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上前扶起苏高灵,能感觉到这个小道童修为不高,身子过于孱弱了些,不似经过筑基的修道之人,但还是能看出些“好物易碎”的端倪。
根骨极重,肉身难载。
“小真人礼重了。”皇帝没有回答苏高灵,而是说道,“关于余初真人的事,雪泥房班子也是刚刚上报,宋蓄,请小真人去集英殿,我随后就到。”
徐皎想说些什么,却被苏高灵眼神制止。
“此人袭杀皇室,罪大恶极,徐卿来得正好,代为诛杀吧。”皇帝笑着说道。
徐皎只是看向小道童苏高灵,后者对其点点头,转身跟随宋蓄引导而去。
赵贫倒不觉得受了轻视,且不说他满腔豪气就敢目中无人,一时对上两人,那才真叫取死有道。
一个天人的气数有多长,还真不好下定论,此番把天人之前的旧身气数结算清楚,全部留在阳神身外身内,也是希冀能壮士解腕,了断残生,本尊却还能余下点新气象。
不说是能堂堂正正活出个天人样貌,只求占着茅坑不拉屎,等可崔丫头开天门时能挪个位子给她。
当今天人,洞玄无望的,大多也是在为后人筹备着这继往开来之事,而赵贫,实在是有心无力了,仅能做的,也不过是腐草为萤吧。
想到自己曾和赵见吹嘘,虽然自己的剑道太小,但也是敢痴人说梦,说些剑开天门的胡话的。
只因那时完全不抱期望,谁曾想,真有一天,天人一线在前,这不爬也爬过去了?
不丢人,记得有本什么书上说过,这叫孺子牛。
赵贫不自觉一笑,气机之盛,已登顶峰。
对面徐皎,执剑而立。
同是新晋天人,谁也不虚谁。
只是简单的飞剑掠动,赵贫极少使用飞剑神通,不是因为藏拙于巧,而是真敢自称术高难平。
施展出飞剑自身蕴含的变化足矣,快、利、难测。
绵里针是赵贫相伴几百年的本命飞剑,最为有神,要是赵贫肯使些手段,从天上拘下几段灵光碎片,早就能像凡俗之中画龙点睛的神异传说一样,将飞剑点化出神志。
只是飞剑巡回上,飞剑来往一千六百里也不需休歇。
所以赵贫负手而立,徐皎也是未曾出剑,只是以紫阙对敌。
一番速度极快,转战却极长的“鏖战”之下,木鞘紫阙竟然将飞剑绵里针完完全全吃下了肚,压胜住。
也就是此刻,阴阳骤生,气机充盈整条紫阙剑鞘。
两把飞剑衔接行云流水,前赴后继。
紫阙被巨力顶得原路返回,赵贫脚步轻点,快得惊人,配合身不由己得紫阙,竟有一人三剑的气势压迫。
“皇帝也去吧,这里我一人足以。”徐皎握紧手中清都,神色平静,眼中剑气近。
皇帝拂衣便去,毫不理会身后涤荡开来的惊人气息。
徐皎抽剑抵住紫阙,卸掉来势。
紫阙一个震荡,震散绵里针。
赵贫阴阳气化作两把飞剑,一手执一,绵里针气机萦绕交征其上。
徐皎一手握剑一手握鞘,作为前身“降妖伏魔”的主人,怎么会不熟稔双手剑的手段。
两人之意相合,都是要在术上做较量。
赵贫极为迅巧的递出剑招,剑刃交击之间,意境流淌开来,神色越发云淡风轻。
徐皎应接之下,双肩鲜血渗出,在青袍之上流做赭红色。
飞剑几个往来,哪来的什么天花乱坠,什么旷日久长?
有的只不过是虚与实的轮替,虚是换招,实是换命。每一招都是凶险至极,每一招不落在对敌身上却又不足言道,只等有人一着不慎,一人便陨了。
只是几个往来太快,都是全力以赴不假,却又几乎都是虚招,没个实质,不是赵贫想就这么憋屈的死,也不是徐皎刚过天人一线,家累千金,爱惜羽毛。
只是技巧的对弈,谁都给足了对方尊贵。
两位重术轻道者,都没动用神通。
剑术较量,挨不到,就怨不得旁人,挨到了,被消耗的只剩下强弩之末,也不伤大体。
即便是赵贫气数将尽。
不偏不倚作评论,还是赵贫剑术更高,且高得多。正是因为术越高,才显得道越轻,才越不好过天人一线。
“有点意思,”赵贫呵呵一笑,气机催征,“你且使些神通吧,不碍事的,别学我,我是真就除术高外,不值一提,你虽是与我相仿,但道行也不低啊。”
徐皎冷哼一声,看似是些阴阳怪气的讥讽话,其实字面上不无道理,犯不着怄气。
承认自己技输一筹也没什么大不了,当即一个缩地成寸拉开战场。
手持清都指天,气机抟虚而上,自上而下,牵扯不断。
天狼涉水的大神通在徐皎剑下信手拈来。
剑尖压下,随之一头天狼虚影重重落下。
还未落实之前,锐利的锋芒就先抵住了天狼下颚,轻轻将其切割开来,气机跌宕,灵气四散。
徐皎耳鼻溢血,气机不稳,吃了个大亏。
赵贫哈哈大笑,“愣头青!”
