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奉城皇宫中
身着明黄色龙衮的皇帝站在御殿之前,御道本是九龙折服,三年前御场扩建,白玉御道加长了三十丈有余,有天工巧匠续雕四条滚龙,现金今是近百丈御道上,十三条白玉龙盘踞,皇帝喜欢十三这个数字,一朝天下共分十三道,十三道之外,皆是蛮夷。
“是你要杀朕的女儿?”皇帝问道。
“什么叫做要?”赵贫不屑道,“难道那个同样有血有肉的阳神不算是你女儿吗?”
“以为成就天人,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我是蜀人,建炎王法管不到我。”赵贫有恃无恐。“你不来找我,我便来找你。我这人,生平最不爱躲躲藏藏,可惜是两口气数花费在路途上了。”
“朕问你,三年前,袭杀太子一事,是否也与你有关?”
“你那儿子的死,和我没干系。”赵贫摇摇头,却是不想浪费口舌,趁着第二口气还有余裕,缓缓递出一剑。
说是剑,也徒有剑气。
剑气撕裂百丈御道,十三条玉龙纷纷躲避,逼仄在角落。
剑气犁过,御道上沟壑极深,沟壑左蜷曲六条玉龙,右则是七条玉龙瑟缩。
皇帝脸色微变。
旋即沟壑开始愈合,几息时间完好如初,白璧无瑕,十三条玉龙纷纷归位。
“你这几条泥鳅挺有灵气。”
自然,天下十三道养成的龙气,九条都是前朝十五国覆灭之后,移山倒海,掘断龙脉的绝户手笔,后四条也是现世朝廷开疆拓土,铁蹄践踏后,四国疆域填充所孕育出来的龙脉,四国遗址地脉之中养玉,精华被都挖来朝奉城,续了四条白玉龙身。
可以说,现今的建炎王朝,十三道根基之稳固,坚若磐石,固若金汤,明明白白的告诉世间有心人,那些想在建炎风水堪舆上动手脚的,趁早断了这份念头。
赵贫仅一剑,就绝知此事。
建炎皇帝怒不形色,一挥手,龙袍袖子缠绕臂上,剑气余劲散去,指尖拿捏住那枚针毫实物。
轻描淡写,破去绵里藏针的阴险一击。
气尽针散,绵里针也不过是物象而已,如今两把飞剑,不过是意大过形,仰仗赵贫自身,要说真真正正的本命物件,心动催生剑意,气机协同形意,不存实质。
除了赤条条来到人间的性命胚子金贵些,平日里要执牛耳。
阴神、阳神、四肢百骸皆可调度,何物不可做剑。
要真舍得,那便还有舍命一剑的说法。
赵贫一气续作绵里针,一气衍化阴阳气。
还余下十一口气数。
赵贫年轻时意气风发,十九岁阴神,二十一阳神,好似整个人横空出世一般,虽无跟脚无出处,却是化名不少,在江湖气多过仙侠气的半俗半仙的地界,都有很大名头,当时江湖中的十大宗师,四位都是赵贫自己。
多是假借他人名讳,几大宗师也确有其人,所以才造就了后来许多被他假作之人被世人误解为欺世盗名的情况。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有一日惹出祸端,被一位蛰伏的老不死一刀斩断六根肋骨。
想那日,一时兴起,在一处法天福地中借了死人头衔的赵贫,事后真就差点被那个没死的死人一刀斩成了死人。
之后几个甲子岁月,赵见剑术攀登也高,也不在意人老朽极快。
又是成就了一件捅破天的大事,与十五位同路人袭杀一仙人境,虽然惨胜,却被仙人剑气破去了体魄。
赵见不怪自己运气不好,十五人中出力最多,承受代价也最惨,但却没能抢到那一个天人的位子。
要说半点不遗憾是假的,但当第一位极其幸运的同路人才入天人半天后就被化外天魔打回原形之后,天人之位还是没能轮到他,这遗憾便又少了许多。
可以说赵贫此生都是顺风顺水,即便是经过两次死劫,都是自己招惹,所以刀痕烙印在断骨之上,剑气游离在陋室之中,与人无尤。
赵贫偏执,以身铸炉,十年磨砺出阴阳气,甚至觉得是福兮祸所依。
这番行事,也是拉下面子,叫了当初十五人中还活着的几人,而应下此事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当时入了天人,一个是入了天人半天的。
“皇帝,让我来吧。”皇帝身后走出一位影子人。
是个身穿蟒袍的蓄胡者,浓眉大眼,露出的面孔皮肤很好,细腻白皙的像个常年不曾经晒阳光的闺阁女子。
“不用。”皇帝摆摆手,蓄胡者退回阴影中。
