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双至手拿一根芦苇杆子，一边挥舞，一边口中哼嗬哈嘿喊个不听，若是放在春日里，也是个没少祸祸油菜地的主，路过算命摊子，更是瞧都没正眼瞧。
这个身穿赭黄色老旧道袍的覆面道士，其实正值青年，双目之间还有嫩色，早早看到李双至走来，就装模作样挺直腰杆，摆出一副自认为的仙风道骨，实则是满头的密汗早就拉垮了他的形象。
覆面道人见李双至对己视而不见，赶紧打招呼道：“小兄弟，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抽一支签，贫道帮你算上一卦，可以帮你预知吉凶福祸。”
李双至没有停下脚步，只转过头，小大人般说道：“我娘说你是江湖骗子，明明是个道士还穿僧袍，又遮个脸，定是行骗之后就要落跑的歹人，我才不要理睬你。”
道人心中一定，他不怕李双至不信自己，就怕他不搭理，立马双手撑着大腿，身体前倾，提高嗓门，“我这是道教祖传的道袍，讲究一个黄紫加身，你这小娃娃孤陋寡闻，休要胡说，污蔑我不打紧，你悖不尊道，小心大祸临头的，无量天尊！往日贫道替人算卦，要收十文钱，看你也不是什么善信，今儿就破个例，给你算上一卦，让你见识见识我道家的道法高深。”
覆面道士的架子摆起来，适时一阵风出过，衣袍鼓动，还真有点高人风范。李双至一时间不知道该走该停。
道士袖中拳头一握，心里乐开了花，“开张了，开张了！”
道士忍着笑意，沉声问道：“问你生辰八字你定是不知道的，小兄弟，你且说你叫什么名字罢？”
李双至被道士的气场震住，下意识回到道：“李……李双至。”
道士不知对谁呼喝一声，“李双至！”
李双至闻言愣了一愣，忽见道士膝前的签筒忽然跳出一枚竹签，道士一抬手，便将其摄入掌中。
道士一扬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臂，袖长的两指夹住竹签。
李双至顿时就被眼前道士这隔空取物的神奇手段牢牢抓住了眼睛。
“识得字吗？”
李双至摇摇头。
道士心想，那是最好，这是一枚用细线牵连的竹签，摄取的手法已经极为熟稔了，下下签，至于签文嘛，花鸟篆，多数人肯定是看不懂的，自己信手拈来也是极为便利。
道士一看签文，沉吟许久：“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你取双至这个名字，命里注定短福啊，难怪贫道明明料定与你有缘，你却对贵人视而不见，定是给你取名之人遭鬼迷心窍了，你这名是谁给你取的？”
“我不知道，你可不要瞎说。”李双至将信将疑，到底是小孩子容易哄骗，一听说自己福运不好，已然半只脚落入套路之中。
“贫道观你面相，六亲缘薄，妨克父母，子嗣缘薄，命宫阴暗，唉……”道士话说一半，长叹一声，转而又问，“说这些你听不懂，不如切实点，待我掐指一算。”
“你可是随母姓的？”
李双至摇摇头，鄙夷道，“你就是个假道士，根本不会算命，我爹姓李，我娘不姓李。”
“你这不对啊。”道士摇头晃脑，藏起赧色，这种小事，难得真算一回，应该差不离啊。
“那可曾上学？”
李双至说道：“听我娘说明年就送我去读书。”
道士故作难状，“你这名字多半不是的父母取的，现在改兴许还有机会补救，若等到你上学堂时，夫子晨昏点名，同学日日呼唤，命格就是定死了，再改也是事倍功半，按卦象说你该是个有福之人，可是你的面相，活像被老鹞子夺了凤凰窝……”
道士摇摇头，不去管他什么十卦九不灵的卦象所示，双眼开始泛出钱状，正打算开始撺缀着李双至去家里偷偷取用些“孔方兄”。
李双至感到肩膀一疼，扭过头去，第一次看到叔叔李肥这么郑重其事的面孔，眼神甚至有些严厉，只是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做什么呢？”
李双至看到自己的叔叔这幅样子，有些心虚，立马忽视了身前的道士，“叔叔，是他拉着我，要给我算命的。”
