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顺十三年,六月初一
李肥骑着青车,拉着板车,空车上只载着小侄子李双至和潘凉二人,一牛三人向着清湖县城方向,缓缓驶去,黄梅时节,道路泥泞。
早几日,大哥李满在下地莳田时被一条异常大的蚂蟥咬伤了腿,当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事后却发现整条腿肿胀的厉害,竟不能下地行走,所幸施郎中看过说无大问题,静养就好。
碰巧这天又到了与清湖县一家极大的粮油铺子约定好的进货时间,恰逢乡里许多的长工汉子筑路,粮油开销大,春草铺子自然是想要抓住这个赚钱的机会,李肥便提出代替大哥进城进货。
李满夫妇二人对李肥自然相信,也就放心把牛车交给了他,大嫂离不开照看铺子,大哥卧床休息。一时之间一家人都无暇顾及上那个顽皮至极的小子李双至。
以至于等李肥一人出发驱使牛车出了乡镇好久后,才发现尾随了这个小侄儿和潘凉。
一番佯装的呵斥无果后,李肥只得拉着他俩上了牛车。
原来是潘凉去了学塾外头等李肥放午学,却是被小跟屁虫告知,李肥今日请假,去了春草铺子后才知道,李肥这是去县里置办货物去了。
两个小孩,一个不大,一个更小,不知怎的就达成了合作,一同寻李肥来了。
潘凉牵着李双至的手,走的翻山小路,第一次动用了修为,步子快过平坦大道上跑马。
“叔叔,天上好什么东西在飞。”车舆上,头枕双手,仰望天空的小侄儿突然说道。
李肥抬头望去,临近出梅,这两天雨势渐微,难得今天也是个阴天,有些愁云惨淡的天空上,难觅什么李双至所说的东西。
“哪儿呢?”李肥不禁问道。
“喏,那儿呢!”李双至伸手指去,乌云之上,似有极其细小的黑影飞过,纤弱丝毫。
李肥定睛寻找,仗着最近变好许多的目力,也就看见隐约一点儿。
“好像是有东西,双至,你怎么看得这么清楚?”李肥没当回事,收回视线,笑着问道。
“好像还有个人。”潘凉突然说道。
李肥这才联想到可能是神仙踪迹,不免又抬头凝望起来。
浓厚的乌云之中,似有一人,像在追逐飞剑,看似缓慢,实则距离地面极为遥远,速度难以估计。
不多时就飞出了李肥目光所及。
“叔叔,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呀?”李双至好奇地问道。
“大概是,神仙吧。”李肥以玩笑的口吻回答。
潘凉却是听出了李肥的认真,神仙呐……
看着前方的路越来越大,石板铺设的光滑平坦,李肥便知道是踏上官道了,便与小侄子和潘凉交代道:“前面就要到清湖县了,进城还要经过一道盘查,没大事的,就是会查看想要入城的外地人手里有没有官凭路引,不查我们这些本地人,待会儿进城时你们就别说雅言了,要说话便是说些家乡方言,不然可能会惹来盘查。”
潘凉和李双至都点头说知道了。
作为熟门熟路的当地人李满,即便是没有手持官凭路引,也不会被那几个专职守城的卫兵拦截。但作为极少进城的李肥,和一次都没进过城的李双至,自然没能在那群常年驻守县城的士兵中混上熟脸。
嫂子为李肥准备了不少建炎五十的讨巧花钱,用来“打点”守城卫。
本身面值不大,但是讨喜。
都是有寓意的花钱,每年春节铸币时,都会有一炉用作开炉镇库的花钱,熔铸的阳面文字是不一样的,多是吉语,建炎王朝改国号为府顺以后,历年春节的官铸币花钱都以“新春大吉”、“人口平安”、“长命富贵”、“福在眼前”的吉语为主。
李肥先前抖落几枚花钱的时候,李双至就十分喜欢,李肥告诉他,等派完用场,剩下的就都给他,还问潘凉要不要。
潘凉摇摇头,他比李双至大上两岁,自然不会和他争。
比预想中还有轻松的过了城门以后,并没有经过盘问,小侄子李双至得了全部的花钱,却开始有些拘谨起来。搂着腰背坐在牛车上,虽然年纪尚小,却也模糊感到自己这身牛车行头和与县城中的其他路人不太一样。
“李肥,李双至刚才说了吃糖球儿,别给忘了。”坐在板车上潘凉提醒道。
“好勒,这会儿还没看着儿,等等去铺子里帮他问问有没有。”李肥答应下来,又问,“潘凉也吃吗?”