蓄胡者名叫宋蓄,穿的是大太监的吉服,身份也是个太监,同时是个高手,原名叫宋旭,前些年在雪泥房班子里的凶名极盛,现任御马监掌印大太监。
如今不能算作一个合格的影子了,只因为前太子曾调笑宋旭这个面白如玉的大太监,说皮囊好看盖过他了,让他蓄些胡子,省得这个在宫中极少露脸,仅在东府露头过一次的影子,成为东府女官憧憬神往的对象,以至于他这个皮囊还算不赖的太子都“遂无人问津”。
太子纯粹无心言语,嘴张长前头快过了脑子,回味过来后立马汗如雨下,战兢兢向身边的大太监道歉,太监笑着摇头说没事。
当晚,太子却还是被得知此事的皇帝抽了两个响亮的耳光。
当晚,宋旭站在在东府门外,直至衣裳起露,发丝霜白。
太子因为一个宋旭而千乘之体受损的消息,在雪泥房班子里不胫而走,但也就止于雪泥房班子而已,皇宫之中半点不起波澜,在雪泥房一位不知命为何物的探子隐晦的追根究底之后,居然真被他知道了些许秘辛。
太监宋旭,疑是从龙之臣,很有可能就是那位自小就担任皇帝的伴读的司礼监小太监。
随后这位探子被拉杀,而他死之前,宋旭的身份在雪泥房里已经不是秘密了。
府顺十年,太子死后,太监粘了胡子,改了名字,出了雪泥房,进了御马监。
随着赵贫的到来,暗中那位天人离去,大太监宋蓄才能抽出身来。
也是好奇,眼前之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为何能驱使天人,心中有个猜想,是半个甲子前,高高在上的天人被十五剑仙联手击落一事。
皇帝手中凭空多出长剑,剑鸣清亮,却没有叫名。
无他,有人会给一双筷子起名吗?
芥子中这样的好剑太多了,万儿八千剑绝对不少的,用得顺手,也就这样,用坏了,再换一把就是。
赵贫虽说是找死而已,但也不会浪费一点儿气机做铺垫,现今就是站在境界最高处,出手哪里还需要循序渐进。
一出手就是天人一剑,绵里针快且绵长,阴阳气擅长切割,两两相合,像极了老裁缝娴熟的驾驭他的针线和裁衣刀。
皇帝轻描淡写,随手接下,不知名的长剑上被凿出一个个豁口。
赵贫看似竭尽全力,实则也就两口气而已。
恍惚间,皇帝手中长剑碎裂,阴阳气打在龙衮之上,散作无形,无形的气机却又瞬间凝结成丝线,接连不断,与绵里针混为一谈。
皇帝指弹击飞绵里针,丝线却被被拉扯束紧,每一道丝线都细到模糊,利比飞剑,就要把给万金之躯给寸磔了。
龙衮之上盘龙惊蛰,九条黄龙龙爪皆是探出,细看之下,也是锦缎的丝线缠绕成的织物,与绵里针交织在一起。
皇帝脱衣而出,绵里针上续的丝线都被禁锢住,难以溃散,难再凝聚。
绵里针截断丝线,重整旗鼓,丝线又变化回阴阳气,是遇上了难缠的压胜之物,暂时被圈禁了。
皇帝抛开手中剑柄,再调度出一把新剑。
赵贫神色如常,一件形似衣鞘的法袍而已,神意还差些。
虽是罕见,但对他来说,应对不难。
绵里针续上气机,锋芒毕露。
皇帝转守为攻,赵贫不避不让,针尖对麦芒。
一个交错,绵里针四散,皇帝执剑欺身,飞剑阴阳气不在藏拙,当即挣脱束缚,将绵里针纳入体内,气机更迭,气象更新,便从一气产阴阳。
赵贫面对刺向门面的长剑,阴阳气自后方突袭皇帝,竟还是不闪不避。
显然是要与万金之躯比命贱。
忽而,赵贫再纳一气,绵里针又现,密密麻麻布满周身,好似建炎皇帝自投罗网般。
皇帝眉头微皱。
也便是此刻。
此间闻鹤唳,青衣乘鹤来。
一年轻道人从鹤背之上纵身跃下,玉笥山上一个同样重术轻道的异类,反手握住背后桃木剑,绛紫色的木剑上,宝箓流转。
木剑紫阙并非刚直不阿,迎风微曲,仿佛蓄力满弦的弓箭,势如破竹,人未临近,剑气已至。
赵贫无暇间,仓忙一个指弹,激射出飞剑绵里针。
其实绵里针只是世间谬称,自有本名唤作“模糊”。
便是快到模糊的那个“模糊”,现有的飞剑阴阳气更甚,先前唤作“小逡巡”。
年轻时候,赵贫的剑道在“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之上吃过大亏。
以至于后来赵贫走的飞剑路子,识剑于微,三尺长剑在手里,逐渐变成了飞针走线,路子越走越小,甚至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执着固执于小就是快,快就要小,飞剑小到分、厘、毫、丝、忽、微、纤、沙、尘、埃、渺、莫、模糊。
