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流之前他佩服之余还嘲笑张春椿的这一招是“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
现世报来得真快,为了苟全性命,自己也不得不当一回“老龟”。
气机熔炉之中,陈道流就如一块置身其中的红铜,不为所动,虽然不是千军万马避他这般高妙意境,但也是堪堪做到了他避千军万马。
张春椿哈哈大笑,好不快哉,茂流啊茂流,学得挺快挺好啊。
反观赵见这一头,本无话语的他听闻陈道流之声,也是淡淡开口,不似先前加膝坠渊的神情,而是振振有词,“吾欲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赵见一手探出,直插龙蛇之喉。
咔嚓一声,龙吻闭合,赵见手臂断裂,却还是顽强的藕断丝连着,竟然还能有悖常理的还能五指发力,攥紧龙舌,以右拳为兵刀,一记重拳砸在龙蛇之足上,同时咔嚓一声,气象交征,也不知是谁的手足断裂了。
赵见余下两成的气机全部灌注在拳头之上,拳意凛然,一拳不成,便再来一拳。
赵见抓住龙舌不放,一拳拳固执的砸在龙蛇足上,眼神清明。
龙蛇嘶幽咽,犹自带铜声。
心神放在气机熔炉之中的赵见竟也是有些胆寒,到底是伏矢魄,不如本我来的爱惜身体。
事已至此,陈道流留有手段应付气机熔炉,他的体魄也是暴露,谁都没有将谁一击绝杀,那就比谁先耗死谁吧。
骨碎声与血腥的画面令人一众没有修为傍身的学子脸色煞白,胆战心惊。
就是有修行在身的仙人,也颇为不适,这大概是最为安静的一场观战了,至今,学生默然无语,仙人不露辞色。
终于,赵见的左臂彻底断裂,与此同时,他的右手一拳将龙蛇足捣烂。
电光石火间,龙蛇化作飞剑本体,一剑歪歪斜斜穿堂而过,速度奇快,只是剑气突然通透而已,剑身却被谪仙体魄咬死,刺入两尺,吐出一尺。
吐出背后的剑身上碎了一大块刃,掉落在地。
陈道流本命飞剑被毁,遭受反噬,气机紊乱,再不能维持千军万马避白袍的意境,但此时的赵见也是油尽灯枯,大半拳意重新凝聚成气机,不得已强自返回本体,维持生机。
忽然之间,神昧剑出现,化作两道剑光,陈道流双臂皆被斩落,血流如注。
一位女子身形凭空出现。
赫然是崔嵬。
“阳神……”陈道流难以置信的喃喃道,喉间涌出鲜血。
是了,阳神境界的赵见,怎么会没有阳神身外身,只不过他的阳神就是崔嵬罢了。
陈道流眼神晦暗,没有灵光,感觉那一道死亡剑光的袭来,鬼迷心窍般,没避。
“混账!”张春椿身形骤然出现在陈道流身前,一手握住直削颈部的一剑,拳意喷涌,一拳将崔嵬打碎。
崔嵬聚散无形,隐入赵见体内。
垂死之人赵见阳神入体,奇迹般的脸色红润了一丝,咳出两口黑血,灵气滋润下维持迅速修补身子起来。
谪仙人体魄尚在,死也难。
“你为何阻我阳神?”赵见先发制人,质问张春椿,咬住阳神两个字。
张春椿怒不可遏,却被问得哑口无言,只一出手他已经确定,是个崔嵬模样的阳神无疑,就是不知道阳神的灵光是何人的?看起来,像是以赵见为主导的。
只是真有这样的手段吗,为何如此骇人听闻?