潘凉这次没有摇头,一只手搂着李双至,旁人投来的眼光没能让他觉着有什么不自在,更小的孩子李双至靠着潘凉也就没那没胆怯了。
“冰糖葫芦还是糖球儿?”李肥问道。
“和李双至一样吧,我有钱的,我请他吃。”潘凉回答道。
李肥点点头,没和他客气,“我也觉着糖球儿好吃些。”
“也请你吃。”潘凉笑着说道。
其实潘凉不清楚冰糖葫芦和糖球儿到底有什么区别,从小到大也没吃过,自从满岁被送回乡里后,就在没出过门。
听李肥解释说,好像一个是穿成串儿的,一个是黄纸包的,一个是打津门卫传来的,一个是打徽州过来的。
除此之外无差别了吧?
牛车继续前行,沉默许久,李肥突然问道:“潘凉,你是来看你父母的吗?”
“不看,他们都不要我了,我还看他们做什么?”潘凉满不在乎,语气顿了顿才说道,“只是听我师父说,他们还给我生了个妹妹,想着能不能见一见。”
李肥有些担心。
驱使着牛车问了三拨人,三人总算是来到了富民巷口,这里有着清湖县最大的粮油铺子之一。
路上碰巧赶着小食摊贩,还买了两包糖球儿,二十文钱,潘凉出的。
李肥下了牛车,把手上糖渍抹在车架上,拍了拍双手,寻找铺子的管事去了。
胖管事人不错,听说李肥是代替大哥李满来进货时,非坚持李肥是第一次来的客人,开门红,给摸了零头。
李肥作揖道谢,却还是一丝不苟点算完货物。
之后又劳烦管事请了两位驮工帮忙把货物运上板车。钱货两清,李肥脸色笑容真诚,一一道谢。管事驮工也是挺喜欢和这个第一次来进货的小子打交道,礼数足,人不浑。
“郝管事,你看今天的银钱先给我结了吧,行不行?”放下最后一袋米,一位中年驮工向一旁的胖管事商量道。
“怎么了老齐,家里有急事需要用钱吗?不是刚结玩月钱吗?”郝姓管事关切的问道,对于这个老实巴交,干活利索的驮工,他是很满意的。
“没事没事,就是今天出门忘记带钱袋子了。”被叫做老齐的汉子挠头一下,不好意说说道,“我就想顺路买只鸭回去,家里来客人了。”
“这有什么,我借你就好了,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郝姓管事也是个爽快人,直接问道,“要不要干货?要干货的话,铺子里的熏鸭酱鸭你随便拎半只回去,算我送你的。”
“要的要的。”汉子点头,旋即又猛地摇头,“钱也要给的,买一只熏鸭。”
“你啊,就是太老实,先拿一只去吧,钱的事回头再说。”郝管事呵呵笑道,又问,“是什么样的客人啊,不是第一天来了吧?昨天你家媳妇就是来我这里卖的肉,也是说来的客人,我当时也没多问,这都住一天了,是谁啊?”
