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午时候,六月份的太阳已尽显毒辣,一众孩子散学都是恹恹的,也不像早些月份时簇在一起,三五集群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阳光晒人,学童们的步子都是变快了不少,只想早些回到家中,实在是没有力气在这蒸笼般的天气下欢闹。
潘凉就静静站在乡塾门口,等着李肥。
散学的学童,大半比潘凉大一至两岁,这个年纪里有了些并非自主的考量不算早慧,在乡间零碎传闻的熏染下,都是远远的躲开了潘凉这个窹生子。
吕龄孤身走出学堂,这个在同学眼中留下痴傻形象的怪人,除了皮囊惊艳,同窗久了,也便“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实在是性子太不鲜活了,没人能与他耍到一块去。
吕龄抬眼看了看潘凉,便垂下眼睑,自顾自走开了。
待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李肥稍作收拾,和徐夫子道完别,走到潘凉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们走吧。”
潘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没事的。”李肥轻声安抚道。
潘凉没有辩解自己其实不怎么害怕,只是他昨天夜里他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灰鳞的长蛇,被密封在一瓮烧刀子中,无论怎么挣扎,都无力挣脱。
吕长吉所意正是如此,潘凉进了结丹境界,尚不知自己心中积怨辗转无处发泄,囹圄中的小泥鳅便只是被恶念浸润,若是还停留在心动境界,只会是日增夜涨,这便是从恶如崩的道理。
此番李肥为人所行的目的,那乡学馆中,吕长吉在灶桶上摆好最后一盘菜,转身去取筷子,手指忽然一抖,一根筷子就跳出了竹筒。
吕长吉拾起筷子,拿在手中,笑道:“看样子你也知道有客人要来啊。”
按河泽乡的风俗来说,若是家里的筷子掉出竹筒,就是有客人要上门的兆头,吕长吉随手将筷子放在案板上,搓了搓手,一人走到屋门口,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乡间小路,不只是等着吕龄回来。
而小路的另一头李肥正轻声告诫潘凉:“今天去吕先生那里,不似平日里你我两家串门,还是要端着点性子的。”
潘凉低着的头不可查觉的顿了顿,全凭李肥领着。
吕龄面无表情走在前头,他不知道潘凉是同路,就算知道,多半也不会等待,待李肥出学堂时,就只看得到他一个远远的背影了。
路边的阴凉下拄着一块牌子,黄巾席地,人坐木凳,是个卜算摊子,主持的是一个覆面道士,年纪不大,被暑气蒸腾的衣襟尽湿。
走在前头的吕龄也好,隔着半百步路的李肥二人也罢,都没有投去过多的目光,一旬前,这个覆面道士来到河泽乡,在乡学馆与乡塾之间的一棵樟树下,支起了算命摊子。
无人问津,一旬时间,大概是没有开过张。
想起昨日未能留宿白家兄妹一晚,刚刚相送二人离去,回屋就看将潘凉失魂落魄的坐在李家老屋的门槛上,嘴里喃喃着什么。
李肥走上前去,却被潘凉一把抓住衣袖,潘凉终是遏制不住哇哇大哭,“小泥鳅……小泥鳅要死了……”
李肥也是一惊,潘凉的惊恐也是能稍稍感同,好一番安抚之下,潘凉止住了哭,李肥这才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只是囫囵听了个大概,总有些支支吾吾的感觉,想是潘凉自己也不清楚,小泥鳅为何会离开自己,去了那黄平家中,李肥无奈,只知道是吕先生做了些什么,使得小泥鳅现下和潘凉断了联系。
时间也是不早了,李肥便留了潘凉吃了晚饭,天黑之前又是将他哄回自己家去,答应他第二天一起去向吕先生请教个明白,这事情未与潘葵老爷子言说,毕竟见过小泥鳅之人,无非就是他与吕龄,老爷子如今还蒙在鼓里,不知道潘凉心里养着一头虺。
