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肥和陈凤垂并肩而走,走条他所认识山路似乎也陌生起来,放完学回家的他,看见自家墙隙外有一大块蛇蜕,顺着墙隙望进去,发现了一条巨大的已经死了的黑蛇。
一场以为的梦的记忆,兀的就在他脑子里炸开了锅,他突然就想要将问清楚这个问题,而且是无论怎样都按奈不到第二天,转身就跑向了陈夫子家。
于是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夫子,神仙都住那哪里啊?”李肥问道。
“和我们一样啊,住哪里的都有。”陈凤垂回答道,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袍子,两人相步溪涧山路,夜色晦暗。
“有的会住天上吗?”李肥小心翼翼地问道。
“就一个住天上的。”陈凤垂回答道。
“男的还是女的?”李肥没来由的心头一紧。
“他不算仙人,而是一位神祇,不够从皮囊来判断,是男的。”
李肥嘴唇翕合,没有说话。
“不过人死之后也是可以住在云上的,死后都归那一位神祇管。”
“天上为啥不给神仙住?”李肥强撑着脸,却还是有些垮掉的趋势。
“神仙要住也行啊,不过也要等到死后才可以,天上是住天魂的,地下是走地魂的,人间可以供人魂暂时留宿,这是规矩,天下人都要守规矩。”
“没有例外吗?”
“大概是没有的。”陈凤垂摇摇头。
“其实凡人死后住天上,神仙死后却多半会选择住进进瓶瓶罐罐里,神仙啊……他们觉得瓶瓶罐罐住起来反倒比广袤无际的云海更好。”
“真奇怪……”李肥嚅嗫道。
“可不是吗。”陈凤垂摸摸李肥的脑袋。
李肥双眼通红,他不敢相信,难道说那个住在云上的仙女姐姐已经是死了?
“别胡思乱想,有什么事情直接和夫子说。”
“小时候有一个神仙姐姐救过我,我问她是神仙吗?她说她住在天上,算是神仙吧,我觉得她不像是骗我的样子,我想再见她一面。”
“很想吗?”陈凤垂问道,不知道在李肥身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很想,”李肥点点头,旋即又补充道,“只是这些年想得次数越来越少了,越来越觉得像个梦,但就是怎么也忘不了。”
“这样啊,”陈凤垂沉吟良久,“其实神仙生死的界限很模糊,大体修行有成的神仙都不免要去专研些外道,即留宿三栈之法门,肉身栈,人间栈和天地栈。”
“肉身损坏之后,可以栖息于道家的蠃虫无漏子,也算是人间栈之一,算不得生死道消。寿数已尽,身躯腐坏之后还可以承载于银瓶中,靠神仙钱养活,即留宿人间栈,或者寄情于山水形胜,成为神祇,靠香火念力供养存活于天地,即天地栈。”
“一般住在天上的,是三魂中的天魂,同样也算作是被羁押在云海之中,以躲避罡风和天雷的剥削。此外神仙的人魂可以化作玉露承载于银瓶,还有些野蛮的仙人,不遵循天地运行礼制,连一魂羁押的束缚都不愿承受,一心只求天地任逍遥,将三魂都装入银瓶,这样的人,是不稀罕有轮回的,因为他们看得透彻,他们觉得前世今生来生都没有任何瓜葛,一世恩怨一世了,只顾自己这一辈子活得自在。”
“夫子,我……”李肥感觉胸口堵得慌,却又无话可说。
“你现在魂不守舍的,还是不要开口了,不然怕是辞不达意,语无伦次。”陈凤垂拍拍他的背,也无张口,李肥自然就感受到了陈凤垂的心声音,“我现在与你以心湖涟漪沟通,不会拘泥于语言障。”
李肥用力地点点头。
陈凤垂便看到了李肥口中那个分不清真假的梦。
六岁那年,李肥一人在家门前的那条深涧中玩耍,突然就感觉头顶有一股阴寒,猛一抬头,那棵棕榈树上缠绕着一条碧绿色的三角蛇头的小蛇,正朝着他吞吐蛇信,四目相对时,小蛇弓起蛇身,李肥仿佛被摄住身子一般,动弹不得。
李肥只觉得害怕极了,此时与李肥邻家大爷爷家墙隙之间钻出一条丈许长的黑色大蛇,速度极快,直奔李肥家门前的溪涧。
李肥僵直着身子,只感觉又是一条蛇缠上身来,冰冷的鳞片触体让他打了个激灵,魇魔般的状态也随之解除。
黑蛇缠上脖子,七寸搭在李肥肩头,高昂的头颅与那条竹叶青对峙,李肥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敢动,已是骇破了胆。
黑蛇紧盯着竹叶青,蛇身却慢慢离开李肥的身体,带些土黄色的修长蛇尾如同一条小鞭子,轻抽在李肥的小腿上,李肥奇迹般的明白了黑蛇的意思,小脸煞白,支撑起身子,踉踉跄跄的跑开了。
逃离之后的李肥一人呆坐在自家高高的门槛上,六神无主。
不多时,却见那条黑蛇扭曲着蛇身慢悠悠的返回墙隙,蛇吻处还截余一根不断扭曲的青色蛇尾,不细看的话还以为是它的蛇信子。
路过自家门口时还不忘朝自己挥动那条细长的赭色蛇尾。
李肥吓坏了,连滚带爬跑上了二楼,将头埋进被窝。
当天晚上,李肥受了风寒,貌似很严重,老爹和大哥都未坐在床边陪着李肥入睡,大晚上的,为了风寒小病,只怕也请来那脾气古怪的施郎中。
