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朝阳正好,短学班上的孩子三三两两结伴上学,李肥踏着略微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家。
潘凉靠着竹椅枕着双手,眯着眼睛看太阳,直到眼底晕出黑斑,再看不清任何东西。
“潘凉。”李肥走过潘家宅子,停步,也不进去,就在门口唤了一声。
“欸……怎么了?”潘凉坐起身来,显得有些慵懒。
“炭球不见了。”
“跑哪玩去了呗?”潘凉有些慵懒的揉揉眼睛。
李肥摇摇头,“是真没了,一天一夜不见了。”
“出去玩一天也正常啊,公狗嘛。”潘凉满不在意道。
家里那条黑毛还算年轻的时候,十里八乡哪里没去过,都是一去三五天,尤其是在春日。
“别说玩笑话了,帮忙找。”李肥脚步不停。
潘凉急忙跟上,问道:“分开找?”
“你先找,我去学堂和徐夫子说一声,请个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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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午放学,徐夫子还是有些脸色不善,一众学童当下也不敢做些交头接耳小乱纪的事情,格外认真听课,都是因为平日来领读的李肥师兄,今天和徐夫子说不能领读了,要去寻家里那条丢了的狗子。
徐夫子当然不想准许,一条狗而已,有甚影响,不能等到中午再去寻吗?况且只是一天不见,能算丢了?
只是见到李肥一如既往地认真神色,徐夫子终究是冷着脸点了同意。
上课到一时半刻,徐夫子才发现,班上的王鱼儿翘了课,怒声询问之下,与她耍得还算好的那两人供出来,大概是帮李肥寻狗去了。
简直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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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鱼儿这一次翘课,看似仗义,早早有了挨板子的觉悟,为的就是帮李肥找狗,但就王鱼儿这性格,挨板子之前少不了一顿豪气云干的胡话,这会儿拎她回去,李肥不难猜自己会连带被徐夫子好好笞教一番,还是先找狗罢。
“李肥,你说炭球会不会钻了蛇窝,被咬了?”王鱼儿这嘴,总是能戳人痛处,徐夫子课堂上老对她说,“你还是免开尊口罢。”
李肥摇头低声说不会,继续在林间寻找,不时高呼炭球的名字。
“那会不会是被人吃了去?”王鱼儿又问。
李肥脸色一沉,加快脚步,不理会她。
只能心中安慰自己到,炭球这么一只小狗,又不是到了吃狗肉的时令,想来不会有馋嘴之人觊觎它,真有那些不择食的倒灶人,多半也是冲着山上那些能撵着野兔子跑的猎狗去的,看不上炭球这样的小玩意儿,毕竟炭球啊,剥皮洗净一顿剔拾,撑死不满半锅子肉。
王鱼儿到底是小孩子,精力旺盛,陪着李肥在山间找了两个多时辰,只休息了片刻,又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李肥背靠着一棵毛竹,仰头望天。
见不远处三三两两升起炊烟,确乎是晌午了。
“时辰不早了,先回去吃饭吧,下午给我老实上课去。”李肥看了王鱼儿一眼,轻声说道,语气有些疲累,身子倒还好,怎么也算是心动境界的练气士了,还会比不上王鱼儿?主要是心焦。
“好吧。”王鱼儿点头答应下来,不再执意帮忙。
“谢谢了。”李肥想了想,觉着道谢有些生分,但还是开口,人有亲疏远近,到底是不如对待潘凉那般。
此刻,潘凉一人走在竹山之上,左右环顾,偶尔呼唤几声,他实则是觉得李肥有些小题大做了。
李肥找前山,他找后山,那个说是要帮找狗的王鱼儿,李肥没心情也没闲工夫与她讲道理劝她回学堂去,只得是先带在身边,潘凉也不知为何,打心里不喜这个比自己大了半岁的假小子,所以就提出要分开走。
山间虽然少人迹,却是不寂静,鸟鸣处处皆是,莎鸡振羽不乏。
潘凉只专心这别样的动静,小泥鳅想要不合时宜的探头,却被潘凉强行拘留心中。
忽然,听闻远处有人骂骂咧咧,是在山顶头为开荒过得柴树堆中。
潘凉耳力不俗,已经胜过凡人许多,他侧耳细听,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那人口中一连串不着调的粗俗之言倒是其次,那句“麻烦,怎么就抓住了只狗?”潘凉顿生不妙之感。
潘凉皱着眉头,向山头攀援而去,手脚轻快,几个呼吸时间就扎入了草木繁盛的树堆之中。
杂乱的树木之间,一个猎户打扮,酒糟鼻子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双手叉腰,脚下踢着一个野猪夹子,夹子上擒着的,一只黑色的小狗。
花了大代价做好捕野猪的夹子,倒了二斤烧刀子洗干了气息,等到完全没了人迹之后又耐着性子等了三五天,小一旬时间才返过来看看收成。
结果却是抓到了只野狗,真是倒霉到家了。
“这么瘦的一条野狗,也就够吃一顿的。”满身酒气的猎户一脸嫌弃道。
“这狗,有人家的。”阴恻恻的声音自猎户背后响起。
猎户猛地一转头,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孩。
“潘凉?”猎户一愣,有些错愕,酒醒一分。
猎户当然认识潘凉,乡里少有的丧门星、窹生子,潘凉也认识猎户,只是叫不出名字,猎户是个为乡民鄙弃的泼皮癞痢,四十好几没有媳妇,所以就算是偶尔猎取的野货有余裕,也只是会在春草铺子里寄卖,平日里除了喜欢喝老酒,没有别的爱好。
“这狗是你家的?”猎户问道,眼神有些闪烁,他这个混不吝的性子,也就是碰到潘凉这个邪性的窹生子才会心虚,是真不想和他多有交集,到底是个传闻里的不祥之人,在乡里甚至比自己还不招人待见。
潘凉没有说话,看了看这只皮毛散乱的小黑狗,不正是正是李肥苦苦所寻的炭球吗,看起来只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到底是畜生,皮实犯贱得不像话,两条后腿都被陷阱给钳断了,一条还耷拉着皮肉,一条直接是残缺了,就只是垂着头有些萎靡而已,正是那条还骨断筋连的后腿,擒着炭球,让它逃脱不得。
炭球看见潘凉,狗眼里泛出光来,发出呜咽之声。
潘凉抬头看着猎户,眼神阴沉如水。
猎户被潘凉盯着,不助打了个寒颤,后背发寒,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一般。猎户摇摇头,心里犯怵,暗骂自己没出息,怎么会被一个毛头小子吓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嗨……多大的事,原来你潘家的狗啊,我把他放了就是了,你放心,这些畜生都犯贱,没半个月就长好了。”猎户讪讪笑道,自说自话起来,就直接撸起袖子,蹲下身子,一双粗糙有劲的大手就要掰开原本用来捕野猪的铁架子。
沉默不语的潘凉忽然动了,速度惊人,一手按住猎户的手背,五指爪扣,竟是让猎户一只手掌都动弹不得。
潘凉低声问道:“断掉的那条腿,也会长回去吗?”
