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肥抱着炭球回到家中,潘凉略显有些沉默,没待一会儿就离去了,李肥用上土灶汤沟里还有余温的热水,给炭球洗了把脸,泡了点冷饭,这才想起,一路上和潘凉连句谢谢也没说过。
炭球还有余力摇尾巴,少了条腿也不当大事,低头吃饭,哼哼唧唧。
李肥蹲在一旁看着它,伸手摸了摸炭球,炭球本能的缩了缩脑袋,尾巴耷拉下来。
“现在知道怕了?还敢不敢乱跑,这么远的北山都敢去,怎么没被狼叼了去?”李肥虽是诘问,声音却是轻柔,暗中动用灵气为碳球洗刷身上发乌的血迹,眼神有些心疼。
良久,炭球身上已经不见血污,李肥将手缩回袖笼,两手隔着袖子握了握,沉吟一会儿,也不管炭球听不听得懂,终于还是低声说道:“等那黄猎户酒醒了,我会向他讨要个说法的。”
父亲李源生前的教诲李肥一只谨记并承袭着,他说过,“做人啊,无事不可胆大,遇事不可胆小。”
像自己这样独居的农户家,将来长成要看家护院的小狗被猎户的陷阱钳掉了一条腿,即便在乡中大部分人眼中,只是个在明面上或背地里骂几句就了了的小事,对李肥而言,再小再小也是个“事”。
何况,还有那绝不算小的鬼迷心窍一事。
此时此刻,那猎户黄平才踉踉跄跄回到家中,还未进门就直径走到牛棚旁的水缸处,咕噜咕噜猛灌了一瓢凉水才冷静下来,仍是心有余悸。
黄平抬头瞥了一眼牛棚,牛棚里传来一声哞叫,里面是一头消瘦的老水牛,眼大如拳,角如新月。
黄平随手揽了一把干草扔了进去,这头老牛,许久没有出过圈栏了。
要不是养一头牛是在无甚成本,而且不需打理什么,黄平也保不齐自己不会将它烹了佐酒水。
他虽然是个猎户,但不是每日都能吃上野味的,倒是每顿都离不了庄稼饭饱肚皮,这等忙活农田的季节还是惦念着山里,多少有些不务正业,只是在田间干活,每到饭点,没个饷田的人,看着人家挎着篮子的妇人偶尔也携着孩子一道去到田间地头,陪着自家莳田的男人吃着饭菜,黄平好像突然间就对田间那些繁琐农活儿都没了兴致,稻米才多钱一斤?
黄平拍了拍自己的腰杆,不再理会那头水牛,走进屋中。
水牛低头吃草,浑然不觉自己的牛角上已经攀上了一条小蛇,说是小蛇,已经长了许多,仍是一小指粗细,却是能绕着牛角三匝有余。
经此一事,小泥鳅啊,兀得就长大了。
当晚,小乡村中发生了一件咄咄怪事,猎户黄平在给牛喂草的时候,水牛不知怎滴发了疯,冲破了圈栏。
那黄平家中发出的惨叫之声惊动邻里,许久才有人鼓起勇气寻声上门,却是发现抱着一条变形扭曲的右腿的黄平,打滚地上,血流如注,竟是被那发了疯的水牛踩断的。
吕长吉旁若无人站在一旁,目睹这一切,忽然,他一挥手,四合景象皆是倾泄破碎,是他打碎水镜中的景象,无他,这只是光阴流水三个时辰后的流向罢了。
原来时间从不曾走过,吕长吉看着眼前缠绕牛角的小泥鳅,淡淡开口,“回去。”
小泥鳅仰首挺胸,张口吐信,有眼不识眼前人。
“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
吕长吉叹了一口气,一个弹指,将小泥鳅打散,自己也散做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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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老屋中,李肥忽然听见外头响动,站起身来,却没有走出门外,而是进了灶房。
闻声,其实已经认出来人。
白家兄妹。