李肥难受至极,也不只是睡着的还是烧晕过去的。
直到深夜时,李肥起夜,这个昏昏沉沉的三岁孩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跌落了粪坑,没有一点响动。
等那一条黑蛇驱赶几只闹母鸡闹出一番鸡飞狗跳的动静后,从床上爬起来的老爹和大哥才发现这个挣扎甚微的孩子,将其救起后,才知道他还跌断了一条腿。
李肥的风寒很严重,还跌断了腿,施郎中诊断后,也觉得这个孩子怕是难活。
风寒好治,主要是骨髓流入血中,引起的邪虚让李肥内火不退,这么小的孩子怕是支持不住,会被活活烧死。
就在李肥感觉自己要死的那个晚上,他见到了那位神仙姐姐。
姐姐,你好眼熟啊,我们见过吗?你住在哪里啊?”李肥看着眼前这个忽然出现的漂亮姐姐,有些疑惑,此刻脑子已经是烧得不太灵光了。
“我住在天上。”神仙姐姐指了指头顶。
李肥信了,又问道:“姐姐,你是来接我去投胎的吗?”
神仙姐姐摇摇头,温柔说道:“没事的,睡一觉明天就会好起来的。”
“姐姐你是神仙吗?”
“就算是吧……乖,睡吧。”
李肥分不清是困意还是厥症,意识渐渐模糊。
仙女姐姐自言自语道:“一百二十斤铁枷,教阿谁担?”
李肥彻底昏死过去,口中却鬼使神差回答道:“自作自受。”
角落里那只微微发光的金色假龙吟,黯淡下去。
翌日清晨
李肥安然无恙,被肚中饥叫唤醒,体魄健康,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般,家中自然欢天喜地。
惹得前来接诊的施郎中惊奇不已,不禁怀疑其自己的医术来,是否庸医误人。
时间转眼过去了十年多,李肥心湖之中总是会浮现那个仙女姐姐的身影,但他心里也时常发怵,害怕这只是一场梦,因为那段记忆,实在是有些模糊了,一点儿不真切。
所幸先前遇到了逸僧的神通,之后又认识了夫子这样的神仙,李肥才越来越确定,这世上是有神仙的,更希望那一位神仙姐姐不是只活在他的梦里。
直到这一天,放学回家,李肥发现自家墙隙外的一条蛇蜕,顺着缝隙看去,看到了死在墙隙中的那条大黑蛇……
陈凤垂身临其境,看的一清二楚,能在心湖之中留下如此印象的,决计不会是一场幻梦。以凡人而言,所谓的忆往昔不过是心湖鞠水,点点涟漪而已,连凫水都算不上,像李肥这样沉在心湖最深处的记忆,却又似假还真、不得真切的,很难说不是神仙手段作祟。
二人回到陈凤垂家中,两人对坐于陈凤垂房中,梅雨渐落,屋外雨势越来越大,李肥却浑然不觉,难以言喻的心事第一次没有了语言的拘束,流淌的无比顺畅。
雨月下越恶,李肥的眸子却越来越亮。
终于,天亮了,日出了,陈凤垂没能劝住李肥在自己用早饭,便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去,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花了一晚上时间才将他的心湖打捞清洁干净,不知不觉已是喉口腥甜,呕心沥血不过如此。
陈凤垂看到了李肥心湖中那位仙子,的确是让人见之不忘,揶揄道:“你这小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多半这才是你读书的初衷吧,夫子痛心疾首啊。”
陈凤垂忽而想起自己的先生,他的诲人,似乎摆着正经面孔而又不摆着正经面孔,似乎他向你请益,而实则你就在他的陶熔中。
陈凤垂觉得现在的自己,有些像先生了,继而就高声道自家先生常常自夸的那句话,“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哟,丰收,大清早的,学先生说话作甚?”李唔刚打房间里出来,就听到陈凤垂说起自己常挂嘴边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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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湖县,云庐山
府顺十三年,己巳月晦,五鼓时分,赵见与崔嵬坐观瀑亭,待日出。
“好崔嵬,你真能打过那陈道流吗?”赵见问道。
崔嵬蜷缩在他怀中,安逸闲适,轻轻摇头。
纵使失望与她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的赵见,这一次也不知道,崔嵬的摇头的意思,究竟是不知道,还是打不过。
赵见不猜,也不敢问。
“别怕……有我呢。”赵见轻声说道。别怕,是对自己说的,有我呢,才是对崔嵬说的。
崔嵬反手搂住赵见的脖子,柔声安抚道,“别担心,我舍不得你的。”
赵见闻言,果真就安心下来,崔嵬何时骗过他?
