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湖之上,吕长吉摇着柏舟的桨。
“昨天学堂上学了什么?”他向对座背对自己的吕龄问道。
吕龄抬头望天,突然出声,口吐人言:“素浐接宸居,青门盛祓除。摘兰喧凤野,浮藻溢龙渠。苑蝶飞殊懒,宫莺啭不疏。星移天上入,歌舞向储胥。”
“徐夫子教的吗?”
吕龄摇摇头。
“那就是李肥了……平日上学的时候也说些话吧。”吕长吉用商量的语气说道。
背对吕长吉的吕龄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过了满月之后的月亮一夜夜的清减销瘦,直至临近晦日的廿六七,夜空中只剩下一弯晦暗的弧线,再然后便是晦月,也就是看不见月亮。
“在想什么呢?”吕长吉问。
吕龄背对着吕长吉,轻轻摇头。
“既然都上岸了就好好做人,在人间,你这年纪的少年是都没有忧虑的。”吕长吉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吕龄又点点头,还是不习惯人言。
“听闻龙头渚的鼋肉极其鲜美,只是一到晦日这南菰湖的一半风光都要被那座雕花楼吸引去,我便不带你去凑热闹了,还有那鳌头渚的甲鱼也是一绝,但是被称为小巫,要去尝尝吗?”
吕龄还是摇头,虽然上岸快俩月了,但他还是不怎么习惯做一个“人”。
“喜欢月亮?”吕长吉问道。
吕龄点点头。
他能看见天上那一轮圆月,只是它晦暗无光而已。
栖居银屏的吕长吉老眼昏花,却是看不真切,其实就算他这只银屏用瞻云钱好好洗刷过,也不过是凡人常态,还是不能得见那一轮圆月。
诗人常作,“月有阴晴圆缺。”
实则是,月有阴晴,但无圆缺。
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很多人都喜欢月亮,甚至是神仙人物也不例外,多数人对于月亮总有一种难言的亲近和崇拜。
“我们这方世界的运转,有很大一部分是受月亮牵引的,如果没有了月亮,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律可能就不适合我们生存了,即使是仙人也不能否认。所以就有共明月、赴长生这一说。”
吕长吉这一条柏舟其实不算孤单,周围三三两两的小船往来没间断过。
从前朝朝景皇帝钦定,晦节出游,永为常式开始。除正月外的每个晦日也隐隐有了节的感觉。
江南道上的氏族人家、膏梁门户更是以过晦日如过晦节般为雅,尤其是像下菰城这样的文韵之地。
名士风流也好,附庸风雅也罢,总归每逢晦日,菰湖之上就格外热闹。
“学堂上有朋友了吗?”吕长吉突然问道。
吕龄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吕长吉有些惊喜,连忙问道,“是谁啊?”
“王鱼儿。”
吕长吉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是徐夫子学堂上出名的“吵包”之一,平日里没少受笞教。期间吕长吉去学堂看过吕龄几次,两次见着王鱼儿挨板子。
“怎么谈到一起的?”
