只不过经此一事之后,两山都再无黄中李的果实了。
其实这事的确是玉笥山太过厚道了,要知道当年曲句山根本没有赠与过李祖一节枝条。是那李含光厚颜偷了一颗还未成熟的黄中李,囫囵吞下之后,憋回玉笥山上拉出来的,即便是叨天之幸成活下来,也是先天不足,胎里毛病……
李祖羽化前曾于树下一连坐了七个对时,忽而一日张目而言,“黄中李啊黄中李,玉笥山将你奉为天材地宝五百年了,人的名树的影,便是一株杂草,五百年了,也该成气候了,世人都说你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算是‘欺世盗名’之流了,我当然知道过错在我,是咱们沆瀣一气太久了,我走后你可要争气些……”
李祖唏嘘一番,遂亲手为其伐除瘿瘤,修剪枝条。
也就是在去年,一些不入流的仙家邸报上有过几篇小幅报道,玉笥山上黄中李一月挂果八百也有一说六百的,反正是玉笥山上下,人手一枚还有余裕。
道士摇摇头,自是不信,这玩意一月挂果六百,本家人还不清楚?
摒除这些杂乱的念头,开始诵读玄蕴咒,这是存神法的精奥所在,诵之可使当境神灵各安其位,各行其职,使外邪不能假得其便。道士便是凭着每晚诵读三遍玄蕴咒,外加早间敬香时诵读的祝香神咒,才好意思厚颜向俞太公“借宿”多日。
“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五方徘徊,一丈余内……”
吕长吉将欲伸手叩门,忽然就听到灶房内传出诵持道家玄蕴咒的声音,敲门的手也是悬停在半空中,没有叩下,转身去了隔壁庙堂。
庙堂之中不过几尊泥塑金身,佛道兼备,虽然老旧,但也是整旧如新,时常有人打理的。
吕长吉正犹豫间,忽然祥云瑞霭,充斥庙堂,香风起处,两道微弱金光从俞太公夫妇二人金身两边的泥塑身上散发开来,凝聚成两个青年样貌的男子,坐在石龛之上。
两位齐齐尊道:“见过吕先生。”
当然这异相也就吕长吉可见。
吕长吉回礼道:“一年未见,俞家兄弟近来可好?”
俞家两兄弟虽然是坐在石龛之上,不曾有见礼的动作,态度却是十分恭敬,他们只是一介小小的香火伪神,连泥塑身都出不了的那种。
“劳吕先生挂念了,我俩一直还好。”
即便是身陷囹吾,所见所闻不过是一庙之地,几百年不觉时光流转,说是浑浑噩噩也不为过,两兄弟还是觉得人间栈好。
吕长吉点点头,“之前给二位的闲书,都看过读完了吧。”
“回吕先生的话,书读百遍,都能背诵了。”
吕长吉笑道:“是我的过,想来你们早已看腻了,不过这些书都是开卷有益,多读无错的。”
“我这次来,想要赠与二位一些儒道经典。”
吕长吉一招手,香火念力从炲坛、香炉之上纷纷汇聚而来,在其手中凝聚成两本厚厚的书籍,封皮上没有名字。
吕长吉抬手往前一送,两本书籍飘落至俞氏兄弟二人的泥塑身膝上。
俩兄弟喜出望外,连声道谢,两本书籍就好像地上的积雪融化一般,其上的香火念力沁入泥塑身中,泥塑上隐约有金芒流动。
这平淡至极的庙堂生活,除了是依靠读书解乏,也就只有河泽乡中每年都有几次的庙会了,俞氏兄弟能听取信奉者的心念,多半是求些家长里短的小事,但庙会之时供香之人多了,也能对外头乡间的事情拼凑了解个大概,不过也就只是聆听罢了,不存在有求必应一说,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哪有本事去照拂人家。
吕长吉突然问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们俩兄弟都是伥鬼吧?”
俞家兄弟脸上的喜悦一僵,闻言都慌了神,一时不知作何姿态,吕长吉道破了二人跟脚,也不着急,静静地看着二人,等着回复。
所谓伥鬼,就是为老虎所吞吃的人,死活幻化的鬼怪,这类伥鬼身不由己,全凭饲主支配,常常引诱山间之人进献给老虎当做血食,所以才有了《太平广记》中“为虎作伥”的故事。
身为兄长的俞福最先回过神来,有些心虚地说道;“回吕先生的话,我兄弟二人的确是伥鬼。”
清湖县建县以来,先后编撰过十部县志,其中有一部未刊印成书,志稿已轶,适逢清湖县新县志编撰,吕长吉因为文胥身份的原因,专门负责收集河泽乡的乡史,自然知道河泽乡里曾有过一只十分厉害的母大虫。
吕长吉又问道:“所以你二人的鬼魂能留存至今,不是因为接收了乡民的香火念力,而是因为那只老虎还没有死,对吧?”
弟弟俞寿较之兄长更机敏些,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做不得掩饰,直言不讳道:“吕先生,我兄弟二人以前的的确确是懵懂无知,也是近几十年来误打误撞吸收了一些香火念力,得以重开神智,才知道我俩已是伥鬼之体,在之前的时候虽有庙宇栖身,却是不懂怎么吸纳香灰,想是身为伥鬼的原因,才苟存下来的。”
吕长吉轻声道:“两位且宽心,我不是来问罪的,若有选择,谁也不想沦为伥鬼。只是我今天来,是要请二位做个决断,事关二位的存亡。”
“这河泽乡地处特殊,与外界其实是隔绝开来的,只是凡人进出无感而已,你们在这河泽乡,而那大虫却在外边天地,所以你们之间虽有联系,它却支配不了你们,你们大体来说还算自由身。”
俞福问道:“就像书中绝地天通的故事里一样吗?”
