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李肥虽然还有些困倦,却是因为牵挂学堂的事情,早早醒来。
李肥翻身坐了起来,感觉恢复了许多精力,应该是能用使出缩地成寸了,有了这门神通倚仗,李肥才放心下来,不用担心学堂迟到了。
“白大哥,早啊。”李肥望向还盘坐在床上的白水,向他问好。
白水睁开眼睛,笑道:“真挺早,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的事,是我要回去了。”李肥说道。
“不吃个早饭再走?”
“这个时辰,回去煮点粥也还来得及,家里的狗也有一天没吃了。”李肥说道。
鸡倒还好,会扒拉土地找食吃,家里一条老狗黑毛和小狗炭球,都是需要伺候的主儿,李肥不操心不行,而且看昨天潘凉的情况,似乎也有些不正常,得去问问。
白水坐在靠墙一侧的木床上,轻轻敲了敲木质的墙壁,这种房子的隔音向来不是很好,“妹,你醒了吗?李肥兄弟要回去了。”
隔壁传来轻微的窸窣声,白水回应道:“哥,我起来了,洗把脸就过来。”
不多时,白壁推开房门。
“白姑娘早。”李肥笑着打招呼。
“早。”白壁报以微笑,比起昨夜倒是腼腆不少,没再说话。
李肥见过白壁,也就不再耽搁,和兄妹二人道别离开,先是走路出了城,才用上缩地成寸的神通,极快的赶回了乡中。
“我们也出发吧。”白壁说道。
“妹,我觉得李肥兄弟人不错,其实咱们去居巢湖,应该也顺路的。”白水说道。
白壁摇摇头,说道:“他赶着回家呢,而且我们也跟不上他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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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肥只花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回到了乡中,发现潘凉就站在李家老屋门前,无聊逗弄着狗子炭球。
潘凉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李肥回来了,他依旧只是蹲着,炭球仰着肚皮,发现自家主人回来之后,有些欣喜的想要翻身,却被潘凉一手按住,感受着肚子上柔和的抚摸,炭球舒服地眯上眼睛,不再念着向李肥谄媚。
“你心动了?”潘凉扭过头来,有些难以置信,惊异于李肥的境界攀升。
李肥点点头,“昨天的事。”
“你昨天去哪里了?我没找到你。”潘凉直接问道。
“下午去了蹚下菰城。”李肥也不瞒他。
潘凉没有细究,而是又问道:“你今天也去徐夫子哪里代课吗?”
“当然啊,你问这个干嘛?”
“我就是来和你说,你要小心点那个吕龄,他很可怕。”潘凉压低声音说道,似乎是怕被人听见。
“怎么了?”李肥不解。
“他不是个傻子,他会说话,而且我很怕他,小泥鳅也很怕他。”潘凉后颈出的衣领上小虺探出头颅,对着李肥拟人地点点头。
不远处露天的水缸旁,老狗半眯着眼睛,嘴衔着顽固不化的一枚小灵天,似乎是投来了一眼目光。
小泥鳅瞳孔细缩,余光瞥见一眼老狗,慢吞吞缩回潘凉衣领。
如果说小泥鳅怕吕龄是因为天然被压胜,那面对老狗,大概是胎里毛病吧,虽然不是如见吕龄这般惧意,但同样膈应得很,毕竟如果当时潘凉杀了它,就没有之后的因果了,它算是夭折在这条老狗身上一次,更多原因还是因为潘凉对老狗心中愧疚,它日常就是泡在着充满内疚的心湖之中,潜移暗化。
潘凉注意着李肥的表情,见他没有一点惊讶,有些莫名吃味,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李肥摇摇头,回答道:“也没有,就这几天,陈夫子告诉我的。”
