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晦日。
今日学堂放假,李肥瓢尽水缸底下最后一层水顺手浇于几株兰花之上,捞起水缸底部一枚顽固不化的小灵天。
李肥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有些不解,只可惜夫子去了下菰城,走前交代要六月初才回来,也没个可以询问的人。
老狗卧在水缸一旁,抬头看看了李肥,摇摇尾巴。
李肥一个人在家也无事做,随手将这小灵天揣进袖里,便打算去嫂子家帮忙看铺子,都说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李肥想着问一问大哥,需不需要帮衬着莳田。
李肥刚走没几步,突然又倒退回来,蹲下身子看着那条老狗。
老狗尾巴摇得稍稍卖力些,李肥摸摸了老狗的头,掏出那么小灵天,问道:“你想要吗?”
老狗居然真就点了点头。
“给你。”李肥笑着递出那么奇怪的小灵天,老狗用嘴衔住。
“走了啊。”李肥起身,还和老狗道了声别。
至于那条自家养大的碳球,李肥是真心管教不住,养皮了,一整天不见影子,又或者是先自己一步去嫂子家串门了,常有的事。
大半月前,潘凉就回了潘家老宅和爷爷一同居住,隔得不远,也就离了李家老屋几百步路路程。
是李肥主动劝潘凉回家去的,爷爷自然是要紧些,虽然不知道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但是能留宿人间栈,一个凡人肯定不容易,而且潘凉又不是不能来找他了。
所以这些天来,潘凉来的很勤,李肥偶尔也会去看他。
明年等潘凉上了学,又是可以天天在徐夫子的课堂里见到了,以潘凉的聪慧再之后择到陈夫子的长学班也不是难事。
只是乡里又有些无趣的小道消息传开,说潘凉这个窹生子连父母都不待见他,所以只花钱请了个仆人来乡里照顾他。
事实上,潘凉的父母连下人都没有请,而是请李满代为照顾,虽然也是给钱的,但是四月五月寄来的钱,李满都如数转交给了潘凉,不知为何,说好的以后每月二钱银子,五月份突然就变成了二两,单就是二钱银子也比起李肥钱钵子积攒起来的所有家当还要多了。
李肥含糊的对大哥说过,关于潘凉住回老宅的事情,不要告诉他父母,大哥虽然疑惑,但还是点头答应。
李肥走过自家门前沿着溪涧的土路,路的里头叠放着一块块青石板,乡里总算要开始修路了。
李肥抬头看着遮阴的三颗水晶树,几天的大风挂过之后显得有些销瘦,叶子掉了很多,光秃秃的只剩树干,听说过几天就要砍掉了。树上的绿毛虫一条条悬挂下来,李肥一一看得清楚,目力好像是变好了些,身体也是,大概是每天消耗小灵天的缘故。
但李肥感觉这段时间有些无趣,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是习惯了两人,突然又变成了一个人。
潘凉走之后的某个夜里,李肥坐在椅子上,突然问竹塌下伏着的那条老狗,你不跟着一起走吗?
这个问题,潘凉走之前也鼓起勇气问过。
那老狗拟人似的摇摇头。
李肥不知怎地,突然就迷了眼睛。
————
另一头的潘家,潘凉昏昏沉沉的走出家门。
“爷爷,我好像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年轻皮囊的爷爷潘葵子坐在门口小板凳上,晒着大中午的日头,。
其实大清早潘凉就醒了,只是挨不过一阵奇怪的倦意,又打了个回笼觉,这一睡就到了晌午,睡得很沉,怪梦不断,疑似还惹到了梦魇,不过委实记不太清楚了。
鬼祟之物,好像从他出门见着阳光那一刻,就烟消云散,心头毫无阴霾。
“阿良,你要记住以后梦到任何稀奇古怪的梦要装到自己心里,不要和人说,你说的越多越不好。”潘葵突然打断潘凉的话语,沉声说道,“这是徐仙师交代的,三年不说梦,鬼神不敢动。”
“哦。”潘凉点点头,也就把记忆里理捋不清的那些呓语忘却脑后。
“锅里有粥,桌上有咸菜,还给你煮了鸡蛋。”潘葵脸色缓和,笑呵呵说道。
这个时辰,粥都糊成稀饭了,咸菜是李肥嫂子家铺子里的,白送给潘凉许多,鸡蛋则是李肥前天送来的。
潘凉盛好粥,扯了一只小板凳坐到爷爷身边。
“爷爷,我睡这么晚你也不叫我起床,明天开始我来做饭吧,我和李肥学过。”
徐奉戏临走前说过,潘老爷子这只银瓶喜静不喜动,至于是什么原因,徐奉戏解释通俗易懂,一瓶子不响,半瓶子晃荡。
潘老爷子银瓶里这点水,经不住几下晃荡的。
“叫过嘞,你睡得熟,听不见响,我推耸了好几下都没醒。”潘葵说道,语气宠溺,“不过做饭这些活,还是交给爷爷来吧,爷爷现在可没以前那么金贵,壮实着呢!”