阴阳气一出,更是近乎达到了逡巡。
木剑紫阙弹开绵里针,飞剑之上的气机却是跗骨之蛆,缠绕住紫阙的剑身,木剑无锋,拧巴不过一团团紊乱的气机,竟直接让弹开的绵里针拖曳出去。
当然也只只是紫阙而已,道士双手紧握木剑剑柄,剑刃飞出,其中第二把细长的木剑显露出来,名为清都。
赵贫明悟,原来的木剑不过是一把剑鞘而已,现在那把虽是寒光毕露却依旧是桃木材质的剑,才是利器。
先前宝箓流转的剑身,不过是和崔丫头的衣鞘法袍的“藏锋”有些许同工之妙。
年轻道士手中的木剑正是玉笥山梁玉观千百年来的镇观之宝,前身被称作“降妖伏魔”,外是降妖,内在伏魔,平日出手压胜妖邪,若是乖乖受降的,无须进行到伏魔这一步,才能免被“降妖”压制的“伏魔”伏诛。
这一代流传到了年轻道士手里,无端就有些嫌弃降妖伏魔的名头就太过落俗了,上一次负剑下山历练之时,降妖伏魔在江湖中留下的名头不小,因为内青外紫,便得名清都紫阙。
赵贫驱使绵里针与木剑紫阙角力,两飞剑缠斗至远处,偏头躲过清都致命锋芒,被削落半拉肩膀和一条右臂。
“乘人之危,不是正派行径啊。”赵贫咧嘴笑道,半点不惋惜。
阴阳气自皇帝身后炸开,气机推攘开皇帝一剑。
赵贫得以抽身在气机战场上找到了一块立锥之地。
“守玉笥山的许愍呢?”赵贫问道。
心念一动,飞剑绵里针直接弃战而归,将赵贫右臂飞速缝合回断口处,伤口愈合。
完好如初却不可能,只能算是续上,说难听些,狗尾续貂,不过是用气机衔接,再以剑随心动的飞剑绵里针拖动手臂。
不过确实能阻断自身气机的外泄。
“死了。”道士回答干脆利落,清都嗡鸣,玉笥山流传的三套玄门剑法杀性太弱,以之挥舞清都剑,向来是倍遭厌弃。
甚至道士在山下看过的市井武学、武夫剑架都能与清都契合,三套真意极高的玄门剑法却是按捺着清都的性子,不得释放。
“没记错的话,你叫徐皎,今年二十八,而且还未到生辰,先前已是阳神。”赵贫说道,话语之声虽然平淡,皇帝分明却听出了其中极重的杀意。
修行路上,财侣法地缺一不可,赵贫虽然口口声声自己没有朋友,即便是以前一同经历过生死的那十四人也只能算是他的同路人,但同路人就够了,道侣之重,胜过凡俗“朝朝暮暮、缠绵缱倦”几何?
也就仅次于她了。
名叫徐皎的道士没有回答,握紧手中清都,先前是阳神,现在已经是蹈虚境界了。
玉笥山上终是再出一位天人,以千年前祖师爷化虹余下的气运和自家洞天福地的底子,不算太竭泽而渔,几乎是被托举过天人之隔的,自然也就没太在意是不是屈膝折腰过天门的,走个后门而已,都没多大声势。
道统祖训上说道士不可过天人之隔,这不就被人欺负到山上来了,我徐皎大不了不当道士了,宫主师叔一死,玉笥山就再没人能阻他这个异类冒出头来了。
“天下道统执牛耳者,弹指入天人的手段真是叫人眼羡,建炎皇帝万万人供养的气度,胜过天人几何。怎地,瞧不起我这个半吊子的天人?既是天人了,还要和你们这般掐架,太不洒脱了……最后六口气数,要是在气数尽前你们还不能教我尽兴,我都替你们丢人。”
“我来,是为了取走大天师的金印紫绶和羽衣鹤氅的,可不是为了杀你。”徐皎看向皇帝,神色冷冽,“当然,皇帝要杀你,我也可以代劳。”
“徐皎!”头顶黄鹤盘旋,传来一个焦急的稚嫩声音。
宽厚的鹤背之上,探出一个头颅。
扎了一个总角的小道童想要驱使黄鹤落地,奈何御场之上的气机太盛,黄鹤无处落脚,无奈哀唳。
情急之下,小道童捏起道袍的衣角,颤巍巍站立,刚要闭上眼睛纵身一跃,未曾想一个站立不稳就跌落鹤背。
徐皎赶紧承托住自家年纪尚小,辈分却奇高的小师叔。
“不得无礼。”
小道童落地站稳脚跟,向皇帝连作两揖,“陛下,是徐皎欠缺礼数了,小道代他向陛下行礼了,福生无量……”
刚说道福生,小道童的眼神就黯淡下去,天尊二字也是如鲠在喉。
代他行礼,而不是代他赔罪,皇帝咀嚼着其中意味,出声问道:“你就是余初真人代师收徒的小师弟,苏高灵?”
“正是小道。”苏高灵站定,再作一稽首,开门见山,“此来是为举荐,要为师兄余初真人,李含宪,求得建炎朝廷大天师一职。”
礼数虽足,态度却是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