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到中天
徐夫子走到台前,却是没有开口,在他的眼神示意之下。
李肥第一次僭越了徐夫子的权利,底气不足地说了声下课,一众学童立起,齐齐鞠躬,李肥赶忙侧身,承受不起。
学生散堂而去,李肥还是呆在原地。
徐夫子拍拍李肥肩膀,说道:“能将《习学难字本》解得这么透彻,连王鱼儿那几个顽皮性子的孩子,也能在我的巡列下硬着头皮听进去,这就有些难能可贵了。”
李肥没有谦虚,只是低头欸了一声,有些开心。
“那夫子,我也回去了。”李肥小声说道,就要鞠躬离去。
“李肥……”徐夫子出声叫道。
李肥垂耳。
徐夫子说道:“等你及冠,过了巡回科考,不嫌弃的话,就接夫子的班子吧,在乡塾里面当个教书先生,夫子这些年教书,有些力不从心了,是觉着自己胸中点墨学问,不足以覆盖满堂白纸画卷,真心想要个帮手,申儿不是读书的料子,这点随我。”
“徐夫子,我……”李肥被这突如其来的言语,惊得有些不知所措。
徐夫子摆摆手,打断道:“徐得意虽然脑袋灵光些,但性格上也不适合为人师表,思来想去,还是李肥你,小时候也是上夫子的短学,看得出来,是有迟慧的,而且近来夫子发现,你这迟慧,来得也不迟,怕是以后,不只是能当个短学夫子。”
“可是……”李肥欲言又止。
“李肥,喜欢读书吗?”徐夫子只问道。
“喜欢。”李肥肯定道。
“那你想让喜欢读书的孩子,能有个好夫子吗?”徐夫子又问道。
李肥心跳的有些快,心尖一缕气机打转,口悱悱,心痒痒。
一番无人知晓的言语之后,徐夫子搭着李肥走出学堂。
李肥忽然退后一步,歉然鞠躬道:“让夫子失望了。”
“没有的事,”徐夫子笑着摇摇头,“只是觉着可惜了,回去吧。”
“夫子再见。”李肥再深鞠一躬,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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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湖县邑除出了凤栖云庐两处形胜之外,还有一片极为广阔的泽国,名为封巽湖,景色口碑在当地人印象中均是不算出众,却是在外人有些见面不如闻名的名气。
水域最深处不过成年人膝,湖上只有一处孤屿,名为豸山。
地方志记载,早年豸山被当地人叫做卧牛山,只因山脉走势有三次起伏,远远望去形似一头卧牛。
后来因为山上立了一座高塔,远眺卧牛,仿佛长着一只独角的独角兽。
这才有了豸山的名头。
封巽湖西边曾是佛门圣地的鸡笼山,前朝灭佛之后,被强征纳入《洞天福地记》中,第四十二福地,不同于洞天,福地便是长在地上,没有赝迹一说,现今的鸡笼山依旧是佛道儒三家并存,佛道如今才稍稍恢复点小气象,却是佛迹没落,虽然被朝廷允许占山建寺却不能画地为治,还要缴纳赋税,甚至连一间庙里的和尚都不能过双手之数。
早间的封巽湖浓雾笼罩,芦苇丛生,有些寒意。
林荍自下菰城而来,经过清湖县东门,直至封巽湖,随手折了一支苇杆,一芦横渡,踏足豸山。
今日,清湖县中的齐姓驮工休息一天不做工,太阳都已经升高过城墙了还赖在床上,一旁的女子轻手轻脚扯开杯子,推搡了下下丈夫。
“这么早就起了啊,不再睡会儿?”齐姓驮工朦胧着眼睛说道。
女子轻轻摇头,认真说道:“不睡了,你也不许睡了,难得的休息一天,可别倒拔力了。”
“你知道我不会的。”
“那也要起了,我去给阿瑾煮粥,你买菜去。”
齐姓驮工点点头,说道:“今天大概会有客人来。”
“是阿瑾的朋友吗?”
“算是弟媳吧。”他挠挠头。
“那个你,到底有多少个孩子啊?”女子小声问道。
“他是他,我是我。”齐姓驮工先是纠正道,然后再是回答,“他的话,天下人都知道的,真没有藏着掖着,就是一个女儿四个儿子,分别取名瑾、济、渠、清、洃。”
女子看着汉子,眨眨眼。
似乎是知道女子醉翁之意不在酒,汉子老实交代道:“阿瑾和齐济是范家那位皇后生的,其他三个皇子是两位夫人分别所生,因为我的关系,他现在也不能再续国祚,所以身边的女人不多,除了皇后之外就是五个有称号的夫人。”
“真当一点关系都没了?”女子问道。
“也不算是吧,真要一点关系都没有,阿瑾也不会叫你一声大娘。”汉子还是太老实。
毕竟那是一体同心之时和范氏所生的女儿啊,反而是后来那太子齐济遇刺身亡,他倒没有太过震怒,到底是隔了血脉了,只是他和范氏所生,与自己无关。
“我比她大吗?”世间再温柔贤惠的女子,大抵也会绕不过这些问题吧。
汉子点点头,“大一岁。”
女子顿了顿,小声说道:“阿瑾当然是很好的孩子,但我不喜欢那个宋蓄,他看你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他的那位天一样。”
“那我以后不见他就是了。”汉子不假思索道。
难为宋蓄了,一根筋的认为,他和他都是“主子”,都是“天”。
“我不见他就好。”女子想了想,说道。
汉子本能的搂住妻子。
老夫老妻这么多年,女子哪能不知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嗔道:“德性!”