“我认输了。”陈道流轻声道,气若游丝。
张春椿赶忙取出好友身上的那枚无漏子,以灵气催化,替陈道流重塑双手,止住伤势。
片刻后,陈道流稳住伤势,无漏子新生的苍白双手捡起落在地上两条断臂,一一按回手臂原位,看着就像阳神身外身归位一般。
断臂接驳回身体,陈道流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一丝。
赵见自顾自捡回地上的断臂,接驳回断处,衣鞘法袍上自动解下一条衣带,将其捆扎住。
赵见服了一颗肉白骨的灵药,旋即他又发现,自己已经铸成体魄,几乎是百毒不侵的身子,是药三分毒,即便是灵药。
到底是六魄化血,一点灵慧都没有剩下,这会儿几乎好赖不分,不管是药性与毒性都无法在他体内作化效果。所以赵见暂时没敢拔出胸膛上插着的龙蛇剑。
他也不敢就这么放崔嵬出来,一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二是怕没了修为傍身,所受伤势以及秘术的反噬会连谪仙人体魄都扛不住,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若不是有外人插手,你现在连认输都做不到。”赵见看着陈道流,理所应当道,又不是张春椿出手,现在的陈道流就是个死人。
张春椿自知理亏,没有在说话,他方才救人心切,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赵见若真要动手杀陈道流,出其不意的阳神第一剑直接枭首即可,何必要花费两剑断其双臂呢。
无非是要逼迫自己出手,当然张春椿也明白,自己若是克制住不出手,现在陈道流已经是身首异处了,自己身上还有一只银瓶备着,怕是拿出来要给他住了。
心机之深沉,当真可怕。
若是早早放出崔嵬阳神,以二打一,此刻就算是胜了,有理也变无理,陈道流不屑以此做文章,他张春椿却不会不在意,就算撇除他,自然也有很多人有话可说。
谁会相信那崔嵬模样的身外身就真只是个阳神?
所以赵见才一直隐忍不发,只为找到关键节点,攻敌所必救,只要张春椿出手,陈道流自然是输了,张春椿不出手,陈道流便死了,人死万事休,就算无理,也是赢得无理。
仙人境的陈道流没了阳神支撑,就是个名存实亡的仙人境。之后毁了一把本命飞剑又断了双臂,这二者对陈道流的伤害之大,难分轩轾,本命飞剑本就与手足无二,相当一断了陈道流三只手,故而又跌一境。原本的伤势对于仙人境的陈道流来说吃得消,但对于连跌两境的阴神境陈道流来说,万万吃不消。
这番濒死,陈道流的修行算是断头了,兴许重铸阳神上不算难,仙人境也可期,但对修行者来说,还是太过残忍了。
好在陈道流对修为境界不甚在意。
“我们认输了,既然输了,你又是替崔嵬剑仙问剑,那就请崔嵬剑仙出来吧。”张春椿盯着赵见,显然是看出了他的难处。
“不急,我侥幸赢了陈祭酒,此刻还有两个问题要问。”赵见说道。
“你问吧。”陈道流说道。
“后学晚辈赵见,只有两个问题,是替宛唐遗民崔嵬向陈祭酒讨教的,一是‘那宛唐风评如何’?二是‘雉不入大水’是什么意思?”赵见脸色不喜不悲,却又透露出几分咄咄逼人,真是怪事。
赵见说道:“这两个问题本来是要一并问与李唔祭酒的,但他既然不在场,不急,慢慢来,一个一个来。”
“立冬之日,水始冰。又五日,地始冻。又五日,雉入大水为蜃。水不冰,是谓阴负。地不始冻,咎征之咎。雉不入大水,国多**。”李唔的声音显化,由远及近,由学生陈凤垂裹挟着从远处赶来的。
方才在菰湖压胜水虺耽搁了不少时间,好歹是一头仙人之属的精怪,跌境之后更强,对李唔的压胜抵触也更甚,三年来不得翻身,一朝抬头,就要造势反弹,李唔凭借着学生陈凤垂的修为才去到了菰湖中央,将这条本无罪过的水虺再次压胜。所以才来得这般慢,以至于都没赶上之前的问剑。
四月晦日才让它吸取了一场祓禊的愿念,五月晦日就妄想抬头。
李唔岂会让你得逞,知道你有些无辜,没办法,就当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吧,虽然你是湖虺,但与池鱼有大区别?