“早饭吃了吗?”李肥问。
“没有。”
“我也没有,煮个粥,一起吃点吧。”李肥邀请道。
“对了,我给你买了糖球。”李肥拍了拍腰间的玉玦,取出一袋黄纸包裹的糖球。
“这东西哪来的?”潘凉问道。
“清湖县买的。”李肥答非所问。
潘凉就不说话了。
李肥突然笑了,说道:“玉玦是陈夫子的先生李唔送的。”
潘凉嗯了一声,眼神晦暗。
“是李唔老先生昨天送我的,昨天我也是没料到会突然走一趟下菰城,是连夜赶回的。”李肥还是决定开门见山。
“你和我解释这些干什么?”潘凉不看李肥,低声说道。
“不是解释,只是你想知道,但你又不问,我可没什么好瞒着你的。”李肥说道。
“我去淘米。”李肥把糖球交给潘凉,扭头走回屋子。
潘凉原地愣了愣,说道:“我去摘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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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肥和潘凉一同走在路上。
“李肥!”小跟屁虫王鱼儿高兴的叫住李肥。
李肥笑着和她打招呼。
王鱼儿一点也不觉着尴尬,强行介入了两人的队伍,三人并肩而走。
说起来,李肥也有些时日没和王鱼儿一块走道儿、认真说话了。
王鱼儿自从上学后开朗许多,不再算作自己的小跟屁虫了,李肥就只是替她感到开心,对于自己没了一条小尾巴,却是半点失落都没有。
“《常礼举要》背的怎么样了?”李肥问道。
“我昨天把本子落学堂里了,没带回去。”王鱼儿挠挠头,有些尴尬。
“那就是没背咯?”李肥无奈摇摇头,“怎滴?你是兜里又备着沙树粉了?”
王鱼儿脸一红,会想起第一次怠慢功课,被徐夫子打手心,她仗着涂满手的沙树粉末,明知三下板子逃不掉,愣是涨出三分硬气,就像上刑场的江湖好汉总会大喊“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一样,她虽然没喊出来呢,给徐夫子留了些许颜面,但是她的眼神却是不虚,早就写满了“你打吧,我才不怕”这样的话。
结果第一下的惨叫,第二下的讨饶,第三下的眼泪,都是丢尽了他的脸面,她王鱼儿好几天都没敢在课堂上抬起头来。
老爹说的沙树粉擦手管疼,她怎没就信了呢?难道是不涂的时候更疼吗?王鱼儿不无希冀地猜想到,但后来在徐夫子接二连三的笞教下,她才肯定,老爹无疑是骗了他。
王鱼儿在心里记恨了好久。
“我到家了。”潘凉突然说道,“中午我家吃饭吧?”
李肥没做思考,点头说好。
“李肥,你为什么和潘凉走得这么近啊?还去他家吃饭。”潘凉走后,王鱼儿还是没忍住问道。
李肥笑着回答,“朋友啊。”
“他可是窹生子,连父母都不管他……”王鱼儿撇嘴说道。
“你还小,别听风就是雨。”李肥摇摇头,难得加重了语气,“口为祸福之门,他人家庭之事,不要评头论足。”
李肥所言,不过是常礼举要的内容,王鱼儿虽然背不出来,却还是熟悉,自知理亏就没再多嘴。
到了徐夫子课堂上,学堂陆陆续续都到齐了,李肥开始领读,徐夫子落座在最后,一旁就是面无表情的吕龄。
李肥却因为潘凉的叮嘱,眼神时不时扫过末位角落的吕龄。
先生说他不像是凡人,但也不敢确定。
吕龄表情呆滞,不看书册,也不看看讲堂,双眼虽然朝着前方,却是没有视线汇集。
吕长吉最近手头的职责不多,编撰地方志也到了查漏补缺的时候,以他严谨的性子,不会出什么纰漏,县老爷总说,吕长吉一人能抵过三个文胥,同样的一份薪资,给他发一份就是赚两份。
吕长吉这些时日老是回来乡塾外头,不光是看看吕龄是否还适应,同样也爱听这草长莺飞年纪的朗朗书声。
吕长吉看着台上领读的李肥,有些笑意,这一进一出,身上就多了一道儒家正统的浩然气,不过文运还是一如既往地有些浅薄。
