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椿伏矢魄在花船之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旋即又是找到了刚才房中走出的谢云韞。
双袖摇摆,大步向其走去。
“我带张先生逛逛?”谢云韞看向来人,微笑问道。
“那感情好,有劳谢婧媛了。”张春椿呵呵笑。
谢云韞不禁有些刮目相看,原来这个张吉士口中也是说得出“婧媛”这样的字眼的。
其实若称呼船上的佳人好媛为小姐,其实不甚妥帖。
广陵道上文风斐然,喜称闺阁女子为小娘子,而小姐乃贱者之称。当然,若是以越州的文风看来,貌似叫小娘子更不妥帖,所以先前张春椿在船下那一声喊小娘子,其实是歪打正着,不惹人嫌的。
不过船上的小姐数量也不在少数便是了。
属实是陈道流与张春椿传音告诫了关于称呼的相关事宜,张春椿才了然。
“我听张先生好像有点津门口音?”谢云韞问道。
“是嘞,我媳妇打津门卫嫁过来的,在一起久了,不知不觉口音就被带过去了。”
“原来张先生已是有家室的人了。”
“没道理我这样的好看皮囊,却要打光棍吧。张春椿玩笑道。
谢云韞忍俊不禁,便说道,“张夫人能和张先生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中少不了欢乐吧。”
“那可不。”张春椿一本正经的点点头。
一旁的伏矢魄却是摇头不迭,如同拨浪鼓一般。
年轻没在一起时,那婆娘看他不管如何行事荒诞,都只觉得眼中男子是如何的风趣幽默,乃至天真烂漫。而今老夫老妻,相看两厌,就觉得他为老不尊,甚至连他六十多岁的年纪二十出头的皮囊都嫌弃,就连与十四岁的女儿技击捉对都能叨叨半天男女授受不亲。
即便是津门大户出身的名媛又如何,貌似天仙又如何,嫁做人妇之后还不是这幅作态,所以张春椿二十年来,即便面对那些尽态极妍的女子,心头也生不起半点旖旎。
属实是自家那秀色可餐的婆娘,婚后把他喂饱不说,还让他吃腻了。
如今张家有女初长成,越长越像那婆娘,连脾气都像是一个模子了出来的,张春椿只能祈祷,闺女以后能找到一位向他爹这样的男子。
因为只有像他她这样的男子,才是与像娘的女儿最登对。
张春椿想到这里,咧嘴一笑,这副年轻皮囊的光景,煞是好看。
谢云韞眼中这个少年,头顶随意打了个髻首,斜插一支簪子,符合当下南人女子最为钟爱崇尚的审美,身材高大,皮肤白皙,宽袍大袖。
至于相较身材摆在次位的相貌,也是不俗,有别于先人追捧男子的美、姿、仪,张春椿的相貌也甚是好看,但又不算据女相之妍,该有的柳叶眉杏仁眼都不失英气,相对旁观者说起来,只看他的笑,挺润眼。
忽然,三层甲板上一片片哗然声,面对着甲板的谢云韞捂住嘴巴,眼里有些惊讶。
张春椿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去,北边的湖中不知何时云雾升腾,连云叠嶂,其中清都绛阙,宛如仙境。
张春椿皱眉,那里本该是一望无际菰湖大泽,为何会出现此种景象?
“是传说中的蜃景吗?”谢云韞低声喃喃。
传说,登州海上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谓之海市蜃楼。
只是为何连菰湖之上都会出现?
