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笥山承天宫内,余初真人手捻凤蝶。
建炎王朝国师,同样也是大天师李含光,三年前羽化,留下遗蜕,安置于承天宫李祖殿内。
羽化不是登仙的一个过程,讲白就是道士死了,有记载说,“木蠹生虫,羽化为蝶。“
道行精深的道士羽化后有可能会留下遗蜕,凤毛麟角的情况,遗蜕之中还会诞出一只凤蝶。
大天师遗蜕安置在承天宫李祖殿,不过一年,就有凤蝶破体而出。
李祖殿大殿中间摆放一只瘿钵是平日凤蝶栖息之处,李祖殿内常年无须香篆点缀,自有异香阵阵。
大天师因为是灌顶一身修为给玉浓公主,道门真意延续未断,这只按理说是大天师所化的凤蝶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齐瑾的本命物。
只是玉笥山上下缄口,齐瑾从不知情罢了。
此刻凤蝶一分为二,剑气将其从中剖开,连带余初真人的食指肚上都有了一道深痕,显然是替死之伤。
凤蝶两半翅膀扑腾,踉踉跄跄飞离他手,上下零乱似两片凤仙花瓣。
余初真人食指拇指搓了搓,伤口即便愈合,几滴血渍化作红梅瓣儿被随意碾碎。
看着飘出了承天宫宫门的两半凤蝶,余初真人似有所料,徐步跟上,两半凤蝶飞得吃力,他走得也极慢。
“师兄啊,我早和你说过,以新易旧有伤天和,何况是天人之隔,因你而起,齐瑾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你倒好,羽化之后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我,还要我一定保住她,也是保全咱承天宫。我不想师兄道果付诸东流,即便在一女子身上,也是寄托,但我还是忍住没有出手,我了解你,你也了解我,我不出手,是料定你有后手,果真……只是这样真值得吗?”
余初真人一路絮絮叨叨,两半凤蝶飞过白玉栏杆,余初真人老态毕现,跟着凤蝶手脚并用,翻过三尺高的栏杆,有些勉强,山谷听风,寒刺入骨,凤蝶在风中零落更甚,余初真人一振衣,一身紫金色气机化作莲花,却是冯虚御风,八风不动。
凤蝶扇动翅膀,一道身影显露出来,阳神巅峰大剑仙一位,不说镇压这前任宫主死后就没有仙人境坐镇的玉笥山道统,只守山足以。
要不是凤蝶与齐瑾性命相关,冥冥之中稍有异动,余初真人赶紧以二甲子寿为代价卜筮,也不会洞察到这草蛇灰线的隐晦杀机。
阳神巅峰修为的剑仙手握飞剑,一半凤蝶歪歪斜斜向其飞去。
一息之后,凤仙花瓣空中掉落,剑仙性命亦是凋落。
“风头到让你出尽了,两甲子寿元,一甲子道行,等我羽化登天了,咱可得好好掰扯掰扯……”余初真人悄然间满鬓白发,苍老了几十岁一般。
周身莲花气机枯萎,余初真人就像是失去了灯罩的火烛,赤裸裸的暴露在风中。
另外半只凤蝶绕着余初真人高高低低飞了几圈,也淡然飘落下去。
“福生……”
余初真人闭上双眼,终究是没有迈出那一步,以自家得天独厚的洞天福地两大宝地,让他踏过天人之隔又有何难,大不了不向着天地乞食,自个儿备齐全了。
道门之主,财侣法地,样样齐全,还是堆砌不出来一个仙人境来,岂不是太过愧对山根之灵秀了?
余初真人没了声息,溘然长逝。
百丈高空迅速跌落,身躯压在那一半凤仙花瓣上,一同化作凡泥。
玉笥山上回荡着那句。
“……无量天尊。”
“爹爹……”齐瑾脸色苍白,不住颤抖,自言自语。
此时,清湖县内,头戴斗笠的汉子放下手头驮工的活计,用上那块汗渍斑驳的麻布巾擦干净手掌,有些拧着眉头,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什么,又不敢确定,土黄色的脸上汗水在结成盐渍,眉眼之间还有些讷讷。
忽然间,汉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拔腿向城外跑去,快得惊人。
只三两步,气象就涤荡开来,出现在城外齐瑾身侧。
“爹爹……”看着身边的驮工汉子,齐瑾眼泪夺眶而出,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阿瑾,别哭……”汉子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心疼也是心慌,“没事了,爹来了。”
“你为什么要对我女儿出手?”汉子转头看向绵里针,冷冷问道。
“你是皇帝?”那声音问道。
“不是。”汉子摇摇头。
“有点意思,被玉浓公主喊爹爹的人,居然说自己是不是皇帝……”老赵头的声音促狭道。
“阿瑾,回家去,和你大娘说,杀只鸡,晚点我买肉回家。”汉子拍拍齐瑾的肩膀,沉声道。
“嗯。”齐瑾点点头,不做犹豫,遁进了清湖县中。
“你很强,看到你出现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更加没机会杀她了。”老赵头叹了一口气,便生了去意。
“你为什么要杀阿瑾。”汉子盯紧绵里针,不让它在眼皮底下遁逃。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老赵头反问。
“阿瑾的阳神没了。”
“我杀的。”老赵头无可讳言。
汉子的眼神凶戾起来。
“我要走,你留不住我,你大可试试。”老赵头不屑道,“既然你这当得野爹,就赶紧看看你女儿去吧,她的伤,可不是那么简单就止住的,别怪我没提醒你,居巢湖小天地内虽然没有仙人境,但是阳神也不在少数,她的伤势随时可能跌境,到时候不要被别人黄雀在后了。”
虽然不知道李含光用了什么法子替命,帮齐瑾躲过了自己成仙后的第一剑。
但老赵头相信,她也绝不好受,只可惜那一剑气象,虽是信手拈来,却属偶得,难再复了。
“告诉我你的姓名,我暂时放你离去。”汉子看着藏头露尾的绵里针,心里到底还是担心女儿多些。
“赵贫。”声音直言不讳。
“赵贫……”汉子反复念道,感觉到冥冥之中的天人气象,确定不是假作名讳之后,不做纠缠,直接离去。
能占据天人气象的,已经是隐隐有些为尊者讳的意味了,当然也仅仅只有一丝一毫而已。
“十四息,浪费了。”
老赵头有些惋惜,看着不远处的下菰城鸿都学宫,想了想还是吝惜一口气数,用了最简单的缩地成寸的小神通,赶路过去了。
速度也是不慢,几个眨眼的功夫就赶到了鸿都学宫。
赵见又惊又喜,没想到老赵头来得如此之快。
“乖乖,成了天人以后,速度这般快!定州到越州才一炷香时间不到?”