“是我媳妇的干女儿。”架不住郝管事的盘问,向来老实的汉子言尽于此,再不多说,进了铺子拿了一只酱鸭,快步和郝管事道别离去。
“干女儿?”郝管事没忍住好奇,自言自语,“话说这老齐的儿子好久不见了吧,说是去了学宫上学,也没见回来过,这会儿怎么又冒出个干女儿来?不会是这次带回来了学宫里认识的女伴吧,这老齐,做人踏实,心肠也好,不怪他福气好,儿子进了学宫做学问,媳妇又是这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小娘了……”
一旁检查完绳结牢固的李肥,牵着牛车掉头了个头,听全了二人的对话,也没往心里去,只是觉得这间铺子的管事还挺有人情味的。
“李肥,我打算去贵和巷看看,你先回去吧,我等会儿自己回。”车上潘凉沉默了一下,还是没忍住说道。
“我没事,真不用劝我。”趁李肥还没有开口之前,潘凉先行说道,“我只是想去看看我妹妹。”
“那好吧,但是我会在城门外等你,和李双至一起。”李肥还是放心不下,便如是说道。
“好。”潘凉点点头,“我很快就找你去。”
“知道贵和巷在哪里吗?”
“我会问人的。”
“待会儿出城路要记着啊。”
“知道了。”
“我先问路吧,顺路的话带你过去……”李肥都觉得自己婆婆妈妈的有些像个老太太。
潘凉却是半点不觉得厌烦,一一点头应着。
终究是不顺路,李肥驾着牛车慢悠悠离去,只剩潘凉一人走在富庶的贵和巷中,两侧高门鳞次栉比,人来人往,一片繁华景象。
走到靠西头的潘府,这一路从东走来到尽头,也就这一家潘姓宅邸,不说门头,只论大小的话,在这豪门林立的贵和巷中,显得稍微小家子气了。
潘凉抬头望着题字为《天官赐福》的匾额,明明是一岁之后就告别了这座门户,为何偏偏生出些熟悉感,匾额下方是“绵绵瓜瓞,福禄寿喜”的砖刻。
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浮现起画面,似乎是有人抱着还是婴儿时候的他细细看过,言语之中满是自得,真是奇了怪了,那人是谁?为何要抱着自己自吹自擂。
他们不是都害怕自己这个寤生子吗?
里头的门栓没有插上,潘凉轻轻一推,木门开阖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不算刺耳,却是吓了潘凉一跳。心没来由一抽搐,仿佛里头有条小泥鳅在钻洞。
入眼是一块砖刻影壁,遮挡了庭院的布局,也是既熟悉又陌生。
潘凉脚步无声绕过影壁。
眼见。
这里,就是,家吗?
潘府宅邸,一间空闲的屋子中,盘腿打坐却并未修行的刘敏全睁开双眼,神识一扫,发现不请自来者竟是潘凉。
见潘凉蹑手蹑脚的举动,看来不是正大光明回家,刘敏全抿嘴一笑,施展了一个障眼法,恰好潘成夫妇都在窑上而不在家,所幸帮潘凉遮掩了府中四个丫鬟仆人的耳目。
当即一个念头,出现在潘小暖的闺房中看着正在午睡的潘小暖,刘敏全伸手推了推她。
潘小暖睡得不沉,醒了过来,睡眼惺忪道:“刘大哥,怎么了?”
“出门看看,有客人来了。”刘敏全语气温柔,拉起潘小暖,拂去了她的睡意。
潘小暖半开房门,刚探出头去,恰巧就遇着了走到里屋的潘凉。
“你是谁啊?”潘小暖见到家中闯入生人,半点不怕,刘大哥说过是客人来了,而且这客人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些熟悉。
潘凉呆呆站在原地,看着潘小暖,半晌才说道:“那个……我走错门了,你能送我出去吗?”
潘小暖回头看向刘敏全,后者对她点点头。
潘小暖回过头来,展颜一笑,“好啊。”
潘凉便又愣住了半天,直到潘小暖牵住他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潘凉明知故问。
“小暖。”
“我叫阿凉,凉开水的那个凉。”
“噗嗤。”潘小暖没忍住笑了出来,旋即觉着有些失礼,便说道,“我是暖和的那个暖。”
“我走了。”送至门前,潘凉放开妹妹的手,扭头便走。
“阿凉,别再走错了。”潘小暖对他挥挥手,小声喊道,潘凉离开的背影一颤。
“知道了。”潘凉步子飞快,向外跑去。
“刘大哥,阿凉为什么说他走错了啊?”潘小暖觉着奇怪,明明是客人啊。
刘敏全摇摇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