吕长吉笑道:“看来你们是真有在读书,你能这样理解的话倒是省得我解释了,近来河泽乡身处的这片地域会有一些大变化,大致就是要彻底的与世隔绝开来,里外不再互通,当年将你们吞吃的那只大虫,早已不在这片地域内了,若是一旦彻底隔绝开来,你们就会成为孤魂野鬼,阴寿一尽也就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当初你俩命丧虎口之后,再次回魂最先有的印象是什么?”
“是一个老先生,他对我们说‘投胎去吧,下辈子也要好好做人。’那话不只是对我们,还有与我们相同的鬼魂,大概有六七个,不过都不认识,之后我们两兄弟就没了自主,再次记事已经是几十年前了。”
吕长吉问道:“那老者是不是厚唇虬髯,眉白须黑的模样?”
“正是,吕先生认识他?”
俞氏兄弟颇为惊异,要知道他们通过一些俞太公庙的奉乡者的愿念,才知晓自己已是死了六百年有余,吕先生却好像认得六百多年前他们所见的那位老先生,那岂不是说,吕先生很可能也是个老神仙?
吕长吉说道:“认识自是认识,他以前是这块地域的东家,地界内出了个精怪要成气候,理当是要出手驱逐的,如此一来,前因后果我已经能猜出个大概。不过这些事情,我不好与你们明说。”
这两位俞氏兄弟当初一时气勇,上山打虎,结果反倒是丧生虎口,成为伥鬼,这事逃不过圣人监察,上一届的圣人出手,驱逐大虫,将一众伥鬼解放,使其再度轮回,之所以没有打杀了那大虫,想来是因为大虫没有去主动害人性命,圣人不仁,对万事万物,有情众生亦不会秉持明确的恶好。
二者两兄弟没有轮回的原因,很可能是乡里传出大虫伏诛的消息,大家都以为是俞氏兄弟的功劳,加之俞太公夫妇二人双双溘逝,乡民欢愧交加之下,自发立庙供奉四人,愿力滋生,两兄弟的鬼魂飘荡之下,本该遵循天地的指引去往轮回,不料却本能的被香火之力吸引,进了庙堂之中,两兄弟没有功德在身,鬼体不歆,无法被人供养,好在是因为伥鬼之体的缘故,只要身为饲主的那条大虫不死,他们就能够强行留宿人间栈,也就近几十年来,庙宇之中积攒的香火已盛,即便是两兄弟不通神道,也是偶尔食气几口,慢慢的灵智重明,现在已是身具一般伪神的根底气运了。
“咱们还是言归正传,此处地界隔绝在即,断绝了与那大虫的联系,只有依靠乡亲父老的奉养,才使得你们不堕魂飞魄散的境地,眼下有两条路你们需要自行选择,一是投胎转世,我这些年来赠书颇多,都是以庙中的香火念力为载体,你们读书之余,也是受了不少神道香火,我施法打碎你们的泥塑金身,自然会天魂归天,地魂遁地,等到了阴司转轮六道汇合之后,不说金桥,走过银桥不是问题,来世投个好人家,也是天赋山根,有修道仙缘的。”
不等两兄弟说些什么,吕长吉继续开口道:“第二条路,就是我传授你们神道歆享法门,你二人勤修功德金身,日巡夜游,造福乡邻,早日将这非所祭而祭之,不能福人的淫祀转为地祇,到时候脱胎换骨,鲤跃龙门,也就无所谓伥鬼跟脚了,不过这须得是此处地域变天之后的事情了,到那时,我可能就帮不到你们了,一路上多有坎坷,一着不慎,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也是无处说理的。”
吕长吉摆摆手,“时间还有一些,你二人商量吧,我就先走了,赠与两位的经典也不要闲置了,这段时间看完最好。”
吕长吉转身离去,兄弟二人却是出不得泥塑身,既不能亦不敢挽留。
而这时,隔壁灶房的道士才刚念到第三遍玄蕴咒,诵读十分用心了。
吕长吉关上庙门,走到灶房门前。
“昭昭其有,冥冥其无。沉疴能自愈,尘劳溺可扶,幽冥将有赖,由是升仙都。”
吕长吉才轻轻叩门,问道:“道长,有空吗?”
屋里传来惊讶之声,“是谁?谁在外面?”
“吕长吉,今天白天见过的,不知道长可否方便我进门一叙?”
屋内传出一阵窸窣声,大体能想象一副道士急忙从柴堆上爬起,穿衣掸灰的情景。
“嘎吱。”
灶房打开一条缝隙,烛火透亮出来,照在吕长吉略显苍白的脸上。
道士门缝里看人,原来是今天午时的那只银瓶。
道士略微放心,“是你啊,你你怎么知道我借宿在这里?”
吕长吉说道:“道长,我想请你帮我算一卦,不求签。”
吕长吉又补充道:“有卦筹的。”
道士眼神纠结,思考了一番,开了半扇门,让出身位说道:“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