这人间栈住着不舒服,还能比禁锢在躯体里等死的时候更不得劲?
那时候有心无力,顾不上阿良,死后人魂徘徊留恋,不曾离去,险些看着亲孙子生生饿死,属实是看够了潘凉受的苦难。
好在徐仙师法力通天,给了他这次机会能弥补,还顾得上银瓶晃荡不晃荡?
潘凉哗哗吃着粥,和爷爷有一嘴没一嘴闲聊着,日头很足,奇了怪了,这黄梅季节里,不下雨就算了,居然还是万里无云的太阳天。
潘凉张目便视,浑然不觉太阳刺眼,爷爷也是一对银瓶假作双目,其实是靠人魂感知,不惧阳光。
按徐戏奉对潘凉说的话,“你爷爷的天魂地魂都在投胎排队的路上呢,不急着插队的话,那只银瓶可以保住他的人魂直到投胎那一刻,少则三年,多则五六七八年也不一定。”
等银瓶碎的那一天,潘老爷子安心投胎,徐戏奉就会来接潘凉,去到西边另一片陆地的仙家山门。
不过徐奉戏也交代过,说潘凉若是好好修行,达到阳神境界,便可谓是小跳樊笼,鸡犬升天,连带家人亲眷死后,都能有花费些代价求得久住云海,不堕轮回。
自然,潘凉爷爷的人魂也就能一直待在人间,即便没有了银瓶暂住,也不担心会被被强拘了去。
潘凉吃完早饭,放下碗筷。
手里握着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古币,上书“湖清海晏、天下太平。”
是一枚瞻云钱,徐奉戏专程为他访来的。
说是在银瓶碎裂之时,这枚瞻云钱能强行留宿人魂在人间两个小甲年的时间。
平日里不算多久光景,也不奢望潘凉真就能在潘葵轮回之前一路无阻小跳樊笼,但要是真被他修行到了阴神破镜阳神的关键门槛,一时半刻都金贵,何况是凭空多出百余天。
“爷爷,我昨天筑基了。”
潘葵含笑点头,无多言语,眼神怜爱。
潘凉紧盯着日头看,目不转睛,不知多久之后,还真就被他等来一片云。
这会儿,潘凉又对爷爷说道,“动了。”
潘葵腰上一吊坠身子的攀山钱当即崩开一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八个字散为灵气,直抵上小灵天数百枚,帮助潘凉一跃跳过了一个小境界,夯实根基。
“修行,也不怎么难嘛?”潘凉自言自语道。
爷爷潘葵没有说话,脸色不自觉有些阴晴,难以遮掩。
潘凉不知道的事,虽然自身天赋极高,山根奇秀,要是没有给潘老爷子压身子的一吊子攀山钱,他哪里能这么毫无后顾之忧的攀跃境界。
别的仙家山头,顶多是给弟子配备了漂玉池,而徐奉戏,却是个潘凉堆砌好了整条登山路,每一脚境界都是踩着一颗攀山钱。
潘凉破镜越快,攀山钱自然也消耗的越快。只是没了攀山钱坠身子,潘葵这只银瓶便越发容易晃荡。
这也是徐奉戏与潘葵早早言明的,只是还没有告诉潘凉,等他再破两境界时自会发现。
阳神境界终究不可能一蹴即至,何况只五六载时间。
并不是攀山钱真金贵到就这几颗,再多一两颗,打肿脸充胖子也是不打紧的,只是没这个必要。
若是潘老爷子终是要入轮回的,不如就早些,省得受苦,也少违些天理。
若是潘凉真就能成阳神,自然就不存在攀山钱消耗的问题,到时候最后一枚攀山钱崩碎,银瓶既倒,潘葵人魂也出囹圄,虽然也就是个孱弱魂体,受不了风吹雨打,但是勉强够资格用上道家的无漏子了。
想起那一次,潘葵不敢问除了这两种情况外,还有差了临门一脚的情况该怎么办,这才是最遗憾吧,于他或者于潘凉。
洞穿潘葵心思的徐奉戏轻蔑一笑,“那就是你的命数了,也别想着潘凉能有些境遇再寻到一枚压坠之物,且不说攀山钱这般金贵接触不到的,其他压坠物,都不行,凡是都是有代价的,你能苟活,也是我间接枉视了山上天上那两位的规矩替你兜着,你这只银瓶没装水的时候还好说,现在谁敢摆弄?甭说我,谁动都不行,一动你就没了。”
潘葵战战兢兢,这会儿才明白,仙人的高高在上,仙人的变化莫测。
“嘿嘿,一想到有那么一丝机会带着一位还没正式拜山的阳神境界的关门弟子上山,看看我那些个徒儿的嘴脸,我就高兴。”徐奉戏哈哈大笑,拍了拍潘葵的肩膀。
潘葵浑身僵直,属实不敢动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