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背之上,苏高灵问道,“徐皎,你刚才为什么留手了?”
方才那赵贫,身躯化为腐朽,只余下一道剑气,兀自飞离而去,势不可挡。
看似壮士断腕,舍弃飞剑绵里针留下殿后,紧咬着徐皎不放。
实则是当时徐皎束手在胸,清都归鞘,没有言语,也没有赶尽杀绝。
徐皎解释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一个天人,自有那一位极强的蓄胡者追随而去,阳神陨了是肯定的,其余我也无能为力。”
苏高灵闻言,点点头,不再说话。
“听闻那一位蓄胡者极强,擅长阳神杀天人。”徐皎又说道。
“他只是阳神?”苏高灵难以置信。
徐皎说道:“应该说是只有一个阳神才对,那人的本尊是个骟人,不是完人,道行有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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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见携手崔嵬出了鸿都学宫之后,一路向北,直至三千里后,恍然惊觉。
一路所见,皆是幻梦,崔嵬神昧一动,山峰摧折,地脉显露。
竟是身处在了越州西南方向,远处是一不知名小县城。
赵见打量了远处的县邑,名为剡县,记忆中是毗邻清湖县。
“真是鬼打墙了?”赵见没好气道。
实则是中了一道名为“仙人指路”的神通。
崔嵬就要再提剑,赵见赶紧按住她的手,大声喊道:“老赵头,是你使得把戏吗?”
“废话!还不快进来?”老赵头中气十足的声音蓦然响起。
天空之中忽现明珠,粲然生辉,赫然是一处小洞天的入口。
先前虽然早就身处小洞天中,却是没有找到门户,便相当于走投无路,游离开外,须得先进了门户才算作数。
“哟呵,这是挪新窝了?”赵见嘴上揶揄,动作却是不慢,半点没有迟疑,拉着崔嵬飞身进了刺目的小洞天入口。
一入门户,粲白光芒缓缓退却,赵见双眼渐渐能视。
所见。
日月即位,山河即位,草木即位,毛羽鳞鬣即位,伏矢魄细查之下,天地色蕴迥然,俨然一处,别有洞天。
“这是哪里?”崔嵬小声问道。
赵见遥指一座奇秀山头,以为中心扫视一周,断言道:“道家三十六洞天中的第二十七洞天,金庭崇妙天没错了。《云笈七签》里有记载,按地貌堪舆遗留来说,那里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丹池山。地址在越州剡县以东七十里。小洞天周回三百里。
“知道的倒是不少,只是神思为何如此稚嫩?半点没有怀疑就进来了?得亏我还准备了请君入瓮的手段呢。”一个空灵耳顺的女声响起,身着青灰色道袍的女冠蓦然出现,就在二人咫尺之间,眼神玩味。
赵贫拉住崔嵬,此刻还是以他为主,作揖行礼,说道,“小子赵贫,见过李元君。”
“认得我?”女冠诧异。
“读过《天地宫府图》和《洞天福地记》,未见真人,却是久闻尊名了。”赵见老老实实回答。书中记载寥寥几句,只知道此处道场主人名叫李凝姬,是一位女冠,地仙修为。
至于何为地仙,多本道家书籍记载,具不统一,有的说,凡洞天之主,阳神修为,小跳樊笼,可称之为地仙。有的却说,占据一座小洞天,自立门户者,成就画地为牢的仙人境,才算是地仙。
赵见比较偏信后者,主要是在“自立门户”、“画地为牢”八字上做文章,故而玉笥山余初真人应该不在地仙之列,法乐洞天也无天老爷,天下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地仙者,寥寥无几。
“老赵头呢?”崔嵬问道。
“你还当真了?”女冠李凝姬含笑反问,一瞥风情,仿佛在看待两块俎上鱼肉,“天真。”
崔嵬眼里有剑意。
“李元君就不要开玩笑了。”赵见无奈,“打我俩这一进门,就毫无拘束,未曾感到半点小天地中所独有的压胜,我的伏矢魄更是肆意游行都不曾受阻,这般自由自在,哪里是入瓮啊,分明就是到家了。这会儿,我的伏矢魄都快探到老赵头身处何处了。”
“你这小子的机灵,真让人不喜。倒是这丫头心性,直来直去,甚得我心,不如就让我采撷了吧。”李凝姬咯咯笑道。
赵见刚想回两句护食的话,突然一口黑血喷出,重重倒地,五感皆丧,气若游丝。
随之,崔嵬主导本身,再无异样。
这入阳神的秘术对赵见的折损太大,居然还是尺蚓穿堤的代价支出,钝刀子割肉,毫无征兆间,赵见就难以为继秘术,体魄也奔溃了。
崔嵬赶紧扶起赵见,六神无主,张皇失措。
先前游离在小天地中的伏矢魄暂未被波及,只是成为无根之物。
不过唇齿相依,休戚与共,若是赵见身死,伏矢魄估摸着也逃不离。
“崔嵬,我没事。”赵见伏矢魄瞬间折回,站在崔嵬身侧,却是不敢归位,生怕这唯一的清灵受到牵连。
“别着急,这小子死不了,就算是死了,在我的小洞天中,拘拿魂魄一事还不是信手拈来。”李凝姬一挥手,在自家小洞天中施展改换天地的手段,崔嵬放任其摆弄,不做反抗。
三人立足之地眨眼间已变化为丹池山。
只见一身青色道袍的年轻男子蹲在一处漂玉池前,临水浣衣。
“老赵头?”伏矢魄赵见看向年轻道人,难以置信道。
“叫我吗?贫道虽然姓赵,却还不算老吧。”年轻道士扭头,一脸嬉笑轻浮之色,半点没有修道之人的仙风道骨。
伏矢魄赵见却已肯定,问道:“你的天人之躯呢?”