赶忙手脚并用越过汉子爬起床来,不然只怕等会就没力气再爬起来了,阿瑾还歇在家里呢,千万不能做这档子事。
汉子憨憨一笑,阿瑾的伤势养得也差不多了,晚几天把齐丂那臭小子接回来,也算一家团聚。
汉子的来头有些特别,本是建炎王朝贵不可言的那一位的阳神,许多年前,还不是皇帝的他的阳神因为探寻一处小天地,一些原因独立开来,本是失去了所有本尊的记忆,而那一位也只当在小天地中则损了阳神。
之后大道根基有些影响,竟是再是修炼不出身外身来,那一位才开始有些怀疑,是不是阳神还存于世。
不过那一位心里也清楚,冥冥中毫无感应,即便是有身外身留存世间,只怕也不是自己了。
府顺十年,太子齐济遇刺身亡,魂飞魄散,皇帝不惜违背天理循环,承担了极大的因果代价,试图寻找到儿子的残魂碎片,却是搜寻无果,意外找到了哪一个血脉流传在外的齐丂。
正是隐姓埋名的身外身和清湖县一位叫做刘芝的凡人女子所生。
身外身暴露出来是,已经是有些忆起自己身份,而且就修为而言,隐隐高出本尊半筹,这是常理之中绝无可能发生的,皇帝便知道是身外身根本就没有折损在那一处秘境小天地中,而是得到了天大的机缘。
原本是冰炭不相容的局面,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决计没有缓和的余地。
皇宫即刻出动了十二位阳神境界大修士,三位仙人境的供奉,候在清湖县县邑外,只为抹除那一个变数。
那一个变数放任不管的话,足矣动摇国之根本。
后来来势汹汹的那一位却出乎意外的偃旗息鼓。
原因也很简单。
偷偷追寻而来的齐瑾难以自抑地望着那身外身喃喃一声“爹爹”,声响虽小,在场之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而宋蓄则是“大逆不道”地称了一声那身外身一句“官家”。
此时已名叫齐册的身外身对齐瑾“欸”了一声,笑容憨厚,“都长这么大了啊!”
对那宋蓄,却视而不见。
驮工齐册,拖家带口,一手是妻子刘芝,一手是儿子齐丂。
“这是弟弟吗?”
“是了。”齐册点点头。
逃不掉,也要护着妻小,至少在他死前,他身边是最安全的。
妻子刘芝推了推齐丂,齐丂福至心灵,脆生生叫了声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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豸山之上,浓雾笼罩,芦苇荡漾,白色水气凝结成一个人形,驮工齐册出现在林荍身侧。
其实齐册有些遗憾,要是阿瑾会这蜃气楼的手段,就不会在那天人赵贫的剑下,折损了本命物,可惜他教不会阿瑾。
“爹爹躬安。”林荍微微吃惊,看清来人后立刻向行礼。
这就是蜃气楼的神通吗?据说是比介于阴神出窍和阳神远游之间的一门怪异存在,讲究一个念头通达,聚散无形,而且与本尊的牵连甚少,不存在一损俱损的说法,只是罕有人能掌握,因为它本就不算在人族神通范畴。
“可别这么叫我,受不起的。”齐册摆摆手,语气颇为真诚。
林荍的记名师父,皇宫的一位大供奉,齐册成过他的情,当初来的那三位天人之一,为他说过一句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林荍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称呼齐册才好。
“想吃点什么,我这就去买菜。”齐册说道。
“我已经听宋貂寺说道皇姐凤体无恙,就打算只看皇姐一眼就走。”
“那不成,饭还是要吃的。”中年驮工的脸上忽然泛起笑容,“刘芝的手艺很不错。”
林荍想了想,便说道:“想吃鱼。”
汉子回头看向风巽湖,若有所思道:“吃鱼的话,在封巽湖试着抓几条吧,倒不用浪费钱了。”
林荍看着驮工汉子,和印象里的那个威严的父皇截然不同,朴实的就像是一个靠着辛苦活计养家糊口的汉子,虽然面庞轮廓和那一位还是有些肖似,但是从言行举止来看,完全想象不到这二位曾经是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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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州剡县
少女脚踩龙头,沿水而下,路遇行人便会询问有关那小锦的下落。
在神仙中人眼中,少女身泛丹霞,犹如“白日衣绣、招摇过市”一般。
这几日,丹霞少女的行迹已是如数在喑雷山邸报上刊载,实时更新。
题为《赤水出丹霞》。
以至于关于那“丹霞”口中的小锦究竟是何方神圣,也成了修行者中津津乐道的话题谈资。
而那小名唤作小锦的女子,此刻正在清湖县驮工齐册家做客,吃着封巽湖中捕来的鲫鱼。
已有几期喑雷山邸报的内容没有扫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