阴神陈道流出现在张春椿身旁,开门见山道,“菰湖里面的一条水虺在作怪。”
张春椿脸色凝重,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天下第二大的菰湖中,藏着一位百丈长的水虺,他早有耳闻。
陈道流比张春椿更清楚这条水虺的根柢,早些年,建炎王朝打算敕封这条精怪作为南菰湖水君,只是后来因为不足道的原因,不了了之。而这条原先已是蛟属的精怪,跌秩为水虺,与鸿都学宫有莫大关系,如今这条水虺的压胜之人李唔先生不在下菰城,不知为何原因就要兴云吐蜃。
“很强吗?”张春椿问道。
“跌秩之前大概是能占据水利搏杀阳神修士,跌秩之后,占据水利,怕是有仙人境修为了。”
张春椿点点头,不以为奇,由低境跌入高境大有人在,境界跌了修为更高亦不无道理。
况且山水精怪,从来不能以常理论之。
“比起你如何?”张春椿又问。
“二十年前的陈道流,信手斩之。”陈道流不夸张的说。
是了,天下能有几个仙人境?凤毛麟角。能有几条水虺?毫不夸张的说,但凡有点深度的江河,十有八九。
张春椿顿时乏了兴致,原来也不是什么太过厉害的角色。
“传说蜃楼为蛟龙吐气所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谢云韞表面上作好奇状,暗地里却已经得到了叔叔的肯定,菰湖中是有一条蛟龙的。
“张先生,这花船迟些再逛也不迟呢,错过这海市蜃楼可算是遗憾吧。”谢云韞对着张春椿眨眨眼,脚步轻快,就向船舷走去。
张春椿便也跟着。
此时的各层甲板之上,已经陆陆续续汇集起许多观蜃景之人。
“你不去管管?”张春椿以伏矢魄问道。
“管他作甚?”陈道流反问。
两人皆是靠扶着舷杆。
大多数人都在观蜃景,时间一长,蜃景虽奇,却少了些初见时给人的震撼。
有些高雅些的公子,就让身边相伴的小姐取来笔墨纸砚,在场作画起来。有不擅长丹青的豪门子弟,又不想显得差人一等,就故作沉吟的做起诗词来,显然连丹青一道都不通之人,腹中文气也是不多的,多半是在侧清倌儿小姐偷偷为其润句。
陈道流耳目通达,还别说,有几位清倌人的诗词作,当真不俗。就比如那,“天地熔炉造化工,阴阳作炭物为铜,玉阙宫台散成空。烟霞变换无休止,素影丹晖总不同,奇峰叠巘菰泽中。”
虽说是有脱胎于一则偏门的《鵩鸟赋》,还杂糅了《天文志》,稍稍有些拾人牙慧的嫌疑,但是陈道流不以为意,还有许多的后背文生,不得前人牙后慧又如何?
还有一首打油诗,作诗之人为陈姓的本家公子哥,只道,“神仙浴菰湖,湖上大丰屋,屋在云蜃里,又在我眼中。”
俗到通气,便又显得风致别然,不落俗套了。
陈道流觉着,仅凭听闻此诗,这红头花船一游就不算太无趣。
“与你说些泄天机的话听不听?”张春椿难得有些郑重其事道,以伏矢魄触动陈道流阴神。
“碍性命?”陈道流问道。
“不碍的。”张春椿摇摇头,打消好友的殚虑,“我辈武夫又不需向天乞食。”
“那就说呗。”
“我张春椿从未觉得如现在这般,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心中豪气积蓄,难再盛了。”张春椿言毕,便迎着凉风不说话了。
陈道流与其一起眺望远处,静待下文。
许久张春椿才继续道,“熟稻不肯伏,亦无人收割,不将稻秆践踏焚烧还于土地,新的稻苗就长不起来,稻谷地里自然青黄不接。”
“你知道我再说什么吧?”他问。
陈道流点点头,无非是隐喻当今天下的修仙环境,积弊日深。徒然让后来人心灰意冷,束手无策。
“当今天下的仙人境不过万年前的阳神,万年前的阳神不过两万年前的阴神,而我张春椿的伏矢,就是实打实的伏矢,即便是十万年前的阴神来了,我亦是不惧,信与不信?当然世间难觅如此寿昌之仙人,不能与之道行对垒,你权且当我在说大话吧。”
“你张春椿我还是相信的。”陈道流点点头,张春椿不就是“败”了他这个仙人境吗?
“究其原因,你们都是稻子,而我是麦子啊,都不在一个田地里。我一个人吃肥,不担心饿着,反而要提防着肥伤。”
“我张春椿武道不再攀登,不是因为独食不肥,而是因为我有大豪气,我要做那当仁不让的第一人,而不是独一人。”
“我是得大气运之人,自有预感,三百年,只消三百年,武道这片麦地里的麦子就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我辈心诚武夫人人皆可平视山上人,这三百年我等得起,元婴修为就够了。当初我想通了这一点,就拉下脸皮求我那老丈人为我取来道家宝箓,以我山根之灵秀,元婴一蹴而就,我便想,世间再无练气修行这般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无怪是你们稻田里薄瘠少肥,而武道麦地里却是即将迎来亘古未有的大年份。”张春椿举起小鸭葫,满腔豪气,须得烈酒浇灌一番。
“原来如此……”陈道流沉吟良久,豁然开朗。
“所以你在鸿都学宫与我切磋只是个契机,真正目的是为了传授武道给学生们,而不是表面上的临时起意。”居然是这样的好为人师,陈道流心生佩服,气格有些大了呀,不是你张春椿早生了三百年,而是天不生你,武道不兴啊。
“我哪有想这么多,你那鸿都学宫的学生虽然也有操行品性良莠不齐的现象,但是比起外头还是要更入我眼的。我教会他们,起码不用担心有人会恃强凌弱、以武乱禁,就没必要敝帚自珍,倘若教会一个好苗子,能让我武道少等百年光阴,便是天大的幸事了。”
“你在这花船上看到武道的好苗子了?”陈道流问道。
“武道没这么多讲究,只要心诚,终究不会竹篮打水,我看到的,是承运而生之人。不是和你打机锋,我想想怎么和你解释……有了,就如你们儒生惺惺惜惺惺。”
“懂了。”陈道流点点头,又问道,“是谁?”
