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瑾现下终于是冷静下来,就算是有剑网的束缚与拉扯,此刻也是近了清湖县范围,而且是每近一步心里底气就足一分,终于在离清湖县百里开外,停下了脚步。
齐瑾直面看向那枚飞剑绵里针,说道,“我现在终于确定,你只来了一个身外身,所以也就只能杀我一个身外身而已。”
绵里针悬停空中,不为所动。
不像是事实如此,而是在看待一个跳梁小丑。
齐瑾的心又不免悸动一下。
“你说的没错,但是,你又在害怕什么呢?”绵里针终于传出回音,是一个极为老朽的声音。
“不要装神弄鬼,你提着一口气追了我一千六百里,就是为了不让我发现你的底子,不过是一个腐朽的阳神身外身罢了,我不惧你。”齐瑾有些色厉内荏道。
“我一口气就一千六百里长,何必遮遮掩掩。”老赵头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面对这种小鸡崽一般的伪仙,属实不用太严阵以待。
道家认为,仙人之下,人的一生的呼吸都是有次数的,也叫作气数,而老赵头近来的情况就可以算作气数将尽。
所以道家所言,“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老赵头平日里都是用身外身李代桃僵承受天人五衰之苦。
最近已是踵息三年有余,这一次出手,虽然已是将死之人,但积攒下气数还有些盈余。
不多,三十息。
但是三十息时间可做的文章就大了,在他气数尽之前,还有阴神和两把可调度的本命飞剑。
这就是他给赵见的底气所在。
赵见那个疯小子,竟然真的能说服他来这一场豪赌,赌这三十息时间,他能改替日月换新天。
老赵头缓缓纳一口气,气机之绵长,仿佛为针续线一般。
她说他是个裁缝,他这辈子穿针引线也就缝出过一件嫁衣裳,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他以崔嵬压金线,织在赵现的璞玉之姿上,看似是让崔嵬做了赵现的嫁衣裳,实际上是当初不足为外人道的难言之隐,保全了崔嵬的姓名的同时也剥离了赵现的天人之姿。
“现”字何解?开见璞玉。
有了一件嫁衣裳之后的赵现,就将自己改名为同音的赵见,少了那个斜玉旁。
这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极深的怨怼?自己本可步步登天,平添了一件嫁衣裳后却掘断了他的登山路,叫他如何能轻易释怀。
老赵头看得出来,赵见其实不想她为他做些为什么,可她临死之前却觉得有必要未两个孩子做些什么。
所以才有了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刺杀太子一事。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参与者,但事成之后,她难免也是魂飞魄散,再无来生,老赵头本身,也就跟着她去了一半。
剩下这半苟活在世上,也只是为了在死之前,再为两个孩子做一件事。
或者说,杀个人,毕竟他也只会杀人了。
下菰城中,陈道流脸色煞白,无他,赵见方才对他说了一句,“你知道吗,云峦姑姑其实没死。”
“茂流,你冷静一点。”张春椿重重拍打一下陈道流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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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那一日,鸿都学宫来了位奇女子。
“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崔云峦。”
“姑娘从何处来?”
“宛唐。”
“姑娘所来何事?”
“愿为先生持笤帚,侍奉左右。”
十一月二十七,冬至
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则吉辰而后省事。
冬至日,朝廷上下皆休沐,军队待命,边塞闭关,商旅停业,家庭各以美食相宴,由嫡子操持祭祀。
较之北方的大雪纷飞,南方的寒气还不算太凌冽,只是泮池之中已经结起薄冰。鸿都学宫也已放假,门可罗雀。
祭酒陈道流步于泮水,崔云峦相随其身侧,立冬三候时分来的,现已是立冬之日。
足足一月了。
“崔姑娘为何还不离去?”
“我在等先生给我答复。”
“我不是给过很多次了吗?”
“我在等我想要的答复。”
“那姑娘怕是等不到了。”陈道流摇摇头。
“我有诚心。”崔云峦只道。
向来脾气极好的陈道流闻言,勃然大怒,叱喝道,“你有诚心与我何干?世上人人有诚心,难道你精诚所至,便要我金石为开?”