重术轻道,原来是这样。徐皎突然发现自己和赵贫不是一类人,自己远不如他。
不是因为“重术”才“轻道”,而是“术重”方才能“轻道”。
“你找死?”徐皎歪头生硬问道。
这不是气话,而是在陈述事实。
“与你何干?”赵贫不住好歹地反问道,自身情况也就还能递出一两剑的事了。
远处集英殿高楼上,苏高灵垫脚依靠栏杆,注视着战局。其实他的眼光跟不上那两人的剑,而且距离也远了些,看不太清。宋蓄站在一侧,安静的像个影子,见皇帝驾临,也不赘礼。
皇帝脚步轻盈,走步无声,苏高灵脚踏实地,转过身来,对着还未完全踏上楼层的皇帝,下起膝,上齐眉,深作一揖,礼数给足。
“小真人无须这般多礼。”皇帝笑言道。
“嗯。”苏高灵点点头,也不开口,因为一开口便是要向皇帝讨要大天师的头衔,既已经开门见山了,话不如无。
“朕想在东府建一座华萼楼,苏卿觉得如何?”高楼之上皇帝遥指已经失主三年有余的东府。
苏高灵没有应声,等待着皇帝的下文。
“玉笥山一脉的堪舆布局极好,小真人从小身处其中,身受陶融,想来望气功夫不差,以前这些事情,朕也是会问过李含光的。”皇帝这般说道,已经是近乎明示的言语了。
“华萼相辉?”苏高灵试探地问道。
“小真人书读得不少。”建炎皇帝夸赞道,“匾额是拟作《华萼相辉楼》。”
苏高灵为难,不太想沾染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华萼楼,不难猜是取自《诗》中《常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在无主东府建一座华萼相辉楼,苏高灵聪颖早慧,不得不往那一边儿猜想,东府这是要有新主人了?
建炎王朝太子薨逝三年有余了,国祚悬空无人后继,舆情法度都已经压到了最边缘处,皇帝也是逼不得已要立新太子了。
而筑一座华萼相辉楼的作用,无非就是要提醒新主记得旧主,记得兄弟之情,记得承让之情。
皇帝肯与他说这些,无疑是天恩垂青,但苏高灵属实怕听到,明明不费脑子,就是害怕自己胡思乱想,管不住心神,难怪是文圣人自己也会“怪力乱神”。
“陛下是要小道看看在东府能不能建一栋华萼相辉楼?可曾另寻过高人?”苏高灵不敢猜测,直接接过话儿询问道。
“不曾。”皇帝摇摇头,也知道道家“无事勿占,凡事占一,再占不验。”的规矩。
苏高灵便破例卜上一挂,掐指一算,片刻后如实说道,“可以筑楼,但最好不要高过九层,否则无益于皇宫气运。府顺十五年,六月初五落成,楼高不过九层十一丈的,可添作小吉。”
“那就楼外八内九,高十丈九尺如何?”皇帝笑问道。
苏高灵认真想了想,点了点头,不觉得是皇帝在揶揄。
“听闻小真人极擅丹青,落笔生花、跃然纸上。”皇帝突然说道。
“是。”苏高灵迟疑一下,点头称是,也不好自谦,真是因为“落笔生花”和“跃然纸上”两个已经算是谦词了。
“不如就请小真人为朕画下东府堪舆,再添一座华萼相辉楼吧。”皇帝说道。
“好。”苏高灵没多考虑,点头应承下来。
“宋蓄……”皇帝呼唤道。
蓄胡者了然准备笔墨纸砚去了。
苏高灵转身趴着栏杆,向楼下看去,已经战至尾声。
“朕是该叫你一身小天师了?”皇帝与之并列,忽然就笑道。
且不说余初真人为何而羽化,不管是赊欠了玉笥山一脉的一段香火情,还是看中了苏高灵本身的价值,天师一位,于情于理,自然还是要落在玉笥山上的,不然也对不起天下道统祖庭的册封。
“皇帝陛下叫我一声小天师就够了,大天师一位便是应允给我师兄余初真人了吧,我不和他抢的。”苏高灵闻言,转头眼神灼灼看着皇帝,极为认真说道。
固执的神情下,其实是个能讨不少女子欢心的清秀孩童相貌,穿起道袍却是有模有样,年少持重。
皇帝深深看了苏高灵一眼,直言不讳,“如此朕也会拟旨……不过活着的天师比死了的可要有分量的多。”
苏高灵扭过头,大不敬,不做回答。
关于苏高灵,有一句极为恶毒的谶语,早在他还未出世之前,甚至前世还留存之时就已经批好的的,“总角闻道,白首无成。”
苏高灵却不在意,还常以“门前生瑞草,好事不如无。”的道理宽慰师兄。
只要是师兄想要的,苏高灵都会给他落在实处。
不然,师兄不就像是白死了?任你说再多,做再多,都释怀不了。
天人一线,临门一脚收回了便是大彻大悟了?