“先前只是远观花船,气势如虹,上船之后才发现是女子气象,也就懒得提携了。”张春椿撇撇嘴,不去提她。
“比张津鹿如何?”陈道流当然知道张春椿自然不是那重男轻女之人,突然就问起那位从未见过面,却是用阴神远游看望过许多次的侄女。
“说这些废话作甚,自然是百年内,我家鹿儿身前无人,身后也无人。”张春椿白他一眼,怎么能与我女儿相提并论。
“这么自信?”
“不是我和你吹牛,不出半个甲子,我家鹿儿必然是武道登顶,这样的第一太无趣了,让给她耍去吧。”张春椿摇摇头,却是叹气,“只是有几个女子心甘情愿看着自己年老色衰,安之若素?然后的鹿儿多半就要去走长生路了,从麦地里跳到稻田里,和茫茫多稻秧挤破头,到时候就再不复武道争雄的气象了。”
武夫再寿长能有多少寿数,不过一介凡人尔,如他张春椿这般得天独厚头一人,也只能是暂且搁置了武道去修仙道,只为了能等来后辈人齐头并进、百舸争流的景象。
真当那一天到来,张春椿定将一身灵气弃之敝履,重拾武道,即便是昙花一现。
也算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昨夜,你伏矢魄远游千里,是回京了吧?”陈道流换个话题。
“这你都能感觉到?”张春椿咂舌,乖乖,这仙人境的感知有点吓人啊,“我不在京城,媳妇又回娘家了,女儿和她外公不对付,一个人留着看铺子,我不放心,结果就在铺子里我的伏矢遇到了媳妇打津门来的阴神,又吵了一架,头疼。”
练气士的阴神用处颇多,最为直观的一点,便是可以阴神远游,比起飞剑传书、鸿雁传书等等要灵便不知几何,就是要担些许风险,远游太远,顾此失彼。
津门距朝奉城六百余里,阴神出游很是便利,吴兴郡距朝奉城三千里地,张春椿伏矢魄出游,本体近乎尸睡而眠,只调度了一道尸犬魄尽忠职守的看护着肉身。
若生变故,也不可能眨眼间返回,只能是放弃对伏矢魄的掌控,一念切换至本体却是可以。届时少了伏矢魄傍身的武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
“少些与弟妹吵架。”陈道流劝解道。
“这是情趣,你懂个屁。”张春椿没好气道。
“但愿人长久吧。”陈道流只道。
约莫三百年后,能阻碍张春椿武道争雄之人,也就那个时常糟他心的婆娘了吧。
“凭你三言两语,就想阻我大道?痴人说梦!”张春椿气定神闲,心中却是挥之不去那个留存已久的难题。
果真是女色误我,留恋尘世,不得大道,头大。
当年不过是同行三百里津门落魄路,便于她春风豆蔻结相思。咋就这么把持不住自己呢?
难道我张春椿一世英名,死了真要去住那银瓶?不然先那婆娘而去,叫我怎么放心,万一她修成阳神寿万年,岂不是就要当一个老寡妇?更糟心的是,万一她不想当寡妇呢?
张春椿只能安慰自己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既能满腔豪气充斥天地,也能屈居银瓶之中。
“这船什么还要多久靠岸啊。”张春椿兴致全无,问道。
“不出半个时辰吧。”
“靠岸了咱就撤呗?”张春椿随口道,已经有了去意。
陈道流点点头。
女子武夫?自己慢慢悟去吧,若是能把持住不去修外道,那就算我张春椿目光短浅,日后江湖再见,大不了请你吃顿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