“为何要难为与我来彰显你的诚心,难道这就是你眼中的情爱吗?崔姑娘可知何为发乎情,止乎礼义?”陈道流停下步子,声色俱厉。
“知道的,”崔云峦点点头,语气温软,不像个北国来的女子,“此句原先形容《诗》中变风,指气格摧弱,沦于鄙俚,变而不失其正之风,符合儒家的‘温柔敦厚’,原意不是指代男女情爱,后人牵强附会罢了,先生莫要欺我女子不读书。”
陈道流佯装的怒意垮掉,一个头两个大,却还是改不掉诲人的毛病,解释道,“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谊,异于约则谓之不宜。”
“云峦受教了。”崔云峦也停下脚步,和陈道流并肩,眼含秋波,她本是个温柔敦厚的性子,此番抛开一切拘束来到鸿都学宫,已经是花光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是决计不敢就此退缩的,她心知这一退,就是再难鼓气。
大概就要永远的错过眼前人了。
陈道流毛骨悚然。
原来一个不爱之人的爱意,能叫人如此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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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道流恍若隔世,将将摆脱出来,牵强道:“我没事。”
“陈茂流,你的那条外化龙蛇究竟在哪里?”张春椿怒其不争。
“云上,将坠未坠。”陈道流心湖荡漾,心扉形同虚设,被张春椿轻易洞悉。
张春椿伏矢魄拔地而起,是个不大的白衣少年,脚踏金莲。
穿梭在雨幕之中,雷轰电掣,欲要伸手擒住那一把飞剑阴阳气。
陈道流淡笑仰头看着好友扶摇直上的伏矢魄,雨点打在脸上,他伸出刚接好的手臂,一些残雨汇聚。
一旁的张春椿本尊心知不妙。
陈道流掌心一汪水中,一条小泥鳅隐现。
“陈茂流,你!”张春椿张口结舌。
陈道流双手合十,将手中小泥鳅磨盘碾碎一般寸寸碾碎,一条外化身的气象反哺自身,无半点泄露。
至此,陈道流稳固了下跌的气机,阴神境界不跌反升,站稳根脚,名正言顺的成为了一个损毁阳神身外身的阳神修士。
“张逊槿,不争了……”陈道流,对张春椿摇摇头垂下双臂,完好如初,伤势痊愈。
张春椿久久无言,满肚想说的话最后也只是变成了一声长叹。
“李祭酒,不争了。”陈道流又高呼道。
李唔只得罢手,无奈地摇摇头,先前陈道流的不作为,他并无担心。
因为不争乃大争,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争之争,就是这个理。而现在陈道流说不争,是真真的不争了,不是不争事而争道的那种不争,连化外身都磨灭了。
阴阳气顺利登天,化做老赵头的模样,站在云上,静静的等待天河气象决堤之后,出现的那个涵洞,自然不是什么名正言顺。
元化谁能问?天门恨久关。
这样的景象已经持续了万载有余,哪一位新晋的仙人境不是这样低眉顺眼,奴颜婢膝的爬过了天人之隔,成为天人?
老赵头屈膝,身体微微颤抖,终是探头钻进入了那一天茂密的云中,不见了身影。
继而云开雾散,晴空万里。
“老赵头,说好的剑开天门呢……”赵见仰天,喃喃自语,心头不是滋味。
崔嵬紧了紧赵见的手掌,也是百感交集,轻声道,“仙人境那一天,我一定会替他开天门的。”
“好崔嵬,定州到这里,你全力赶路,大概多久?”赵见问道。
“不消一个时辰。”
“仙人境呢?”
“快得多吧。”崔嵬想了想,又说道,“剑比人可先到半程。”
说话间,下菰城北,隐隐已经成了气运集散之地,仿佛远处,有一团极大的气机寻来,拉扯冲撞着这座城。
赵见惊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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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湖县外,老赵头身外身刚换好第十四口气,齐瑾已无招架之力,周身浴血,百孔千疮。
“我是只来了一个身外身,但你现在还觉得我只能杀你一个阳神吗?”老赵头撇头问道。
“怎么可能,你已经是仙人境了!”齐瑾惊惧不已,眉心处有一个血洞,前后通透。
方才下菰城中的气象齐瑾无暇感知。一直处于两处道场的纠葛之中,抽不开身。
而就是绵里针的第十三次纳气,险些,差一线,就要了她的性命。
幸好有国师教她斩赤龙时,予帝流浆和金匮锁之,做第二性命。
“李含光到底是有些手段的,这都能保你不死?”老赵头略微有些遗憾,与玉浓公主说道:“还不走?我再怜香惜玉,也有个限度。”
玉浓公主不挪步,身形纹丝不动。
“劝你见好就收,趁着我今儿心情不错,赶紧滚蛋,我这刚成天人,居巢湖小天地是进不去的,但你要是还敢在我眼前晃悠,别怪我还有一剑。”
齐瑾欲哭无泪,好似魔怔了,毕竟刚“死”过一回,这会儿心魔作祟,只在想,刚才为何意气用事没有一股脑扎进清湖县中。
像只老鼠一眼被撵轧了一千六百里,结果逃出生天,勉勉强强算作一个心结。
这一遭“死”,真就是难以磨灭的心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