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道攀登中有许多金科玉律,例如,“逸者,智之毒也,惧者,勇之仇也。”
又例如,“生死在前,脸红,是谓血勇;脸青,是谓脉勇;脸白,是谓骨勇,见岱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者,是谓神勇。”
张春椿一人走在武道前头,自然有资格做出评判,他并不觉得如何对,大抵他的一生,都不曾做到过真正无惧,只能算是,“惯是湖边住,轻舟不畏风。”
但他不依然是独领风骚,让后人望尘莫及?
他不希望陈道流面对这个来历不明赵见时真就无所畏惧,但看其表情,唉……
张春椿拿起小鸭葫喝了一口酒,他隐隐感觉这个赵见是个同道中人,却因为他身上的气机太盛,一点都看不真切。
“陈祭酒,我不是个剑修,也没有趁手的兵器,而且还比你低一境,不如就让我一手,如何?”赵见笑着对陈道流说道。
陈道流轻轻摇头,不答应他,握紧手中的龙蛇剑,宁心静气,一直试图平复因损失阳神而自乱阵脚的气机。
赵见不给他机会,大步流星奔跑起来,每一步却又循规蹈矩,下三路架子十分稳健,陈道流并不陌生,显然是与张春椿类似的一股武学宗师的气象。
由于两人间隔距离实在是不远,赵见没有多少步子可以蓄势,只能是步伐越来越小,双脚落地越来越密,如同将士擂鼓,速度却是不慢,周身气机流淌炽盛,如同鼓面震动的微尘,快似弦动。
陈道流一个简单的地龙吐水,将来不及平复的紊乱气机倾数灌注进龙蛇剑,龙蛇剑上剑芒吞吐,宛如蛇信。
陈道流似乎确信了赵见不是剑仙,不似同剑仙崔嵬不顾性命也要与自己两败俱伤般无可奈何。
那么,本命飞剑之上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龙蛇剑化作一条丈许长的大蛇,腾空而起,奔向赵见。
赵见磅礴的气机先声夺人,陈道流一剑立握,云庐剑破开气机,撕裂声响起,如裂帛。
赵见一手托住蛇腹部,一手拿捏七寸,双手鲜血直流,明面上是捉蛇,实际却是徒手抓飞剑,颇为惨烈。
将大蛇扭曲成结之后,赵见这个不是主人的存在才驱使着衣鞘法袍对大蛇进行压胜,由于先前一战,衣鞘基本吃清楚了龙蛇剑大半的剑意,此刻赵见源自自己主人崔嵬的一身修为任它依仗,配合起来并无矛盾,虽说压胜有些难,藏锋却是简单。
大蛇发出嘶鸣,赵见双手没有了剑意的侵蚀,瞬间止住血,并开始愈合,谪仙人体魄,名不虚传。
赵见先前被陈道流一剑劈开的气机化作两道山峡,将其夹在中间,由于是穿着了崔嵬的修为嫁衣,两半气机所化的气象也如同“两山郁郁嵯峨,壁立相对峙。”一般。
陈道流身处峡间,与飞剑心有灵犀,自然不会让费龙蛇剑为他争取的机会,手持云庐剑,剑意如水,在山峡之间流淌,只可惜他阳神不在,更上一重的仙人境修为就好似无根浮萍,无处依托,施展不出仙人道场来,这才有些虎落平阳般,被气机所困的尴尬处地。
陈道流运转修为,剑意大盛,剑光如水,校武场上忽而就出现了一幅“两岸青山相对过”的场景。
这股气机实在是难缠,气机本就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与灵气修为无二,只是比起灵气更是难以积累,对于身无长物的武夫来说,气机的确就是唯一的依仗了。
赵见铸成体魄后,云庐山上瞻云就日所收敛的气机;转嫁崔嵬一身修为,头一次且独一次的气机;阳神傍身,自小就断绝的山根,自始绵延通达所诞生的气机。
三者合一,气象蔚然。
所谓的意气风发,也就这样了。
陈道流的灵气和剑意虽然是在脱离气机往外流,却同时也不免往低走。
赵见眼神一亮,发现了不对之处。
龙蛇剑灌注了陈道流的大半气机,本就与剑修休戚与共的本命飞剑暂时衍生为一道类似阳神身外身的存在,既然是身外身,自然也能操纵剑意。
云庐剑剑意从气机峡谷中流淌而出的刹那间。
剑气大作,漫天皆是。
陈道流甘心暂时困与气机之中,还未想抽身出来。
张春椿一挑眉,不是紧张,而是一直紧皱的眉毛难得放松了一些,心道,“好在先前让你见识过一次什么叫千军万马避白袍了。”
