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菰湖之上,风雨大作。
似乎是知道明日便出出梅了,老天爷要将淅淅沥沥没下完的梅雨在这一天倾泻干净。
昨夜从扬州广陵水域过渡至越州清湖水域,只今一大早,菰湖便好似原先温婉娇弱,水波不兴的女子突然大发雷霆起来。
狂风夹杂大雨,菰湖之上波涛汹涌。
如此翻滚壮阔的大浪,别说是不堪颠簸的渡船,就算建炎王朝精锐水师的大型楼船恐怕都要被掀翻,轻易拍散。
菰湖中央,一艘雕饰白龙的四层花船随波起伏,有惊无险,弄潮一般。
花船顶层甲板上,两女子站立风中,二人长相全然相同,毫无差别,俱是华容婀娜,姿妍极美,好似并蒂莲花,细看之下,站位稍有先后之分,在前女子,面无表情,稍稍落后者,眼神恭敬。
“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站在后侧些的女子问道。
如今身处江南道地段,发现并不是多繁华之地,比起京畿相却甚远,风景嘛……也一般,幼时就在宫墙之中长大的女官半点欣赏不来。
“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江南道占得二十有六,你说这么多洞天福地中,究竟是哪一个包庇窝藏了大逆罪人?”林荍不答反问道。
“奴婢不知。”女官低头。
林荍说道:“从现在起,你换做我,先从这越州开始,将一座座洞天福游览过去。”
“那殿下您呢?”女官问道。
“这你无需你操心,我有些私事要处理,你跟我三年,只有你最了解我的言行举止,另一位宫人是母后派来照顾我的,你与她明说便是,以免事发之时为难,她自会配合你的。其它其他两名护卫都是我林家心腹,你以我的身份妥善用之,这一路出行,虽是隐秘,却也凶险,能别折损在外头,那是最好,不要让他们发现了你的真面目,此行完毕,我有重谢。”林荍说道。
“奴婢万万不敢让殿下言谢,只希冀能鞠躬尽瘁以报殿下。”原来是易容了的宫人赌咒道。
“还有一件事,以后不要称我为殿下了。”林荍神色平静地说道。
朝廷礼制,只有太子,太子妃,皇后,亲王这几位才能被称作为殿下,如今的她,已经不能被称呼为殿下了。
“奴婢记得了。”女官惶恐。
风浪之中,距离花船不远处的一艘柏舟更为神奇,仿若有仙人硬生生从菰湖大风巨浪中再拔出一个浪头,如一朵祥云,静止不动,这小舟便停在那浪头之巅,恰好与四层花船平行。
凡夫俗子眼中,这便是真真切切的神仙造化。
只是旁下无人,也无其余神仙。
林荍轻轻跃起,站立柏舟之上。
浪花跌散,柏舟摇摇欲坠,于菰湖中,孤立无援。
很快就混作水天画卷中,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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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七,乡绅陈家
李肥第一次参加大户人家的家宴,红木大桌之上十多人落座还是宽敞,不似平常家训的食勿响舌,咽勿鸣喉。饭桌之上颇为热闹,李肥却是有些不习惯这种热闹。
毕竟践行,吃完午饭,陈凤垂和李唔就要带着乡里的学堂学生去往下菰城了。
陈老太爷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还抿了三口酒。
第一口理所应当敬了李唔先生,第二口老怀欣慰敬了孙儿陈凤垂,第三口却有些意外的敬了小子李肥。
三口酒后就由丫鬟扶回屋中休息了。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到了老太爷这个岁数,已经是有人专设小灶,负责饮食了。
随着陈老太爷走后,饭桌上的氛围才算真正热络起来。
李肥低头吃菜,偶尔也会应对同桌人提出的话题。
菜色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有鱼有肉,十八个碗碟,却是李肥眼里极好的美味佳肴了,从小到大,这样的好菜色也就过年能吃上,还不曾吃过这般多样齐全的。
第一次有下人添饭,李肥十分不适,只是没能争抢过下人的本分。
“夫子去下菰城这段时间,你打算做些什么?”陈凤垂问道。
“上午还是去徐夫子课堂上做领读,下午的计划还没打算好。”李肥老实回答道。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李唔一旁叮嘱。
“打算抽空去蹚居巢湖看看,就邻着长大的,还没见过一次真容。”李肥回答道。
“也好。”陈凤垂点点头,“回来夫子也会考校你的学问,别落下看书。”
“学生自是不敢忘的。”李肥笑着回答,“如果夫子临行不叮嘱的话,学生还会归功于自己的自觉。”
李唔哈哈大笑。
“吃你的饭吧。”陈凤垂没好气道。
饭后,李唔非要拉着李肥手谈,当然局势是一边倒的屠戮,李肥充其量也就会个象棋,棋子越下越少还能把控,围棋手谈,棋子越下越多,李肥顾此失彼,捉襟见肘。
总算是满足了李老先生的大展棋艺的心愿,之前和陈凤垂对弈,都不知道它怎么当学生的,一点悟性都没有。
时辰过得飞快,门外已经守着三位马夫,车舆也早早清洁干净拴上马背了。
不多时,学生开始陆续到齐了。
李肥适时投子认输,走出陈家大门。
“这是来送我的?”依靠在大门右侧一尊脚踩幼崽的石狮子上的徐得意看见李肥,眼神一亮。
“算是吧。”李肥笑道,看着这个同窗好友,这三年来,学堂之上大概除了夫子,是与他言谈最多的,一开始难免觉着有些聒噪,因为不熟悉,也不好表现出来,慢慢的熟悉了,也就不觉着他的话嘈耳朵了。
“要不要一起去见识见识天下第二湖的风光。”徐得意肩头顶了顶李肥,问道。
“不去,我又不参加巡回科考,陪你去耍吗?我可没得多余银钱去开道,要不你借我盘缠?”李肥玩笑道。
“好啊,我的盘缠匀你一半,咱们同吃同住。”徐得意竟一口答应下来。
“很少见你这么执着啊。”李肥看他一眼,这段时日来,徐得意已经不下三次劝说他一起去鸿都学宫了。
“因为我有预感,这次你不能与君协同的话,以后就都没机会了。”徐得意无比认真的说道。
“这是什么话?”李肥白他一眼,笑骂道,“咒你还是咒我?”