“先管好你自己的谪仙人体魄吧。”年轻道人喜怒无常,回过头去,专心浣衣。
女冠李凝姬指了指崔嵬怀中尸睡的少年身躯,对赵见伏矢魄说道:“不想死的话,先回去。”
“好。”赵见知道救治体魄体魄一事,刻不容缓,这会儿也顾不上其它,和崔嵬说了句别担心,伏矢魄毅然归位。
当即一损俱损,仅剩的伏矢魄清灵也不存于世,貌似这回的祸事,有点儿大了。
最后一缕心神,是希望崔嵬别太担心他。
李凝姬无愧是太玄金崇天的天老爷,一念之下,小洞天对赵见的压胜显现,赵贫体魄宛如深陷囹圄一般,不得自由,同样也不再呈现奔溃趋势。
“你那边手头也快点。”李凝姬向那一位年轻道人催促道。
“你叫我如何快?”年轻道人反问道,一脸无奈,“这只无漏子能做到指使如臂就不错了,还以为我是天人呐?我现在做的是‘裁缝灭尽针线迹’的细致活儿,况且傍身的飞剑儿一把都不在身侧,我能怎么快,欲速则不达,知道吗?”
“哦。”李凝姬不置可否,“那你且慢工出细活吧,反正我这儿的压胜护住他一时半刻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只要舍得这小子的谪仙人体魄,我是无所谓的。”
“无漏子?针线迹?”崔嵬见赵见一时半会无恙,也已沉下气来,听着那个疑似老赵头的年轻道人无忌的言语,顿时琢磨出许多东西来。
可是过了半晌,见道人依旧浣衣,女冠也没有动作,崔嵬又焦急起来,按捺不住出声问道:“老赵头,你在洗什么?”
“我在洗我自己,别烦我。”年轻道人没好气道,没了玩性,默认自己便是赵贫。
崔嵬果真不再询问,捺这性子等待。
“别理他,他这是自己在给自己入殓,心头正不是滋味呢。”李凝姬向崔嵬解释,“他啊,算不得成就真真正正的天人,本尊气数将尽,本是已死之人,侥幸过了天人之隔也没有给他增添多少新气象。这不,砍断了阳神和本尊的联系,希冀着一阳神替死还能给本尊余下点新气象,结果是发现阳神快被人家给打死了,主次之间依旧是剪不断理还乱,该连带的还是跑不了,没办法才躲进我这小洞天中,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这般还觉着不够,又舍弃了天人之躯,住进道家无漏子中。”
“那赵见他……”崔嵬欲言又止。
“且放心吧,正好让他的天人遗蜕物尽其用。”李凝姬说道。
“哼。”年轻道人冷哼一声,突然站起身来,将手中法袍抖落干净,水珠滑落,氤氲成灵气,“我赵贫虽然成不了真正的天人,可却实实在在的天人之躯没跑了,我这副身躯,知道那小子也住不惯,就给他织成了衣服,穿着就好,他成了武夫,须得好好仰仗伏矢魄,等体魄稳固下来,自己不穿,伏矢魄也得穿,以那小子作死的性格,哪天死了也不奇怪,到时候还能权当人间栈住下。”
赵贫走近赵见身旁,拿着袍子比比划划,本就是量体裁衣,无比契合,自然没有哪里需要修改的。
“给他换上吧。”赵贫把手中衣服递给崔嵬。
“足够压制住这小子体魄的崩坏,不消半刻伏矢魄便会醒来,之后便是调理之事,这你得问她。”赵贫指向李凝姬,道家调养身体的手段比他高明不知几何。
“老赵头,那你呢?”崔嵬接过法袍,身为衣鞘主人的她,顿知这件法袍的秩序之高,一想到是赵贫的天人之蜕,不免担心起赵贫的身子。
“我没事,总算还是有一丝气象余下的,比预计的情况好些,舍了这天人之躯,也就不必再担心气数一事。这幅身体本是身有余下气象的,即便被织成了衣服,也算不得死了,自然是占着天人的位子的。崔丫头,倒是你……”
赵贫提醒道:“这法袍一旦给赵见穿上,你便不再是这小子的嫁衣裳了。以后他就是他,你就是你,当初你山根尽毁,我也是不得已才将你和这小子缝补在一起,你倚仗他的山根奇秀才修得大道。这会儿既是要救他,也是要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舍得吗?”
“本来就是他的东西啊。”崔嵬淡淡一笑,哪有什么舍与不舍。
“既然如此,山根还他,修为归你。”赵贫说道。
“都给他好了,我……”崔嵬还想说话,却被赵贫拍拍肩膀打断了。
“这小子修得落魄法,注定成不了天人,你叫我这个拼死命得来的天人之位留给谁去?山根一旦拔除,你这一身修为便是空中楼阁了,自己想法子稳住,稳不住,谁也帮不了你,稳住了,这位洞天之主自有筑基手段,你重修一次筑基,大道依旧可期。”
赵贫如此说,崔嵬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点点头。
赵贫又有些宽慰意味地说道:“虽说落魄法铸体魄是自绝山根的,但这小子铸体魄的时候,还无山根在身,这会儿体魄铸成了,你再将山根归还与他,说不定能让他从此武道天道一道儿蹚。”
“我只希望他能寿昌些就好了。”崔嵬只道,轻手轻脚替赵见换起衣服来。
“傻样儿。”李凝姬摇摇头,偏偏觉着这模样,才是女子最美的容姿。
不禁看了年轻道人模样的赵贫一眼,后者虽是无漏子,灵觉却不算迟钝,扭头还以眼色,问道:“咋了?”
李凝姬只觉得自己当初瞎了眼,现在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