李肥心有所感,扭头看向窗外,吕长吉朝他点点头,眼神示意。
李肥微微颔首,继续领读。
吕先生是银瓶,也不见得哪里与常人有异了。
河泽乡不算是一个大乡村,也就两百来户人家,适龄上学的孩子倒是不少,基本三四户就有一个,有的人家还不止一个。
李肥的大哥李满是最希望李肥能寻个靠学问吃饭的活计,在乡塾里教书,绝对算是学以致用,圆了老爹的遗愿,从今年四月份,李肥在徐夫子班上做小胥开始。李满就没决过这个念头,一有机会就拉着李肥叨叨。
李肥当然不觉着烦,只是他这点学问,不是误人子弟吗?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李肥有迟慧,是陈夫子亲口说过的,李肥现在读书就不算差,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那时,做个教书匠也不差。
李肥心里想到昏昏昭昭的时候,体内气机忽然流淌起来,果不其然,同源是那位圣人的学问。
李肥不敢灰心丧气,圣人学说虽说没有认可他,但是先生认可了啊,若是没有叫先生失望,同样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若是以后能习得那位的文脉学说一二,更是让人欢欣鼓舞。
毕竟是那位送给先生的东西,先生转增给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接下,现在只是先生觉得自己有资格,李肥不敢妄自菲薄,但也知道自己需努力,有一天要让它肯首,才算不辜负先生垂爱。
很多年前,鸿都学宫有过一场辩论,在李唔和陈道流之间展开,辩论的话题是椅子。
甚至不算是辩论,而是拌嘴一般,兴之所至,形同两小儿辩日。
关于椅子和凳子究竟有什么区别,旁听之人只有李唔的学生陈凤垂和陈道流的女学生薛磬。
显而易见,椅子多了个椅背。
陈道流所持观点,椅子不是用来靠的。
李唔反驳说,那要凳子作何用?多个椅背,不就是为了让人靠着舒服吗?
陈道流便说,若想舒服,干脆就不要坐椅子,舒服不过躺着,直接睡塌不就好了。
这场辩论,使陈凤垂耳目一新。
二人都是在说椅子,却又都不是在说椅子。
归根结底,一个不管多结实的椅子,只要坐的人没有坐相,时间久了,都会被倚靠得松松垮垮,吱呀作响。
所以能端坐椅子的、懂规矩的人,永远只是少数。
比如椅子和凳子的区别,就在于椅子上多了一个椅背,却像是它好就好在有一个椅背,这就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一点点的在椅背上施加压力,总以为贴着椅背,不用自己做筋骨。
却不曾想,坐没坐相的后果,滴水石穿、积弊日深,人靠着舒服,不消得力气支撑,椅背却在一点点的垮下去。
好比是人间规矩的张弛,沿河而走,却是湿鞋,火中取栗,却是烧手。
李肥离开鸿都学宫时,与先生、祭酒、师爷爷三人吃了一顿晚饭,饭桌上,先生陈凤垂交代过,这儒家的浩然气机最先磨合时,最难养,甚至是说矫揉造作都不为过,日常读书,行文流淌,气机也是流淌,若是行文凝滞,气机便是不畅,若是神思生惑,气机便是迂回,若是断章取义、按图索骥,气机就要颠腾、倒转。
若是一日不读书,气机就散作虚无。
只有旷日久长才能做到真正的从心所欲不逾矩。
师爷爷李唔问李肥,“会觉着麻烦吗?”
李肥真心实意摇头,回答道:“不会。”
李肥离席起身拜别,三人送至鸿都学宫棂星门。
见李肥远去的背影,陈道流忽然说道:“这孩子的坐相还不错。”
陈凤垂就像个满足于自家孩子受到表扬的长辈,颇为自豪地笑着说道:“李肥啊,从来都是把椅子当凳子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