“咱俩之间的默契呢?”徐得意眼神幽怨。
李肥会心一笑,其实是知晓他的意思,便说道:“花儿还有次第开呢。”
真当是“大言不惭”!
“这可是你说的啊!”徐得意指了指李肥的胸口,笃定道。当初刚同窗时,李肥正直长身子的时段,比他高出一个头多,现在总算是慢慢追上来了。
“我说的。”李肥笑着点头,算是允诺下来。
“差不多该出发了。”陈凤垂高声对一众学生说道。
“走了啊。”徐得意拍拍李肥肩膀。
李肥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陈老太爷坐在二楼美人靠上,目视着一行人整备上车,就要离去。
心中默默期许,希望这乡中文气,能多多眷顾这群年轻的读书人。
乡学馆门前,吕长吉洞若神明,确实看到一缕缕文运被牵扯而动,多数都是去了那徐得意身上,但其余众人,也均摊不少。
“徐得意!”
李肥看着离去的车辇,突然高呼一声。
徐得意回头。
“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李肥作揖说道,有一种预感,这次徐得意出走,归来时便不是凡俗身了。
徐得意还礼道谢:“春风得意,借你吉言。”
李唔坐在车舆之上,兀自唱起戏来:“自从……吃粮到如今……从未提刀,杀过人,今日到我来充狠……”
皆是吃书到如今,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
愿诸君提笔心静,落笔有神,李肥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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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洞天中,抟丹老祖陈喜夷,于梦中溘然长逝。
赤水湖边,少女抬起头来,青蛟探出水面,无须呼唤,便将承载少女至四明窗前。
少女跃下蛟首,步于陈喜夷身旁。
赤水洞天开一线。
陈喜夷天魂归天路,地魂归地路。
人魂尚存,还未散尽于小洞天中。
“老祖,我还没想起我是谁呢……”少女轻声说道。
“老祖我啊,这辈子两次失信于人,都是你,对不住啊。”空灵之声天地回响,借助小洞天催发妙音,陈喜夷魂魄还未散尽前,尚能言语一二。
“我算是人吗?”少女不敢确定。
都不算是人,自然老祖也就没有失信于人。
“算,怎地不算?”陈喜夷身躯渐渐化虹,反哺于一整座赤水洞天。
“老祖,是不是门户不开,你的三魂六魄就不会被拘走?”少女问道。
“那样的话,和住银瓶有什么区别?”陈喜夷声音愈发飘渺,“走吧,人间寻你自己去。”
少女踟蹰不决。
“去寻你那小锦去。”
少女闻言,迈开步子,青蛟俯首,看着赤水洞天开一线,外头便是人间。
这一日,赤水湖失去了水灵,水位直降十余丈,露出半座白水宫。
赤水洞天中飞禽走兽,虫甲沉鳞皆还在,只是没有了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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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却剡县六百里的清湖县小乡镇中,徐夫子学堂之上吕龄似有所感,跑出学堂,不顾身后徐夫子的叫喊,站在空旷的沙土场地上,仰天望去。
凝视久久。
晚间,吕龄问吕长吉,“那是龙吗?”
“是蛟。”吕长吉摇头道。
吕龄便没了兴趣,神色有些失落。
府顺十三年,六月,越州剡县,接连出现了两场大异相,时隔不过一旬时间,先是一剑破天幕,再是有女子骑青蛟出洞天。
一时之间,剡县,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之地。
相干与不相干之人,都往那儿汇聚。
只记得自己姓齐,妻子叫小锦的少女第一次脚踏实地,看了一眼人间。
青蛟入了剡水大渎,化作一江水,奔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