便舍了那句别怕,又赘述了一遍,“有我呢。”
崔嵬都不怕,他又有什么好怕的。
最后两魄,崔嵬在怀的赵见,安然炼化。
体魄成,伏矢出。
恰逢其会朝阳初生,第一次脱离桎梏方才得见天地,就是瞻云就日的光景。
“好崔嵬,体魄成了,我没事。”赵见看着崔嵬,脸色煞白,颤巍巍地说道。
实则生死一线间走独木桥,赵见本身也吓得不轻。
所幸习武之人奉为圭臬的一句话:“生死在前,直面之人无论做何姿态,皆是有大勇气在身,脸红,是谓血勇;脸青,是谓脉勇;脸白,是谓骨勇。”
崔嵬先前强行镇压如古井无波的心境终于是奔溃下来,泪如泉涌,将头埋在赵见怀中。
“你再不能这样对我了,我受不了的。”她抽泣着,如同是自己劫后余生一般。
所谓体魄,就真是肉体和六魄二者合一,将六魄化血溶于肉体。体魄休戚与共,将魄落在实处,是谓落魄。
肉身法则便是身死魄消,反之亦然,无可违背。随着六魄一一化血,六魄全消时,若是找不出体内潜藏的伏矢,作为一魄支撑,则身死,无例外。
所以落魄法虽有六魄加伏矢七重境界,但本质只有一重未成,和功德圆满两种结果,行百里者半九十。
赵见是成功了,才见得日出。
“我错了,再不敢了。”赵见只道。
良久,崔嵬在他怀中点点头,微不可查。
赵见这才有胆子换上轻松的面孔,耸耸肩,温柔笑道:“好崔嵬,露个脸,别闷坏了。”
崔嵬又是过了半天等止住眼泪才转过头来。
伏矢魄从天地间返回身侧,原来天地之间有大美是真的,原来云在青天水在瓶的道理,在伏矢魄看来,也是真的,从未如此明澈过。
谪仙人赵见以伏矢魄看待女子剑仙崔嵬,伏矢魄眼中的女子,比起他肉眼凡胎看到景色,其实一般无二。
因为无论是在肉眼中,还是伏矢魄眼中,她的美好,从来都是溢满的,不能再多了。
忽然赵见傻傻乐呵起来,伏矢境界的谪仙人赵见,和阳神境界的女子剑仙崔嵬,这才稍稍般配起来。
不曾想,那未曾完全洞悉的伏矢魄还未收入体内,就如同稚子藏不住秘密,将心中所想全部表现在脸上一般,被怀中崔嵬的阴神一五一十感知完全。
崔嵬又羞又愤,银牙一咬,便是在赵见胸口留下了两排浅浅的牙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崔嵬咬了自己一口,但是,嘿嘿,一点不疼,这体魄果然不是盖的,赵见反倒偷着乐。
赵见心中所想通过还不能完全约束的伏矢魄,宛如神交一般尽数被崔嵬阴神所了解。
崔嵬便更来气,动用神仙修为,一口银牙如同二三十把飞剑一般狠狠咬合,在赵见的连声惊呼讨饶下才松口。
但也终究只是疼而已,不曾有伤。
赵见此时才发现是自己的伏矢魄如间谍一般在透露他心中所想,却不着急将伏矢魄收敛,他与崔嵬之间,本就没有秘密。
没道理他的伏矢魄和崔嵬的阴神不能像他和她的本体一般“耳鬓厮磨”。
崔嵬便往赵见怀中更深处缩了缩,仿佛要融化其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