他不求陈道流能施展出来其中的精要,但以陈道流的悟性触类旁通想来不是问道。
即便那股气机是类似于他使过的圈定战场的雷池囚笼,陈道流身处之中暂不脱困,也不是大问题。
但是这个赵见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能将武道与练气结合的如此之好,之前分明还是个凡人,连武道根柢都看不出来,为何还是崔嵬这件嫁衣的主人?一个阳神剑修做嫁衣,隐而不发十几年,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不过张春椿显然也看出些端倪,这种做嫁衣的手段绝不可能是永久的,而且一定是要等到做嫁衣之人修为到了阳神才能施展,他不敢却也只能接受这个猜想,崔嵬的阳神修为本就是为赵见修的,现在的崔嵬,极有可能是变成赵见的阳神身外身了,所以赵见才能掌控崔嵬的一身灵气修为,而他的躯体虽是凡人,但也是浸淫武道多年,绝不会是孱弱如凡人一般,这才可以承载灵气而不泄露。就如同一只粗劣的银瓶,是装不下仙人境的人魂的道理。
可是万万没道理,一株秧苗上既稼麦芒又结稻穗,这到底是为何?
张春椿管中窥豹,只差没能看出赵见落魄法铸体魄的底子,其实已近真相。
陈道流知道这只两道气机山峡有些门道,只怕不会这么简单,从中嗅出一股夫天地兮大熔炉的味道。
龙蛇剑在外掌控漫天剑意,赵见既然要以气机之盛强行压他,他偏偏不与其硬碰,他在气机之中,赵见也在剑意之中。
就是不让那一股本该出现的碰撞声响彻起来,武人寻求强大气机做庇护,以一双拳头做兵刀,往往两人鏖战,看似拳拳到肉,其实只是气机先行碰撞继而溃散在聚拢的过程,溃散的气机蔓延,便是拳意,是剑意,是刀意。
不滞于物,也不拘泥于形。
这一点与剑仙灵气离体即为剑意,并不相悖。
赵见偏偏略过气机溃散这一步,直接以气机笼罩陈道流,在陈道流看来,此刻他的本体无可依仗,最是脆弱,只凭一件再不能自主御敌的法袍傍身。
陈道流与张春椿多年好友,最是知道武人气机的奥妙之处,不着手破局,也就不给气机第二次变化为气机的机会,也就不会置身于气机熔炉之中。
想着以攻为守,不是陈道流自以为是,而是他真不识得什么叫做道谪仙人体魄。
大蛇一摆尾,从漫天剑意中拘下一道寒光,刺向赵见眉间,赵见不放手,也不会做出拿大蛇抵挡剑气这等蠢事。
阳神修为操纵衣鞘法袍,衣带飞舞,搅散剑气,
霎时间,漫天剑雨落下,寒光凌冽,晃人双目。
衣鞘法袍疯狂汲取灵气,衣带暴涨,将漫天的剑雨和四面八方晦暗不明的剑意统统挡下,被藏锋的剑意逸散为灵气,如同飘絮大雪,鸿都学子眼中俨然一幅“粉碎银山成雪片”的画面。
赵见双手发力,强行想要破坏龙蛇剑的剑身。
龙蛇剑的品秩不如之前那把偷袭赵见的飞剑,但也能做到刚柔并济,不会轻易损毁,只是衣鞘法袍的藏锋效果,让这条大蛇失去了爪牙之利,无法反制。
随着入手时长,大蛇身上的气机一步步被打散,衣鞘进而一步步压胜,大蛇就要变回一把龙蛇剑本体,然后就如被装进剑鞘的剑一般,被人连同剑鞘一道拧巴成团,身陷囹吾,难以舒展。
“陈祭酒还不破局?”赵见笑问道。
陈道流面无表情,既然本体与身外身之间相互对调李代桃僵防不胜防,两把变化无穷且同属一人的本命飞剑自然不会不如。
陈道流手中之间兀的变成了龙蛇剑,毫无征兆,赵见双手十指鲜血淋漓,险些被切断,是云庐剑的锋芒所致。
不是本命之物的法袍运转难免生涩,无法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而且它今日战损之重,已然失去了自主御敌的能力,赵见被飞剑剑意的骤然切换打了个措手不及,代价是伤及十指。
随着赵见迅敏的反应,法袍压胜云庐剑,最快速度藏住锋芒,这才保全了全部的手指。
赵见低声发笑,十指连心,有那么些疼,连他都遭不住。
“太可惜了,陈祭酒一定也知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道理吧?只是你再没机会了,我已经有了防备,这件法袍在云庐山试剑石足足感悟揣摩了一个月云庐剑的气息,没能出奇制胜,现在还不是任我拿捏?”