“她没有朋友。”吕龄如实道。
“是你觉得,还是……”吕长吉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觉得。”吕龄点点头,又补充道,“她觉得自己朋友很多。”
吕长吉沉思,关于吕龄,他的确是很想按照寻常孩童来对待。
却是真的很难做到,且不说他六七岁的皮囊年纪,实际只上岸了不到俩月,就像从一张宣纸开始,勾勒涂抹极快,快到吕长吉措手不及,不知是自己下笔多些,还是这无形的人间天地填涂更多。
光是心思就太过玲珑了,尤其是在这个草长莺飞的年岁。
吕长吉不免偏私,分神在光阴长河中溯洄从之,将那个假小子的生活过往走马观花一遍。
片刻后,吕长吉轻笑道:“王鱼儿人不错的。”
“嗯。”
突然,吕龄眼光一亮,整个身子向前一扑,双手扶住船沿,使劲将头往船底探去,力道之大,整只柏舟的晃了晃。
一条条尺寸长的小黑影遍布船底,有水虺有蛇鳝,还有一类雅言叫做蛞蝓的鼻涕虫黏满船壁。
深山大泽,实生龙蛇。
吕长吉并不讶异,都是一些没有耐性,争做从龙之臣的龙蛇属。
吕龄当然不会被这些小泥鳅吸引,他在乎的是湖底那一条极其微弱的气息,好像有些迷蒙的亲近,有些肖似的熟悉。
吕龄按捺不住就要跳入水中。
吕长吉赶紧伸手抓住吕龄的衣领,出声提醒道:“别,那只是一条水虺,这也不是居巢湖。”
吕龄回过头来,有些不解。
转头就是纵身一跃,吕长吉手中只剩一只青色袖子。
很快就有不远处的游客顺着每家船上的灯火循声望来,只见一个六七岁的男童扎入水中,扑腾没三两下就沉了下去,顿时惊呼嚷嚷起救人之类的话语。
多半是此时此刻能有闲情雅致游曳湖上的,不是公子好媛就是名士大家,家底大多丰厚,所谓的富长良心,穷**计不外如此。
无辜的家仆在好心的主人督嘱之下,就要脱去外衫,深吸一口气,跃入幽黑湖中。
吕长吉一拍额头,知道惹祸事了。
但要说吕龄,他的确抓不住。
吕长吉赶紧放出一丝修为,以柏舟为中心,骇动船下从龙之属,惊走四散,奔溃隐匿。
却还是晚了一步,一个摸黑下水的仆人哭爹喊娘钻出水面,说是水里有好多好多的蛇。
吕长吉拧着眉,明明施展障眼法了啊,没想到还是出现纰漏,让一仆人看得真切。
所谓的障眼法,其实好破迷障,曾有“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一言以蔽。
湖上糟乱,湖下却是静谧。
吕龄一口气坠下湖底,没管自己会不会水。
刚上岸时他只是个肉体凡胎,现在却是已经触碰到樊笼了,人间灵气,不过只是一些残羹冷炙罢了,随便吃些,境界就压不住的往上涨。
此处湖水不深,不过二十丈。湖底一条水虺蛰伏,一指长的身体上秘密麻麻长满了金色文字,即便是漆黑的水中,这一处也是恍若白天。
水虺紧闭着眼,似乎是被文字的光芒刺得睁不开。
吕龄蹲下身子,小虺伏乞,吃力的游到他脚边。
吕龄伸手,随意拿捏住这条水虺,不着头脑,一丝熟悉的气息就是从这玩意儿上逸散出来的。
水虺扭捏挣扎,奴颜谄媚,吕龄顺势放开手,水虺立刻游到吕龄面前,仰他鼻息。
吕龄没来由笑了笑,眉眼弯弯,觉着着小虺有些憨态。
这一笑,嘴里鼻里都是吐露了些大气泡出来,水虺赶紧张口,一丝不舍遗漏的将其全部吞服下去。
吕龄又一把抓住小虺,五指发力,攥紧手心,熠熠生辉的金色文字被他手掌遮挡,一丝不曾外溢,湖底变为一片漆黑,难觅光亮。
小虺一声惨叫,硬生生被捏得吐出一个气泡,却还是很不甘心的伸出信子,想抓住那个飘走的气泡。
吕龄笑得更欢乐,一溜溜气泡从他口中露出,小虺感知到眼前流散走的一溜气息,竭力挣扎,却发现挣脱不了,顿时如丧考妣,信子拟人像一只手掌,胡乱打捞着,却是什么都留不住,竹篮打水一场空。
吕龄忽就不笑了,狠狠捏紧五指,水虺在他手中发出哀鸣,吕龄注视着手心水虺,就像攥紧了一条无比滑溜的小泥鳅,攥得越紧,越是滑溜出去。
小虺一点一点被吕龄的手掌辗轧,缓缓从他虎口处拧身出去,抽身出来的一小节身子,居然不见了鳞片上的金色文字。
吕龄伸手捏住小虺的头颅,一手发力,一手紧握,将它的身子从头至尾捋了一遍。