谁敢保证不是他鬼迷心窍,祸来神昧了?
说好的要做得大天师,就算是落在玉笥山上,落在任何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师兄上,都算不得数,就只有余初真人才行。
皇帝独倚栏杆,眺望堂檐下的天空,看着载人飞去的黄鹤。
现存玉笥山年轻一代辈分最高者苏高灵。
钟灵毓秀、得天独厚,二十三甲有幸得筑九层楼台。
许久,面色古井无波的皇帝吐露三字,“道士鹅……”
鹤背之上小天师抖搂着一身羽衣,脸色苍白的徐皎把他护在身前,罡气之内,半点风波不见,苏高灵自然也没有衣袂飘飘羽化登仙的架势。
徐皎不明就里,小师叔刚问他,穿上这身行头,像不像一只大白鹅?
苏高灵知道自己这个师侄平日里就是个堕怠功课的主儿,才不会懂什么道门典故,就和他解释说道,“这是一个典故,有书圣大家性好鹅,阴山一道士,曾以群鹅换得《黄庭经》手笔。玉笥山这个大天师名头,这身衣服,也不过就是一只大白鹅。便是用我换来的了,用九层筑楼台的秘术换来的,以前皇帝不信有人可以筑上九层楼台,直到见了我。一群鹅换了《黄庭经》,一个天师头衔换《筑楼台》。我虽然愚笨,但皇帝他对我却很坦诚,这会儿估计也有和我相同的默契,都会想到鹅。”
徐皎听完,也不深思,直说道,“有些亏了……”
苏高灵却是摇摇头,不是买卖,论什么盈亏。
道士不可过天人一线一直是玉笥山千年不易的祖训,苏高灵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例外的,即便是九层楼台平地起,按部就班可登仙。
他又不羡仙。
九层楼台又如何,与道士何益?
苏高灵甚至有把《二十三小甲年以筑楼台》的秘术公之于众的可怕念头,一直不曾完全断绝,道家百日筑基,天下人只要想学,都可以试一试,门槛极低,受众也广,为何筑楼台秘术就要敝帚千金呢?
只是因为卖与帝王家的缘故吗?
那又有谁规定了不能货卖两家呢?不卖又如何?刻在玉笥山绝壁上,香火游客,虔诚者自取便是了。
师叔师侄二人同时陷入沉思。
师叔苏高灵正以道门清心咒掐灭那些个不受管自个儿跑出来的念头。
师侄徐皎则是在思量天人赵贫那几剑,那几剑,注定要在他的剑道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可惜皇宫之中无人敢窥视,也就除却寥寥几人外,世人最多只知赵贫窃取了鸿都学宫陈道流天人一位,无法无天,擅闯皇宫,半日伏诛。却无法知道这位剑术大成者,是如何的昙花一现,绚烂无比。
数日后几份假他人之手的仙家邸报写出真相,单凭剑术,天人赵贫确乎是前无古人。皇宫一战,重创玉笥山天人徐皎,气尽而亡,死前,面着北方,拄剑而立,叹尽最后一口气数,像是自嘲,又像是在与人诉说:“我原是个无根之人,朝哪国天子不是朝?”
另附一则重量相当消息。
皇帝下召,封江西玉笥山祖庭余初真人李含宪为建炎王朝靖国大天师,追谥为玄静乾道天尊。敕封小真人苏高灵为承天宫掌教真人,道号冲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