李肥李些惊异二人来访,想到自己家那罐子发霉的茶叶,好像是没有什么好招待人的,就去快步走进灶房冲了两杯糖水。
外头已是白壁柔柔的呼声。
自然两人也不是空手来的,白水垂着双手,一边拎着一只野兔。
李肥不知道二人的目的是去居巢湖的,而去那里,最快路径便是经过河泽乡,白水兄弟报给了李肥他们在剡县的地址,李肥记下了,也应承过有机会的话会去玩耍,自然不是口头,只是没想到,这才不过两天,就又见面了。
李肥端出糖水,也是冲淡了心中不少阴郁,笑着招呼道:“白大哥、白姑娘你们怎么来了,快里面请,只是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莫要见怪啊。”
白水颇为自来熟,将两只野兔随手甩在地上,笑道:“李肥兄弟,你家还真是好找,进乡一打听,个个都认识你。”
李肥挠挠头,“小地方,邻里乡亲都相熟,低头不见抬头见。”
妹妹白壁轻声说道:“李肥,我和哥哥冒昧登门,叨扰了。”
白壁本就有些想见李肥,只是忸怩矜持,不好表现出来,哥哥白水性子直爽,非要寻来李肥家中,她也就遂着哥哥心意,也是顺了自己心意。
先前白水在山上耽误了小半天功夫,寻觅到一窝野兔,只是还有小兔待哺,见白壁心软,神色不忍,白水也无二话,就又花了许多时间另寻野物,总归不能空着手上门,不合规矩。
两人不熟山路,这一耽搁,就快到天黑,也没见着野猪,已是有些草木皆兵的白水不敢再带着妹妹走山头夜路,只好找到了一处古亭露宿,清早起来,所幸还是抓到两只了野兔。
李肥促狭道:“一点不冒昧,又不是空手来的。”
白壁忍俊不禁,白水哈哈大笑,上来就揽住了李肥,耸了耸肩膀,“不需你招待,我妹子的厨艺是顶好的,只是不敢宰杀活物,李肥兄弟,这也是饭点了,你吃过没?不管吃没吃过,咱们再对付几口,总不麻烦你。”
李肥摇摇头,说道:“说什么麻烦不麻烦,我也还没吃过,你们自己带了食材,我就不愁没东西招待你们了,我来吧,哪有叫客人自己动手的道理,我的手艺倒也还算过得去。”
李肥说罢,就是要弯腰去拾那两只气息尚存的野兔子。
炭球此刻已是惊弓之鸟,见家中突然来了两位生人,不仅不敢吠声,反倒先瑟瑟发抖起来。
李肥见状,转而抱起炭球,将它放到了自己常用的那张竹塌上,竹塌下面,就是那只老狗黑毛。
“李肥,你家这狗是?”白水小心询问道。
李肥没有多解释,只是说道:“贪玩,不小心踩到了捕野猪的陷阱。”
“哥……”白壁推了推哥哥。
白水立马反应过来,说道:“我这里倒是有备着金创药,就是坊间的一般货色,兴许管用,不过比不上用灵气滋养就是了。”
白壁解下背上包裹,取出一枚小瓷瓶。
李肥接过金创药,道了声谢谢,也不见外,直接给炭球用上,原本估摸着上药之时炭球会怕疼,没想到是出奇的安静,没有半点闹腾。
白壁轻声道:“它好乖啊。”
李肥摇摇头,幽幽道:“要是真乖,也不会少条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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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程县,鸿都学宫中
明天就是巡回科考,今个还有闲心逛学宫的,估计也就只有徐得意和哥哥徐守神二人了。
徐守神这个翻书人墨义贴经比起弟弟更加胸有成竹,平日里积累如何,近日来也就是这般松弛,没有半点紧张之感,连带着稍稍有些紧迫的弟弟看样学样,也宽适下来了。
风平湖静,夕日欲颓。
两人漫步在德清湖曲折的水榭走廊之上,未曾荡起涟漪。
徐得意突然问道:“哥,你说等过了明天,我们是先回家一趟,还是就着手在鸿都学宫中准备秋闱了呢?”