水虺脱身,软弱的掉落淤泥之中。身上一层鳞次栉比的金色文字,全部消失。
正从鸿都学宫往外走,途经泮桥之上的李唔顿下身子,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
“先生,怎么了?”一旁脸色煞白的陈凤垂问道。
“没事,就是有人把菰湖之中的那条水虺的压胜解开了。”
“那要不要去看看?”陈凤垂问。
“不了,虽然是解了压胜,却也是正好削除掉了那场祓除为它养的势,由它去吧。”李唔摇摇头,“这晦日我没亲没故的,你倒是阖家团圆,却离了家出来陪我,咱爷俩就去好好逛逛下菰城,不多生事了。”
陈凤垂点点头,身子骨其实是被削减的有些严重了,重返了一次长气境,还是太过牵强了。
他也是知道这次压胜是一记神仙手。
四月份雕花楼举行的一场空前盛大的祓除,祷文便是前朝的《日中有王字赋》,被那条跌境的水虺完完整整吞下之后,遍生金字,气运汇集,好不意气风发。
只是其中一句“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可以大做文章,陈凤垂借李唔道行,悄悄挪动一枚瞻云钱上的文字,将“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替换为,“湖清海晏,天下太平。”
这大概是天下最普广有效的压胜文了,其次便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一水一山,规矩森严。
所以那条水虺若是想吸收文运,就不可避免的要承受压胜之力,若是不想被压胜,就必须得舍弃这一场劳师动众的复礼祓除的全部文运。
进退两难之间,其实是作茧自缚。
当然,这般看似无解的神仙手,也就只有李唔这样的文道大家和陈凤垂这样的儒家长气境师徒联手才能施展出来。
那些背地里的有心人,输得不算冤枉了。
菰湖之中,吕龄摊开手掌,看着手心和五指上密密麻麻的金色文字,闪闪发光,照亮了大半湖底水域。
只是排列的有些凌乱,不经过些梳理,看不出是什么。
一目了然的自然也有,“湖清海晏,天下太平。”
压胜之力,主在这八字。
忽然间,光阴流水近乎停滞。
吕长吉避水来到吕龄身边。
吕龄手上的文字犹如耗子见猫般,不住打怵,顷刻间自行排列完整,显露真意。
“至阳之精,内含文明,成命宥密,神化阴骘。倬元圣而纬天,烁灵符之在日。人文变见,元象贞吉。焕尔殊容,昭然异质。三阳并列,契乾体以成三;一气贯中,表圣人之得一。当是时也,湖清海晏,天下太平。阴魄既没,大明在东。吐象成字,昭文有融。圣人合契,至化元通。曜灵起瑞,明被有截;垂光烛地,运行无穷。圣人不宰,日月无私。圣则呈祥,昏则显咎。”
“哪有你这般顽贼的孩子,拉都拉不住。”吕长吉无奈摇头,他自觉平日还算遵循礼记,怒不至詈,今天难得破例了。
“什么脏东西都往手里抓?”吕长吉抓过吕龄的布满金色文字的手,用袖子轻轻擦拭,一阵咿咿呀呀声不断,吕龄只觉得自己掌心奇痒难耐,忍不住抽回手掌,眼前手掌白皙如玉,哪还有什么文字?
吕长吉一甩大袖,金粉四散,光芒不复,夜能视物的吕龄看着荡漾开来的无数金粉,缓缓又变黑过去,淀入淤泥之中。
“它与你气息肖似,你误以为是本家,所以真情流露,而他更甚,当你是祖宗血脉,想行攀髯事,沾些龙气。”吕长吉解释道,“它道行是足够了,先前还跌过一次境界,这次吸了两口龙气,虽然被你打出了一口,但真不好说被它得到些什么裨益。”
“它不是同类。”呂龄确定的说道。
吕长吉点点头。
此刻跳脱光阴长河之外的三个生灵,水虺伏乞在地,眼巴巴看着吕龄,没了金字加身的它,张目能视,吕龄望着吕长吉,面无表情,吕长吉却是目光不可察觉的避了避。
水虺失去压胜,百丈蛟身舒展开来,蛟吻翕动,其声虺虺,湖底鸣雷。
吕龄面无表情,不见开口,但闻石轧铜杯。
虺虺其雷,兀自喑哑。
水虺俯首,瑟瑟发抖。
吕龄扭头便走,弃如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