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还有多久才到居巢湖啊。”连绵竹山之中,哥哥白水双手插腰,站立不动。
白水自然不是自己累了,好歹也是心动境界的练气士了,就是担心自己这个性子执拗的妹子,打出了清湖县南门,这一路竹山小径,少说二三个时辰了,就没提过要休歇,肉体凡胎哪能遭得住?
白壁额头渗出细汗,喘息微重,身上带的水袋有些粗劣,储水时间一长就有股皮子味道,所以白壁也虽然有些口渴,却是不想喝水,她原地站立,从怀中取出地图审视,“传说果然不假,这清湖县南边大概只有两成不到的水脉才会汇入去往菰湖的暗流之中,其余的水脉走势,毫无例外都是去向居巢湖的,从地图上看的话,只有不到半天的脚程了。”
“先休息一会吧。”白水说道,妹妹口中半天的脚程,肯定是按照现下的脚力,再行半日,她决计吃不消的。
白水望了望两山之间的深涧,不算陡峭,却是有十几丈深,“水袋给我,我去把水换一下。”
白壁点点头,实在有些渴了,就答应道:“下头深涧,哥你小心点。”
“我不会离你太远,遇到什么不对劲的事情,大声呼喊,我马上就能赶回来。”
“知道了。”白壁解下身上背的包裹,垫在地上,休息起来,这两天身体走赤龙,的确没有平时精力的足。
白水撩起袖子,宛如猿猴一般,揽着几颗毛竹就荡下山去,几个辗转腾侧,就到了山脚溪涧旁,动作麻利的换好一袋子水,对着上头的妹妹招了招手,身形极快返回半山腰的竹山小径。
白水是真被中山观那一次的事情吓到了,不敢留妹妹一个人在上头太久。
白水递过水袋,白壁接过,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白壁从小就住在剡县外沿的山林乡野之中,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直到有一天,有方士云游路过,扣门拜见。
那方士打扮实在吓人,虽然是书生穿着,白袍素净,背上背着一把生锈的铁剑,麻色发带随意挽了个髻子,碎发蓬乱,后脑勺上扣着一直红色鬼脸面具,两腿双膝上亦是如此,只不过颜色,一黄一靛,一是撅着獠牙闭口笑的黄脸鬼,一是张着大嘴垂涎的靛脸鬼。
着实连为他开门的白水都吓了一跳,初登门之时,方士头上带着红脸鬼面具还未倒置在后脑勺,白水只见眼前一个不高的白袍人,长着三张鬼脸,无比骇人。
后经方士解释说,这套行头叫做《鬼畏面具》,他懂些法术,乃是承袭一地古法,说是远见茅屋妖气萦绕,风邪缠人,必是被妖物盘踞
恰巧八岁的白壁连日来神衰体弱,白日梦魇,夜夜不得好眠。
白壁只知道自己和山涧里住着的一头白猿交了朋友,自己还小,爹娘不许放她一人进山太深,白猿就趁着每月满月之夜前来寻她玩耍。
每每相见都是开心,虽只不能言语相谈,神交却是毫不费力,白猿也是真心拿自己当朋友,绝无空着手来见自己的时候,或是朱果,或是毛桃,寒冬腊月之时,也不落下,双手捧鱼而来。
只是一来二去,不过一年,白壁的身子就已虚了许多。
白猿与白壁“说”过,它是妖物,虽然是靠着帝流浆修行,但妖气未净,不自觉会撵着女童阴气而走,也就是所谓的邪祟缠身,女子本阴,阴上加阴自是祸患。
白猿虽然不比白壁高多少,在猿猴之中已是罕有的高挑异类,且身材并不佝偻,直立行走,双手背负,常执长枝,白壁再年幼无知,哪能不知白猿的神异。
那方士登门的日子,正是六月十六,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白猿昨夜没来寻自己,今夜定然不会失约。
白壁心中焦急,苦恨无法通知白猿,教它莫要来寻自己,撑着孱弱的身子,偷偷跑进山去,沿路小声叫唤着给白猿取的名字“阿翁”。
白壁虽然说不清道不明,却是相信“阿翁”。
事实上,那白猿从来也没有伤害过白壁,相反已经在传授白壁修行法门了,不消多时,白壁就能稳固元阴之体,不在有外症显化,其实现下白壁的内里已经不算亏虚了,毕竟吃下肚的饥渴朱果毛桃都是小灵根,只用作补气益血,固本培元绰绰有余,反正也谈不上浪费。
白壁很快来到一处山涧出,脸色苍白,却是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行动顺畅,底气充足,哪里有寻常精气亏空的症状。
白壁仰头对着山涧顶端的断崖泉眼呼唤,一呼之下,“阿翁”即刻现身,荡起水花,从溪涧跃下。