言下之意,竟是跳过了当前的巡回科考,去瞻望那能提名秀才的秋闱之试。
徐守神一本正经道:“好高骛远不可取。”
徐得意却是不以为意,指着一块牌坊样式的门头残垣问道:“哥,《越绝书》上有一篇《崔子入京》的文章你知道吗?”
徐守神摇摇头,但其实是知道的,那本徐得意与挑夫称重买来的《越绝书》,这段日子他已经翻看完了。
徐得意说道:“那《越绝书》上说前朝时候的有大户崔家,一族四十余人赴京赶考,殿试之后,一族之中有五子皆是入了三甲同进士出身,所以引得翰林亲提了一篇《桂枝香·送三甲二百一十六子归乡》之后又做了一篇《崔子入京》,那座五桂楼原本就是立在横阳学宫之中的,也就是鸿都学宫的前身,后来改朝换代,五桂楼坍得就剩下了三扇门坊,也就是咱们看到的这块了。”
徐守神摇摇头,“不说那横阳远在江北,咱越州近来一百年都没出过五位同进士出身吧,更遑论一届五桂了。”
徐得意一撇嘴,“哥,你太无趣了。”
徐守神也只是笑笑,稍稍配合,说道:“也许是吧”。
也许那牌坊就是五桂楼,也许自己就是太无趣。
徐得意忽然拉住哥哥,神神叨叨地说道:“哥,我总觉得这从游居里,有古怪?”
“有什么古怪?”徐守神摇摇头,又不是没进去过,不过他倒不怀疑弟弟。
徐得意煞有介事说道:“说不清楚,这两次路过,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唤我进去,但是进去了吧,又无事发生,大概每次进去都不是一个人的缘故吧。”
徐守神拍拍弟弟肩膀,笑道:“神神叨叨,那你一个人就进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徐得意似乎是听不出了哥哥言语中的撺掇,也不退缩,拧着脖子道,“那我可进去了啊。”
徐守神笑骂道:“‘子曰,敬鬼神而远之。’要真有什么玄异,你倒好,不仅不避讳,还要赶着上。”
徐得意满不在乎,“那子还不语‘怪力乱神’呢?”
徐守神无奈,“这两句能联用吗?”
徐得意讪笑道:“真的是相沿成习,不全怪我引用不当。”
徐守神摇摇头,笑道:“你啊,明日可得上心些。”
徐得意挠挠头,哥哥徐守神的名字就是来源于父亲的一件“怪力乱神”四字镇纸,这便算是为亲者讳了,与那为贤者讳、为尊者讳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不过哥哥从来都不计较这些就是了。
等到及冠之后,男子就该用上表字了,再直呼姓名就有些不妥,除非是亲昵之人呼其名,否则便是失敬不恭,父亲早早给他俩定好了表字,哥哥徐守神的表字叫寿申,自己的表字本叫做策让,后来因为“避讳制度”剃掉了一个“策”字,现在就只有“让”一个单字。
徐得意说道:“虽然不如你这般十拿九稳,却是也有些底气的。”
“也是,我不过是胜在强记,倒不是真才实学,倒是你,陈夫子说过,你过了巡回科考,秋闱之试就是游刃有余了……”徐守神忽然回过神来,止住了原本冗长的话题,解释道,“父亲不在,别嫌我唠叨。”
“我哪里是这般不识好歹?”徐得意没好气道。
徐守神摇摇头,促狭道:“却也是个没心没肺的。”
徐得意嗔他一眼,没有否认。
徐守神就着走廊栏杆坐下,长出了口气,挥手说道:“去吧,我刚巧走累了,就在这里歇歇脚,你去寻你的古怪。”
徐得意脸色狐疑,问道:“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徐守神摇头不答,只是对弟弟笑笑。
徐得意无奈,一甩袖子,大摇大摆向从游居走去。
徐守神看着自己的弟弟,轻声道:“乃至后世,世人皆称:越人以试隽为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