老赵头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是从不远处的清湖县赶来的。
之前在鸿都学宫大祭酒陈道流和建炎王朝公主齐瑾之间考量许久,因为崔嵬问剑的契机,终于是确定了对目标是陈道流。赵见和老赵头两人商量好了瞒着崔嵬,而老赵头却同样瞒着赵见,两把飞剑兵分两路,两不耽搁。
本来就没抱期望着能成事,主要还是做杀人的打算。
计划中陈道流必死无疑,老赵头干脆教阳神放弃了看守本尊,去寻得那玉浓公主的踪迹,要知道,没有阳神代本尊受过,本尊随时都有坐化而去的风险。
呵呵,赵见那傻小子,真当他能抓住那个万一,成就天人?就算把握住了机会又如何,该死还是得死,小孩子的想法就是太天真。
这不,万幸跨过了天人之隔,遥感本尊,表面上气象万千,万象更新,实则还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腐朽不曾好上半点,气数也就剩下十五息。
以至于成为化外身的阴阳气,刚登天上,就又要坠跌。
“老赵头,之前我和你说玩笑话,让你死前去杀那玉浓公主齐瑾,这不好人不长命,你倒是要活千年。来的正好,先把陈道流杀了,你仙人境杀一个阳神,杀鸡用牛刀了。要不以后再找机会,把那皇帝的女儿也做了?那可也是伪仙人……”赵见以心湖传音和老赵头相交。
老赵头听见了,却是将赵见隔绝在心扉之外,不让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瞥了一眼陈道流,直接说道,“跌境到阳神,以后的崔丫头还不是信手杀之,况且我这还不算完整的仙人境呢,且等我将化外身召回。”
“这么快召回化外身,就不怕化外天魔让你前功尽弃吗?”陈道流却问道。
“我胆子可没这么小。”老赵头表面不屑嗤笑,实则是他再不将化外身召回,就要重蹈陈道流那条化外龙蛇的覆辙了。
对于过了天人一线之隔的化外身,其实与本尊是断绝联系的,只有将天上的化外身拘回本尊一次才行,这一次拘回,其实十分凶险,且不说能不能拘回那天上无拘无束大自在的化外身,化外身没有三魂六魄支撑,无人间七情六欲羁绊,无有惊惧,无有忧思,无有爱喜,无有悲恐,几乎不算做身外身之流,听调不听宣是常有之事。
但凡是能将化外身第一次拘回体内的,不亚于二天之隔互通有无。
所以第一次的化外身归位也被道家称为化外天魔入侵,绝不容心生轻视。
化外身在天上所见所闻,足以颠覆一个仙人对这个世界原有的认知。
至于到底是怎样的互通有无,老赵头其实心里有些数了。
花了极大的代价和人情,老赵头请了两位不算朋友的同路人出手帮忙遮蔽天机,同时也从那位曾经同样有求于他,并且侥幸成功,当过半天天人的同路人和那位坐稳天人位的同路人口中得知了那个化外天魔的秘密。
的确是无比震撼,颠覆认知。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陈道流叹息。
此中有大恐怖,修行之人,穷其一生想要跨过天人一线,极少数不是为了自在逍遥,长生久视。
而那个化外身亦或者说是化外天魔从天上而返回,的的确确是长生久视,洞明世事。
不畏浮云遮望眼般,第一次开眼看世界。只是看到的不是天地之间有大美,而是看到了一方世界真相。
一个惊天的隐秘,一处重重的阴霾。
一团硕大无朋,骇人听闻的气象,好似穷溟。上浮一粒,沧海一粟,竟然才是光怪陆离的人间。
这才是所有圣人秘而不发,欺瞒了整座天下生灵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