猎户脸色一变,一是因为疼痛,二还是骇然,一个小孩怎么有这么大力气,挤出笑脸说道:“你这娃娃咋认死理呢?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阿猫阿狗咱们乡里还少吗……”
话还未说完,潘凉突然五指发力,猎户手背一整劈啪作响。
猎户一声惨叫,只感觉自己的右手上所有的骨头都被抟在了一起,再受些力就要错开了。
炭球看着潘凉,停止了咽呜,眼光闪动。
猎户忍痛讨饶道:“疼疼疼,松手松手啊,我家里种色顶好的猎狗也不是没有,等过了春天,到时候赔你几条小的都可以。”
潘凉不做理会,慢慢拧转手背,猎户叫声愈发惨烈,整个人都被拧倒在地,嘴里吃进黄泥。
猎户到底没有伤筋动骨,痛是真的,同时也激发了凶性,倒在地上一个打滚,硬生生将右手抽了出来,举到眼前一看,已是淤青泛紫,左手按住腰间的一柄柴刀,脸色顿时凶光毕露,“些小鬼真邪性,力气恁大?这深山老林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结果了。”
真是酒坏清灵,猎户念头一起,便满脑子都是,拂都拂不去,看着潘凉的眼色也从最开始的心虚、心悸转变为赤裸裸的杀意。
猎户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左手刀递给右手,看着潘凉,仿佛在看待一头待再的野猪,再没有一点惧意。
猎户神色的转变潘凉看在眼里,原本阴沉的眼睛不可避免出现了一阵波动,他本就是个六岁孩童,哪曾感受到过实实在在的杀意。
潘凉心里一个害怕,抿起嘴唇后退一步,猎户见状狞笑起来,气势一下子此消彼长。
潘凉双手攥拳,小泥鳅再一次不由自主的冒出头来。不过这一次它是顺着衣物直接滑溜到了脚下,毫无声息。
小泥鳅隐匿而行,不管是潘凉还是猎户,都没有注意到。
小泥鳅就在猎户脚边一步开外,张开蛇吻,獠牙尽显。
就在此刻,李肥身形极快,由远及近,一眨眼已经挡在了潘凉身前。
“酒包头你要干什么?”李肥怒斥道。
猎户名叫黄平,不讨喜的外号叫做酒包头,李肥老远自南山听到响动,循声而来,就见到了神色狰狞的黄猎户,持刀对着潘凉。
猎户一个激灵,李肥一声当头棒喝让他如坠冰窖,顿时醒过三分酒,“我这是在干什么?那可是个人啊,杀人偿命……”
黄平手中柴刀掉落地面,双腿发软,竟是一屁股瘫倒在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鬼迷心窍做出要杀人的事情。
李肥护在潘凉身前,双眼紧紧盯死黄平,只留给潘凉一个后背,以心声询问道,“怎么回事?”
人的心念本是飞快,只是潘凉这次有些被吓到了,心湖荡漾,心声也是七零八乱,没个主序,李肥细细聆听,稍稍梳理脸色便凝重起来。
“我…我喝醉了……”黄平喃喃说道,脸色惨白,不等李肥质问,倒先是被自己欲要杀人灭口的举动给骇破胆子。
李肥挪动步子,慢慢走上前去,迅敏地一脚撩开地上的柴刀,劲力之大,柴刀直接飞开几丈远。
“黄猎户,你喝多了,快些回去休息吧,这会儿晌午都过了,不吃点饭伤胃。”李肥淡淡说道,眼色也是微冷。
“李肥……”潘凉想说些什么,却被李肥眼色制止。
回家路上,李肥抱着炭球,潘凉一言不发,阴沉的可怕,平日里遮遮掩掩羞于见人的小泥鳅,一反常态,直接脱离开潘凉,仰首挺胸,在枯叶堆积的竹山小径上游曳身姿,沙沙作响。
李肥轻声安抚道:“练气士都有心动境界,何况是人被鬼迷心窍。”
潘凉啐了一口唾沫,“鬼才不惜得迷他这种凡人的心窍。”
李肥摇了摇头,说道:“那就当是他是猪油蒙了心吧。”
潘凉低着头没有说话,眼中明暗闪烁,不可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