“你尽管压胜,不要吝惜灵气,”陈道流低声说道,“你心知肚明,现在不是我的云庐剑逃不掉,而是你不敢撒手。如此,我就破局了。”
到底是赵见站在修为巅峰的第一战,太过青涩了,他不是不敢放开云庐剑,而是不敢放开全力的法袍压胜,压胜一止,云庐剑便会抽身离去,说不定还会直接迎面痛击他。
在陈道流看来,赵见不放开云庐剑让它离去,衣鞘便无法在分心而用护他周全。若是放开,就是云庐剑反制的第一时机。
赵见一直以来的表现,以及衣鞘法袍表现出来的强大,就是为依托法袍隐藏体魄的秘密,就让众人都觉得他就是个躲在法袍之下不堪一击的肉体凡胎。
一条衣带缠住云庐剑,赵见以一件法袍弃之不用为代价,镇压住云庐剑。
同时腾出双手。
大步朝陈道流奔去。
陈道流一道惊天剑意从峡间探出,砍碎大半气机,气机荡开,浩浩汤汤,波澜壮阔,神似之前与张春椿交手时,拳意“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气象。
陈道流不管不顾,赵见双臂交叉在胸前,简简单单的一个冲撞,一股悍然无匹的气机和一道投鞭断流的剑意相击,那早该出现的一声碰撞声响彻天地,就像夜里有宵禁的城市里,那六百下关门鼓叠加在一起,洪钟大吕,振聋发聩。
不是声大,而是势大。
不约而同的有仙人筑起防护,护住自己和周身之人。
赵见自眉间一道血线蔓延至双臂,至胸间,不深,却骇人。
陈道流倒飞出去,撞在还残存的气机的破败山河之上,将气机完全撞碎,拳意荡漾,不似水,似金红色铁汁,无比炽盛。
赵见放开双手,猛力一拍掌,清脆的爆裂声传来,有些类似两道摔碑手的手段合十,浩荡壮阔的拳意自四面八方汇聚起来,将陈道流困在其中。
校武场上满目疮痍,赵见之拳意,异于张春椿,势同水火,焮天铄地。
“去。”陈道流本命飞剑龙蛇剑飞出,彻底将自己置之死地。
龙蛇剑破开气机,陈道流却不破局,他将自己作为诱饵,他赌赵见不会放弃他,不会舍了这番大手段,即便是面对自己的全力一剑。
龙蛇剑携带了陈道流大半气机,与活物无疑,真像是一道身外身。
龙蛇起路,真就化作一条蛟首蛇身的龙蛇,与之心意相通的云庐剑作困兽斗,不求脱身,只求务必牵制住衣鞘法袍。
赵见眼中闪过一抹歇斯底里,满脸狞笑,伏矢魄掌控肉身,以伏矢之能,不闪不避,妄图擒下这条龙蛇。
生死之前,全部的心神还是沉浸在那气机熔炉之中,那已经是他八成的气机所化了。
怎么可能收手。
熔炉之中的陈道流无比淡然,心境古井无波。
他在想另一件事情。
是不是要大声呼唤出招式的名头才算气势,陈道流古怪一笑,七孔流血,那便遂了张春椿的愿吧,他朗声道,“千军万马避白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