那阿翁却见白壁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怪人,头颅双膝一共长着三张鬼面孔,手持长剑。
白猿阿翁眼神凌冽,口中呼呼低吼。
面带的赤红色鬼脸的怪人忽然开口,异于鬼面的声音清脆澄澈,“在下王翡,横阳浊山人士,想请白猿先生去我山门中小住些时日。”
白猿几欲转身逃窜,却见自称王翡的白袍方士一手按住白壁肩膀,一手拄着铁剑,脸上赤红色的面具仿若活物,狰狞且活泼,说话间獠牙参差,神态妙肖,这才绝了去意,舒展身形,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枚长树枝。
白壁摇了摇头,将脑海纷散的回忆压了压。
白壁确乎自己从小就招这些非人生灵的青睐,甚至诡谲之物常常缠身。习惯之后,也就见怪不怪了,就前两日在中山寺中遇见的白骨精怪,也不是第一次。
休息不到一炷香时间,白壁就主动提出继续赶路,白水也就有着她性子了。
不过再一刻时辰,出山,见得人烟,白水咧嘴一下,对妹妹说道:“你看,前头的村子会不会就是河泽乡?”
“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白壁摇摇头道。
“问一下不就知道了。”白水却来了兴致,跑去向一位刚刚莳田归来在一棵树下的休憩农妇询问。
白壁远远看着哥哥与那妇人交谈,不知怎地,心中也有几分期许这是河泽乡。
不多时,白水面带笑意走来,“那婶子告诉我说,这地方叫做茶埠头,再往南上座山就是河泽乡了。”
白壁想了想,“说不定还能再见到李肥呢。”
“到了河泽乡,开口打听的话,肯定是能见着的。”白水说道。
白壁点点头,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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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泽乡中,李肥告别徐夫子。
早上约好了中午去潘凉家吃饭。
他还想再见一见小泥鳅,李肥不再是固执己见,而是确乎了自己的心动境界,和潘凉的不大一样。
说不担心,是假的。说太担心,也没有,毕竟李肥早早就见识过潘凉炼精化气,那一口口吞吐的,皆是气机了,李肥也是在自己有了第一口浩然气之后才后知后觉,自愧弗如,论天赋,潘凉比之自己不知高出几许。
李肥倒还没有不忿,体内气机却先倒腾起来,李肥苦笑,果真是难供养,管你是不是真心感佩,反正一点点跌心气都不可以。
潘凉陪着爷爷坐在家门口,悠闲的晒着太阳,爷孙俩都没说话,本来就是一脉相承不善表述的阴沉性子,爷爷甚少的言及那个算是自己父亲的人,也是个被劳碌掩盖了内里木讷的人。
小泥鳅倒是有些胆大的露头,反正也是院内,没人瞧得见,潘凉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心动境界稳固扎实也有两天了,只怕是马上又要到了闭心窍结金丹的时刻。
胸口小泥鳅一撇头,见到院门口李肥走了进来,吐了吐信子。
“潘爷爷,打扰了。”李肥笑着说道。
潘葵支起身子,摆了摆手,说道:“没有的事,也是阿凉自己动的手,没叫我烧火做饭。”
“那我和他就不客气。”李肥笑着看了潘凉一眼。
潘凉耸了耸肩,无所谓道:“本来就没打算招待你,米才下锅没多久,屉子上就是热了些昨天的冷菜。”
李肥知道潘凉其实是个很会替他人着想的人,只是连潘凉自己都不知道就是了,但潘凉又是个古怪性子,敏感又易怒,这点潘凉自己清楚,与他朝夕相处好几个月的李肥却是没看在眼里,真是咄咄怪事。
李肥大概也能算是个叼嘴,没赶上大哥小时候吃过的苦,他出生时,家境已经算不错了,也算是月月有肉,顿顿有米。
草草吃完午饭之后,李肥提出帮忙洗碗,也不能老吃白食,潘凉自然不会拒绝。
两人搬了两把椅子围坐在水缸旁,有一嘴没一嘴的聊着天。
潘凉忽然说道:“我可能要结丹了。”
