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宋蓄领命出宫。
建炎王朝法度森严,本是不容许有品阶的宦官出宫出城的,宋蓄是个例外,从小就是皇帝的伴当,现在更是皇帝的影子阳神,深得器重,本尊虽然还是个骟人,阳神却是花费了皇帝许多心血,生残补缺,总算是个健全人,也曾为了感激天恩再造,当过京畿最大的青楼,吐艳楼中一位狎客。
太监不能出皇城,但宋蓄的阳神,或者说那一位的影子阳神,现今不是太监,也就不算僭越法度。
越州菰湖,四层白色大花船上,客房之中,宋蓄对着易容成林荍的女官恭敬行礼。
女官用心保持镇静,至少在表象上坦然受之,心弦还是不住有些拨动,眼前这人,正是雪泥房中凶名赫赫的大手子,当初自己在雪泥房中之时,所见犯人受制剥落,历历在目,几乎能感同身受,而这位宋蓄,最擅长去以势断绝男子山根,桃花术炮制女子如母猪。
“宋貂寺,请坐吧。”女官请道。
“不敢,于理不合。”宋蓄摇头说道。
女官没有说话,生怕多说多错,在宋蓄面前,她近乎带有些赌气般的胆大包天,想要多坚持一刻不被他看穿也是好的。
“殿下这两日可曾看过喑雷山邸报?”宋蓄问道。
“不曾。”女官摇头道,“以后不要称呼我为殿下了。”
宋蓄抬起头来,眼露精芒。
女官心道不妙,八成是已被识破身份了。
所幸早早屏退四下,在场就那一位皇后娘娘派给殿下的女官而已。
宋蓄声音低沉,“离枝,你的胆子是大了,但咱们雪泥房出来的人,不主练胆子,还是得要长些脑子的,你这样刻鹄不成尚类鹜者,糟践雪泥房的招牌,也就是我现在在御马监,不然也叫你滚回雪泥房里走一遭。”
唤作离枝的女冠一言不发,端坐椅上,抿着嘴唇。
她本是爱吃龙眼的女子。
最先在雪泥房中,一位师傅狎弄说,你这么爱吃龙眼,干脆就叫龙眼算了。
她翻了个白眼,向她这类雪泥房中养大的死侍,从雪泥房出去,都要取个不带姓氏新名字,这是规矩,在走之前把名字报给自己的领路人和小手子就行,原先的名字算是赊账在雪泥房中,不同于那些白狗符下藏匿的雪泥房修行者。死侍这辈子为天家日夜奔走,能不能将姓名赎回来还是两说。
生而不养,断指可还;不生而养,一世难还。
大多数雪泥房死侍,都是来路正当,府顺中兴之后,一场场兵灾之中搜罗而来的有山根之人,这些人因为雪泥房的豢养而免去了这一世做两脚羊的命运,他们希冀着有朝一日能还清了雪泥房的传道救命之恩,赎回自己的名字,到那时,只消得断其一指,偿还当初雪泥房交付给那些生而不养的父母的代价就行。
当真划算。
离枝这个名字是雪泥房一位负责记录新名,执掌《箕斗册》的小手子取的,离枝通荔枝,在长河以南之地,将龙眼也称作荔枝奴,一捧一杀,南人眼中,龙眼不过是荔枝奴罢了,连杨梅卢橘这等荔枝先驱都比不上。
身为北人的女子哪里知道这些弯弯绕绕,一听之下有些顺耳,就满心欢喜的受下这个名字,直到明白其中意味地时候,她的名字已经成为了雪泥房中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资。
她倒是不怎么觉着丢人,本来就是只配做婢子的命,有什么不能接受的,龙眼也好,荔枝奴也罢,代号而已。
宋蓄也没心情多费口舌,直接问道:“殿下现在何处?”
“奴婢不知。”
“真不知?”宋蓄眼神阴鸷。
这十余年来,宋蓄拢共出门不过五指之数,每次都是得了那一位的重托,却都是没有将事情做得尽善尽,甚至最近一次,还折损了天家颜面,虽然回宫之后自领责罚,但宋蓄还是觉得愧对那一位的信任。
“不知。”离枝本能低下头,实在是宋蓄在雪泥房中积威太深。
“你呢?”宋蓄看向另外一名皇后娘娘派来的女官。
“奴婢也不知。”那女官不卑不亢,她是皇后从范家陪嫁过来的“媵”,自然是不惧宋蓄,这辈子不出意外的话,也是见是不到雪泥房里头煞人的风光的,虽然也偶有耳闻,却是不以为意。
“那就当好你的郡公主吧。”宋蓄起身,转眼间消失不见。
“奴婢给郡公主拿一份喑雷山邸报来。”女官依旧入戏,施礼退下。
离枝稍稍愣神,来不及点头。
————
朝奉城皇宫
体态雍容的范氏皇后坐在慈元殿椒房内,因为不是练气士的缘故,范氏的身子只比寻常女子好一些,椒房是全有花椒花粉粉刷的一处宫殿,是经过道家引证的长居对身体有大裨益的。
范氏刚刚接到贴身女官的传讯,说是已经见过宋蓄了,皇后回复其无需多事,一切照旧。
她大致是知道了小锦的去向,但是没有告诉皇帝。
“刘芝……”皇后口中念叨一遍这个名字。
刘芝是个普普通通的妇道人家,长得还算有几分姿色,年纪不小了,三十有六,嫁给齐册的时候已经是老姑娘了。
刘芝不觉得自己出众之处,自然也不是眼光奇甚高的女子,只是从小大大,没靠男人过活,相依为命的母亲过世之后,一个人也过得不好也不坏,也不觉着寂寞,整好的年纪之时也笑着回绝了许多邻里媒妁好意,不知不觉就耽搁了。
后来年纪大了,说媒的人非但没有渐渐少了去,反倒是让一些光棍的泼皮癞痢觉着自己有了可乘之机,年轻貌美的刘芝他们配不上,眼看就快要人老珠黄的,还不能有点念想?