“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夜里李肥辗转了半夜,终究是可以按下了心湖那片梧桐叶,没有向自家先生寻求答案,只觉得是吕先生没有恶意。
今天上午,还远未到下学之时,学堂上的李肥就已经看到了在外等候的潘凉,耷拉着脑袋,双手攥拳,忽然一个恍神,有些错觉,颇有些像自家弟弟在外头犯了错,受了教训,哭哭啼啼跑回家让自己帮着上门讨说要法的意味,照理说犯了错被教训也是活该受着,只是想起昨日潘凉那般精气神全无的可怜样子,貌似是矫枉过正了些,至此,李肥和潘凉都不知道,如果昨日吕长吉不插手,顺其自然,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潘凉默默跟着李肥,学堂离乡学馆不过二百步路,潘凉心湖念头来不及翻滚几下,身体便驱使着双腿撵至乡学馆门前。
李肥见到倚着门框的吕长吉,行礼道:“吕先生,小子们不请自来,打扰了。”
直到听见李肥见礼,潘凉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自己一路走来都是低着脑袋。
吕长吉摆摆手,笑道:“说什么打扰,整巧赶饭点来的,虽然只是些不上相的粗茶淡饭,总归算是有些准备。”
潘凉跟着叫了声吕先生。
“别站门口了,快进来,都还没吃吧,一起吃点。”吕长吉侧身招手,引二人入内。
李肥进门,三尺见方的小木桌上已经坐着吕龄,桌案上摆着两菜一汤、四副碗筷和一盆饭。
“果真……”李肥见桌上碗筷,心中稍定,此行多半不是冒昧。
李肥和吕龄打了声招呼,吕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李肥没有推辞入座,吕龄坐在靠东的一面,潘凉不想和他邻座,也不敢和他面对面,低着头姿态有些拘谨,纠结一番后还是选择了与吕龄对坐着。
“吕先生……”李肥刚要说话。
吕长吉笑着给他盛了碗饭,同样递过碗饭给潘凉,“先吃饭。”
李肥接过饭碗,不再说话,食不言寝不语。
一顿饭下来,吃得最煎熬的必定是潘凉了,吃的最悠闲的自然是吕龄,两人对坐,一个惴惴不安,一个却是目中无人。
当吕长吉放下筷子,李肥也赶紧将早就吃得干净的碗筷推至身前,一顿饭的时间大半用在打腹稿上,形同嚼蜡,食不知味。
“你们先坐会儿,我去泡茶。”吕长吉将桌面收拾一下,大碗小碗堆叠在一起,理完筷子,就要起身去灶房准备茶水。
李肥赶忙说道:“吕先生,不用泡茶了,我自个在家也是从来不喝的。”
吕长吉玩笑道:“你倒是不客气,粗茶淡饭好歹也算招待啊,是饭不和胃口,所以连茶都不想喝了?你不喝潘凉也不喝?”
李肥只好由着吕长吉去了里屋。
吕龄兴致缺缺,没打招呼就起身去了里屋。
吕长吉身在灶房,将捧着的碗筷放入锅中,舀着汤渠中的热水,开始烫起几个方才就洗好的茶盏,隔着一堵竹篱掺和稻草的土墙,吕长吉还不忘与李肥扯几句闲话,言语之中还时时提带上潘凉,没有将其冷落。
李肥看了一眼潘凉,含蓄说道:“吕先生,关于潘凉……他还没到上学堂的年纪,就连蒙学课都是没听过,你和他说文言,他是听不懂的。”
“呵呵,是我的错。”吕长吉语气温和,仿佛没有听懂李肥言外之意,已是在盏中放好茶叶,将茶盏摆好在茶托之上。最后在灶洞内熟练地加了一把柴火,等着汤渠沸腾。
“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
灶房里翻动柴堆的动作明显一顿,沉默下来。
潘凉忽然就想起了那时候在乡塾门外,吕长吉为他讲《易》的情形,才敢生出些委屈。
“说起这事,是要向潘凉说声抱歉。”吕长吉沉声说道,却是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趁着水未烧开得空的功夫,吕长吉搓了一把抹布,走出灶房,开始收拾起饭桌。
“李肥,你家夫子什么时候回来?”
李肥回答:“赶趟的话,七月十五前会回来一天。”
吕长吉若有所思,沉声道:“那还来得及。”
“怎么了?”
“没事,”吕长吉摇摇头,看着两人,没来由说了句,“潘凉这孩子,与你是真登对。”
李肥问道:“吕先生,小子知道你对潘凉没有恶意,只是想你知道,你做了些什么?”