虽然早早听过潘凉解释,但李肥还是觉着他的进展太快了,不免担忧,斟酌一下,李肥开口说道:“我心窍开了,心湖里头还算正常,除了有些记不真切的回忆,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嗯。”潘凉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小泥鳅不是只要心动境界的练气士就会显化的,李肥就没有,但他不太在意,甚至还有些希望,希望小泥鳅是除他以外,绝无仅有的,当然,这也不可能。
潘凉自以为马上就能抵达的结丹境界,实则根本没可能水到渠成,因为一旦结金丹闭心窍之后,小泥鳅就再没有这般“自由“了,从此以后,再也不能从自作主张从潘凉心扉中探头,小泥鳅怎么会心甘情愿让潘凉闭上心窍。
普通练气士想要结丹完备,首先就要在心动境界降服心猿意马,而对潘凉来说,不存在什么心猿意马,早就被心里的恶蛟吞食干净了,他现在要做的就只是降服小泥鳅。
而现在的小泥鳅却只是把潘凉当做一个玩伴,一处住所,什么时候小泥鳅把潘凉当做主人了,潘凉才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结丹,而本质上,恶蛟是没有俯首的可能的。
当然,此中玄妙,潘凉一点不知。
他现在只知道金丹是一个净倮倮、赤洒洒、圆坨坨、光灼灼的东西,言简意赅,甚至于连色不着空、诚明兼该是什么意思都不清楚。
“小泥鳅。”李肥放下最后一个碗,心有异动,呼唤道。
小泥鳅自潘凉心口探出啊,两眼直勾勾盯着李肥。
“它挺喜欢你的。”潘凉说道,小泥鳅多半也受潘凉的影响,亲近李肥。
“潘凉,是你主动让它出来的吗?”李肥却问。
“没有。”潘凉摇摇头,不以为意,继续搓着一把筷子。
李肥脸色稍稍凝重,却是没有再说话。
潘凉推翻水缸,将缸里不多的脏水全部到了干净,对李肥说是要去溜食,李肥点点头,和潘葵老爷子道别。
路上,潘凉见到李肥不假眉间的愁云惨淡,忍俊不禁,“我想什么,小泥鳅可都知道,你这样想它,它觉得会委屈的。”
“就算小泥鳅和你心意相通,那我想什么你怎么知道?”李肥没好气道。
潘凉如实说道:“大部分时候都知道,不只是你,还有别人,只要多看几眼,我就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而且,你把心里头的想法都挂在脸上了,我又不是瞎子。”
李肥摇摇头,有些无奈,又谨记着先生的教诲,不敢叹气。
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爱长吁短叹的人,可一旦有了浩然气的约束,真一口气不能叹时,李肥才发现,生活中原来有这么多时刻,人会不由自主的泄气。
李肥只能劝道:“别修行太快了。”
“知道了。”潘凉嘟囔道。
两人相伴回到李家老屋中,潘凉待了会儿也就告辞离去了。
没见着狗子炭球,李肥也不寻它,只当它去哪里耍了,煮完一小锅子泡饭粥之后,兑了点肉汤,先喂了老狗黑毛,又给炭球添出一份,便走上二楼,对坐窗牖,放眼望去,天朗气清,万里无云,重峦叠嶂,苍翠欲滴。
李肥心血来潮,捧出凤鸣环佩琴,用灵气濯手,虚弹起来。
起先还是有些生涩的不敢按弦,脑中虚谱一段音调不错后,李肥终于是在五弦之上挑拨,悠悠琴音荡漾,一曲《流水》流淌而出。
这曲《流水》乃后世伪托不假,不古却真,琴色婉转流连,曲意绵长不决,先生评价说,最是能打磨性子。
李肥也不是了然于心,只是想起这曲《流水》在学琴之初夫子就告诉过他,弹到不着调处,自己补全也无不可,顺着心意怎么舒服怎么来,自己不介意的话就更不必在意听者,因为无论琴艺高低,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罢,不吹捧自己曲高和寡,总归是寻求一个知音,若是能有那听者道出,“善哉,洋洋兮,若流水!”那便是多余的担心了。若是只执拗于正声雅音一丝不落,那比起对牛弹琴又好上多少?
当然,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事情还是要少做,没指望稚子涂鸦就能自成一派的。
直到夜色织上窗棂,还是不见狗子炭球的踪影。
李肥一人简餐,喂完老狗之后也没多想,心中责怪炭球真是玩疯了,快一整天也不见人。
直到第二日清晨,李肥起床,依旧不见狗子的踪影。
李肥开始担忧起来。
这一次,炭球,不像是撒欢到忘了回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