第一次晚上瘌痢堵门的时候,刘芝却是出乎意料的冷静,直接拿出一把刈田的镰刀,也不开门,就顺着缝隙,将镰刀尖头透门而出,那发了酒疯的瘌痢说着恶心人的下流言语,拍打着木门,忽然手心一疼,鲜血直流。
瘌痢一下子酒意全散,捂着手掌,仓皇离去。
就是这样的刘芝,却在某一天,突然嫁给了一位外地过来清湖县讨生活的驮工。
虽然刘芝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但是容姿总归是有些的,那姓齐的驮工不知走得什么狗屎运,取到了这么漂亮的媳妇儿。
关于刘芝的消息就这些,不多,平平淡淡却经不住雪泥房的刨根究底,范氏皇后一张张情报事无巨细的看过去,就想知道那个嫁给了自己男人的身外身的女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甚至有些犯忌讳的麻烦了居巢湖上一任的圣人,翻看了些光阴流水。
有一件事还算值得回味,刘芝年轻时,家中拮据,母亲身体孱弱,干不了重活,专门为人浣衣,刘芝女工好些,为人缝破衣纳鞋,两人合力,才能勉强将日子过活下去。
邻户是一个独居的老妇人,有子不孝。
犯了牢底坐穿的大罪,幸好是赶上了建炎王朝更替年号,大赦天下,加之“留存养亲”的制度推行,老妇人的儿子终于在散尽家财打点关系之后,脱离了牢狱,光棍一个,四十好几没有媳妇,做着看守义庄的晦气活,每年都会给老母亲送些钱来,但却不多。
每月初一,老妇人都会去刘家借一笔小钱,下旬之前,就会还掉。
刘芝心疼油贵,不敢夜里挑灯缝补,就在白日之下,坐在家门前抛头露面,支个摊子。
老妇人每次去,都会着倚着高高的门槛坐下和刘芝聊上许久。
刘芝手里的活不慢,嘴上也不敷衍老人。
府顺二年,三月初一,这一天,太阳不错,刘芝一人坐在门口,从早到晚,老妇人没来借钱。
老妇人死了,刘芝没有惊讶,去老妇人家确认之后,便去义庄通知了妇人的儿子。
刘芝心想,若是自己没有嫁做人妇,晚年,应该会更加从容吧。
无儿无女,一人过活,日子一晃就过去了,能不能活到七老八十的岁数还不好说,真到了那个年纪,估摸着也不怕什么老来悲戚了,实在觉着闷了,就觍着老脸,去邻居家串个门,再怎么着也不至于打着借钱的幌子,怕那天老死了,没人知道,还得靠债主寻上门来发现。
范氏看过刘芝的一生流水,不觉得无味,反而细细咀嚼了好几个日夜,终于是觉着,在清湖县一小搓人形容中的一朵鲜花插牛粪上的刘芝,竟有那么一丝丝,配得上他。
就像当初自己选择他时,他也不过是个不受重视的侧皇子。
果然情爱这东西,不讲道理。
————
清湖县中
齐册放下筷子,向左手边的妻子刘芝抱歉笑笑。
宋蓄来了,就在北门外。
不需多言,刘芝总是那么善解人意,点头报以谅解。
“阿瑾,找你的。”齐册说话时,蜃气楼直接在城门外头的林间凝结,与那个御马监大太监打了声招呼。
宋蓄诚惶诚恐,赶忙稽首大礼,却被齐册一把抓住。
齐册无奈道:“你再这样,我以后连蜃气楼都见不得你了。”
“您这是折煞奴才了……”
“您?”齐册不解,这是什么叫法?
宋蓄连忙解释道:“这是齐鲁大地伊始的称呼,叠架于‘你’字之上,‘你’在‘心’上,是谓‘您’,前几日,当地文庙奏疏推行,官家已经肯首了。”
“把我放在心上作甚?”齐册有些不耐,“架屋迭床。”
都说一奴不奉二主,可宋蓄,只愿见此二位共戴天,再无他求了。
即便三年前,清湖县城外,那一声大逆不道的“官家”,皇帝没有表态,自是无人敢叱责他,可宋蓄还是自领了一段绝不好受的雪泥房剥落。
前几日这份齐鲁文庙呈递上来的奏疏,关于当地流传第二人称的读音和为之拟造新造的“您”字,宋蓄不由自主就想到了齐册。
宋蓄这辈子,服侍的就是天家人,心上也就是个“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