吕长吉叹了口气,说道:“我只能说,我所做的对潘凉而言并非害事,但也不一定是益事。”
吕长吉扭头看向潘凉,没来由说了句,“我看你二人这饭吃得也不入味,要不等会儿咱仨先出去走走,散散心?”
见潘凉最终有些犹豫地点点头,吕长吉站起身来,双手拢袖,嘴上有了些笑意,眼角皱纹也是得以舒张。“别丧着脸了,既然都和李肥找上门来讨要说法了,还不能稍稍硬气些?真不怕我不认账?不肯使法子将小泥鳅还你……”
潘凉眼前一亮,“吕先生?”
吕长吉笑道:“只能算是折中还你……这次事由自然与你不公,确也不能全赖我,那黄猎户近期就要害一场恶病,几月都不见得能好透,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但奈何去做那恶人?他黄家祖上余福,天理循环就是这般,一次次承负结算不清的,你不会全然不知,这小泥鳅在你授意之下,会做出多恶劣的事情吧?”
潘凉低头不语。
吕长吉拍拍他的肩头,余光看了一眼李肥,“也不全是说与你听的。”
李肥自然明白,“吕先生是不想我去找那黄平?”
吕长吉点点头,问道,“可觉得我蛮不讲理?”
李肥摇头,“吕先生肯定有自己的道理。”
“李肥,莫说这河泽乡中,便是在外面天地,你也是最不似自了汉的那一拨人。”
李肥虽不明其意,却按下了对“外面天地”的疑惑,恭谦道:“吕先生谬赞了。”
吕长吉听到灶房汩汩沸腾的水声,拍拍褂子,“水烧好了,我去泡茶。”
再出来时,吕长吉双手各捧一只茶盏,茶盖之上水气腾腾,李肥赶紧起身,移步茶案,伸手接过茶盏。
李肥双手与吕长吉一触,仿佛隔着水镜触碰倒影,荡起涟漪,李肥手上陡然虚幻,端着的茶盏直直穿过手掌,掉落在地,炸成一地瓷片。
李肥脑中空白,赶忙弯腰下去捡拾碎片,却是头也一沉,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险些栽倒在地,猛地一个激灵,好似从梦魇中挣扎醒来。
吕长吉脸色一变,问道:“没伤着吧?”
李肥扭头,一张张脸连接不断绽放出来,身子也是带出虚影,仿佛一眼望去,李肥见到了自己的后脑勺,以及一个个前后重叠的李肥。
就连吕长吉开口,嘴唇的翕动也是影影绰绰,“没、受、伤、吧……”四个字犹在耳畔,也是重合却连贯。
“吕先生……”李肥一开口,舌头仿佛莲花在口中绽放,一条条,一根根,李肥下意识捂嘴,双手自下而上,枝节横生,又衍生许多。
吕长吉解释道:“身处光阴长河之中,一须臾便有十六万刹那,极易在不经意间使得魂魄就没了拘束,你现在看到的已经间在弹指了,凝神静气,人能守元。”
李肥在一重重扭曲的境界中找到这一刻的自我,时间骤然停格,李肥觉自己是过了一遍筛子般豁然开朗,终于又是像个正常人一样感官时间了,就好似是前一刻还深陷泥沼,下一刻却是被人抓住衣领,提溜出来,然后放到水中涤荡一番,眼下还是懵的。
吕长吉歉然道:“我因为连日来都陷在这光阴流水之中,脱不得身,以至于周身都是余漾,你这是受我波及,掉入了其中一个泥沼之中,遭了时间的剥落,不必担心,此刻已经无恙了,只是暂时还未脱离出去罢了。”
李肥心神一定,惊异于自己竟然没有吕先生对这无稽的话语产生太多质疑,大概是体内那循环往复不舍昼夜的浩然气,此刻竟然停滞了,不是因为文思断绝而凝滞不前,是真正定格在了某一个时刻。
再看自己身处的境地,极其悠远厚重的时间叠加在一起,扭曲成一条条似水的波纹,明明是身处其中,却仿佛立足在一处无人踏足过的干枯河床之上,丝毫不受影响。
与李肥不过咫尺的吕长吉,眼神温和,看似无恙,李肥看不到的却是其周身流行气交,晦暗不明,如遭霜杀,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