李肥看向覆面道士，说道：“他的名字，是我大哥，也就是他爹取的，他出生那年时逢双冬闰月，有两个冬至，所以叫做双至。我觉得这名字挺好的，道长这边是有什么高见吗？”
道士一惊，这三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走路没个声响，还是自己忽悠的太过投入了，一时间没注意？
李肥双手把这小侄子的肩膀，将他转回身来，说道：“双至，这就回家去，这位道长和你说的话，不要往心里去，什么都不要说给爹娘听，听明白了吗？”
李双至对着李肥点了点头，全然没把道士的话放在心上，挥舞着芦苇杆子，大摇大摆的走向远方。
李肥看向覆面道士，没好气道：“道长好歹是个修道之人，诓骗一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道士一抖袖子，遮住手臂，也遮住手腕和竹签之间牵连的丝线。
显然，李肥看到了道士牵动的那根细线，想来是几根蚕丝捻成一股，纤细的肉眼难见，既不易断，日照之下，也不会太泛光。
道士席地而坐，抬头看向三人，本能的气势一弱，但是转念一想，“坏人钱财如杀人父母。”顿时又气盛起来，这三人，一个银瓶，一个结丹，一个心动，怕甚？当即对着李肥争辩道：“你可莫要血口喷人，贫道道承屈句山正宗，精研山、医、命、相、卜五术二十余年，《洞经》与《黄庭》都是研读千遍，入世五年，为的是屈己凡尘，救度危苦，一心以弘扬道法为己任，从不敢做半点有辱道门之事，你怎地凭空诬陷人清白？。”
一旁的潘凉小声问吕长吉，“吕先生，这人是骗子吗？”
吕长吉摇摇头，没有说话。
吕长吉听到《洞经》与《黄庭》心知那人应该是道承前朝正统的上清道教，修习的是在内丹术兴起之前，独占道家八成正宗的存神法，既不修内丹，亦不重外丹，视符箓、斋醮、房中术为下乘，与浊山一脉的祭酒道士截然相对。
旦洲史上第三次，建炎王朝第一次王朝灭佛运动之后，捣毁庙宇不知几何，数万和尚被迫还俗，一时间人心惶惶，市集上的假发都开始涨价，自然佛道两家之间的均衡被打破，一踩一抬，道士的地位水涨船高，假道士也是越来越多，招摇撞骗，乘伪行诈者不在少数，多是打着建炎正统的五斗米教的招牌，极少有假借别家名号的，因为善信者实在太少了，当然，这类假道士被抓到后，是要被剃光头的。
道士听到潘凉口中骗子的字眼，艴然不悦，冷哼一声，说道：“贫道原是屈句山上山居道士，道承正宗，携有度牒，上九流之人不做下九流之事，你们三人怎的无端污我清白？我先前便说，我这次破例，本就不会索要钱财的，况且他一个几岁的小娃娃，哪像是身上有钱的样子？当真荒谬。”
自建炎王朝以前，只有僧尼才会配有黄绢度牒，朝廷认可的僧尼，依法都会拿到礼部祭祀司颁发的祠部牒。那上面详载僧尼的本籍、俗名、年龄、所属寺院、师名以及官署关系者的连署。僧尼持有度牒，可以得到官府的保障，同时还可以免除地税遥役。
建炎从府顺这一朝起，皇帝大兴变法，肃清朝堂，“卖官鬻爵，朝尽獐头鼠脑之人”的情况已是近乎杜绝，加之灭佛运动的影响渐渐消弭，佛道两家的倾斜开始悬平，前些年，朝廷颁布法令，僧道两家一律实行度牒制度，证明身份。僧尼还好说，每州之地都屈指可数，道士可真就的难以计数了，礼部粗略计算了一下，各地祭祀司一年大概要受理颁发度牒总计不少于五千份，这还只是补发的，不包括每年新增的乾道和坤道，建炎十三道遍地清水衙门之下，祭祀司这一部，突然之间就成了众人争抢的香饽饽，是名副其实分肥之地。
当然，李肥是不知度牒为何物的，只是见这覆面道士态度如此强硬，本就不打算多扯些什么，也不由的信他几分，如此作态，无非嗜尊罢了。
李肥轻声说道：“道长所言甚是，咱们做人，也就讲究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与人，道长这番话若是说得全然不觉违心的话，我这便和道长道个歉，至于建炎值一的铜板，我身上刚好有十个，全当是卦筹，不需道长破例，咱李家不欠账的。”
李肥从腰间取出铜钱，不是放在芥子物中，而是裹挟在腰带里的，蹲下身子摞在黄巾之上，不多不少，正好十枚。
“道长收好，告辞了。”李肥起身，作揖离去。