“你若问我,这就是我的答案,你可满意?”李唔反问道,针锋相对。
赵见只看了一眼李唔就回过头来,既然如此,死人而已。
他对李唔不同于对陈道流般做计较,到底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就像凡人有玩物丧志的说法,仙人也有玩人丧德的一说,一向是仙人之于凡人的禁忌,无人敢轻易触碰。
赵见阳神刹那显化,已是在李唔身前,神昧剑就要斩落李唔的头颅。
在这个境界里,还有可能比本命飞剑更快的,无非就是念头了,阳神就是凭念头显化,所以才能在飞剑绝杀之下,快过生死,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之前崔嵬的念头比陈道流快一线,所以飞剑换命的时候才能比他少折损一条手臂。
不等张春椿反应,陈凤垂先行一步,挡在自家先生面前,五指轻扣,抓住了神昧剑。
神昧剑之利,陈凤垂四指齐齐被消断,只是本体却护着先生远离。
阳神断了四指,同样是痛彻心扉,陈凤垂却面不改色,盯着赵见。
隐隐与张春椿成包围合击之势。
“丰收!”李唔惊呼道。
“先生且宽心,学生没事。”陈凤垂与李唔传音解释道,这只是暂时向“它”借来的境界,真实的他早就跌境只剩阴神修为,而今重返长气境只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不用过度担心阳神,反正到时候都会因为跌境而化作虚无。
李唔点点头,眼神还是有些担心与愧疚。
“一个一个回答我,不要插队。”赵见说道,不知是看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还是真就无所顾忌。
“陈祭酒,你说,那宛唐风评如何?”
陈道流沉吟一会儿,慢慢说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你和我讲变风?”赵见一挑眉。
“这是当年崔姑娘临走前唱与我听的。”陈道流神色有些缅怀,当年那个柔软的姑娘在他身上耗尽了所有的诚心与希冀,走的时候亦是毫无声息,只有在前夜,轻唱过这首诗。
当然,所谓的毫无声息,只是陈道流装聋作哑罢了。
“既然是崔姑姑说的,自然是对的。”赵见点点头,却又转头嘲讽道,“只是堂堂的鸿都学宫大祭酒什么时候沦落到要拾人牙慧了?”
“我没有资格对一国之风做评价,也从来没有做过所谓的评价。”陈道流对着赵见苦笑摇摇头,眼神却是很淡然。
由始至终他都是对不起崔云峦而已,连带的宛唐国覆灭,虽然与他有干系,但不大。
“你以为我现在杀不了你?”赵见威胁道。
“你试试。”张春椿护在陈道流身前。
陈道流站起身来,按住好友,亦是向他借来一丝修为,御气大声道,“鸿都学宫学子听命,莫要惊慌,有序离场。”
一众学子齐齐允诺,开始散场,动静虽然略有杂乱,却还算不上如何惊慌失措。
“你本来就可以杀了我,只是手下留情罢了。”陈道流很是坦然。“你不如就撤了秘法,我不相信这样维持着是不需代价的,至少在鸿都学宫内,你不用担心。”
赵见就静静地看着陈道流,就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傻子。
陈道流也赧颜笑了,被他看得不好意思,“那你暂时把阳神放出来总行吧,我想与崔姑娘说几句话。”
赵见想了想,点点头,一道阳神出现在身侧。
崔嵬模样的阳神出现的第一时间,赵见立马讨好似的拉住崔嵬,怕她挣开自己,特地还用的那只刚续上的断臂。
“还不快放我出来。”崔嵬怒斥道。她说的放她出来,自然是真正意义上的“放”。崔嵬倒不是有多介意这种自己被支配着的状态,而是担心这种状态下多拖一分,赵见付出的代价就要多一分,但要说全然不介意也是假的,这一次崔嵬是真的气急了。
“现在不行,好崔嵬,我身子遭不住啦,靠你的阳神修为撑着呢。”赵见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把伤势转给我啊。”崔嵬张皇失错,怒意全消,赵见胸口插着的长剑以及翻卷的皮肉黑血,落入她眼中,刿目怵心。
阳神身外身除了生死一线间,李代桃僵替死之外,极少情况下也是可以转嫁伤势的。
“我可舍不得。”赵见拉拉她的手,“好崔嵬,你别担心,我坐下休息一会儿,半个时辰差不多能恢复点,再把散落的气机聚拢一下就没大问题了。”
这些气机积攒不易,就地散去了,或是被有缘人捡去了,都是吃亏,此消彼长,赵见自然不会做这种傻事。
赵见倚着崔嵬原地坐下,就不再说话了,这个时候说多错多。
衣鞘法袍寻觅到主人,自动脱离赵见回到崔嵬的身上。
不仅是舍不得祸水东引,赵见连同先前崔嵬断臂的伤势也自行承担了。在赵见那条手臂被龙蛇咬断之前,他早已是凭着谪仙人体魄藏住了那份断臂的伤势。
内外交困之下,才不得以折了一条手臂。赵见隐隐有种感觉,谪仙体魄的折损就算是较之仙人境付出同等代价,代价也是无法比象的。
只是他现在山穷水尽,所以暂时体味不到这更糟地步是怎样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