覆面道士看着李肥的背影，大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肥没有回头，只是说道：“无字，姓李名肥。”
三人路过潘家老宅时，李肥停下脚步，对潘凉说道：“潘凉，你先回去吧，昨夜你哭的眼眶通红，潘爷爷虽然没过问什么，肯定也担心的。”
潘凉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只剩二人并肩，吕长吉问道：“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
李肥摇摇头，迟了半刻，问道：“刚才潘凉问那道士是骗子吗，吕先生摇头了？”
吕长吉不答，转而说道：“其实关于修改命格的方法不是太难，将孩子过继给本地的一位福德正神，改姓破名，将新名字用红纸书写，张贴在房梁上，若有不顺遂的时候，对着红纸点三炷香即可，香灰亦可当做符水，一般来说，香祛小殃，符治小病，少有不灵的，对了，本地的福德正神，与你先生是本家。”
李肥已然知晓了吕先生的意思，想了想又问道：“吕先生，你常去我大哥家的铺子，你觉得我兄嫂是什么样的人？”
“我这外人怎么评断，这你自己才最清楚吧。”
李肥说道：“我大哥这人，老实巴交，待人真诚，不怕吃亏，他看店时，生意总要比嫂子看店时好些，银钱进账却是没有更多，没读过书，大道理却是懂的，有些因循守旧，理当也是不会犯错的性子。我大嫂这个人，有点世俗，有点贪小便宜，有点矫作，有时候甚至有点虚荣，性格和大哥互补，也是说来般配，她想让李双至成为更好的人，只是因为她知道她那样不好，却改不掉。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读了书。当初让我继续上学读书，是用了兄嫂家的钱粮，嫂子没有半分不愿，我是他小叔，李双至是她儿子，她自然也是顶好的人。”
为人父母者，总是患得患失，怕教不好自己的孩子，怕言传身教歪曲了她，怕那些根种难除的劣根影响了他。李肥的娘亲死的早，以至于李肥连一点她的教育都没受到，没来及在她那里学到些好东西，也没有沿袭些不太好的东西，很遗憾，也很可惜。
家中母亲过世早，长姐如母，李肥没有姐姐，嫂嫂也是差不多的。
还有一句话李肥没有说出口，李肥和嫂嫂，叔嫂关系，自然没有血亲，至于李双至……李肥依稀记得，哥哥和嫂子结婚之后，一直没有孩子，有一次嫂子回家省亲，三月没有回来，后来从嫂嫂娘家来人，把大哥也请了过去，两人再回来时，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已经是小半年之后的事情了。
李双至满月的时候，老爹李源喝多了酒，夜里拉着李肥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半宿，眼睛通红。
李肥认死理，老爹亲口与他说的。嫂子骨架大，有了孕看不出来，回娘家时已经五个月了，后来在娘家下地时摔了一家，闪了腰，请了郎中之后才知道已经怀有身孕，娘去得早，家里没个女人，老爹干脆就让嫂子在自己家养胎，有大哥李满陪同照顾着，等孩子落了地，一家三口才回的河泽乡。
现今李肥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却也不会让自己多想什么。
有的孩子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有的孩子却是从娘心里出来的，没什么不同，哪管肚子痛没痛，都是打心眼里疼的。
吕长吉笑了笑，“你大哥家，有福报的。
“李肥？”那一头的覆面道士口中咀嚼着这个古怪的名字，膝前签筒又是跳出一枚竹签。
道士见怪不怪，这签筒本就是个低劣的法器，时灵时不灵，本就是不牢靠，否则也不至于要依靠绕指的蚕丝牵动。
道士捡起竹签，瞥了一眼上头的签文，四字花鸟：萤虫点灯。
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