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肥希望读了书,便不用做那笨嘴拙舌之人,有那么些情况,可以与人言语,更有规矩,即便是直抒胸臆,也不会教人难为听,不会教自己难为情。
耕耘树艺,手足胼胝以养其亲。李肥没觉着有些不好的,这点他和小跟屁虫不一样。
即便是那一日与夫子过走一段光怪陆离的行程,夫子看透了他的少年心性,并告诉他“十户手胼胝,一只凤凰钗。”的道理。
李肥也是鲜有的如风灌耳,没放在心上。
一个没打算走出去的乡村少年,能吃多少苦?
外面的世道,李肥在书上读过,“有饛簋飧,有捄棘匕。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
李肥不太想见识,可能是有些畏惧,更多的就是不想,他还未考虑过,古书上所述,不是亲眼所见,现世是否真如此。
终于所有人都到齐了,老先生李唔踱着步子走进教室,所有学生起立,异口同声道,“先生好。”
老先生也是十分真诚的向一众学生问好,便开始直奔主题。
李肥虽然不能参与巡回科考,但也听得认真。
陈凤垂见他听得入神,便以心湖涟漪问道,想不想去下菰城看看,看看天下第二的菰湖,就算不参加科考也可以一起去的,走一走鸿都学宫的泮池,拜一拜至圣先师,是多少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
李肥没有很想,也没好意思说不想,心里却惦念起潘凉,又觉得至圣先师是应该去礼拜的,思乐泮水,哪个儒生能免俗?
心湖涟漪就是这样,既然敞开心扉,就是赤裸裸的坦诚相待,不是与谁都可以随意接驳的,而且隐患颇多,并非可以毫无顾忌互通有无的便利手段。
但陈凤垂与李肥,很相契。
陈凤垂便了然了李肥心中所想。
陈凤垂身体虚弱,站在最后一排,斜倚着李肥的桌子,实在是没有空闲的位子了,最后来的一个学生还是去隔壁搬来的椅子。
李肥便腾出自己的座位给夫子,自己又去隔壁搬来一个。
一众学生听闻要去鸿都学宫,都有些激动,毕竟是享誉南边的大学宫,与之齐名的也就只有京畿的辟雍和北边的瞻灵学宫。
李唔详细说明诸多事宜,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未时末。
陈凤垂本想着还有不到一个时辰时间便放晚学了,就让学生回去自己班上,收拾收拾下课罢,都与其家中长辈商议一下关于游学鸿都学宫一事。
但是转念,又觉得不妥,毕竟隔壁余夫子好像没有就此结课的意思,若是刚回到邻班就宣布下课,以余夫子的性格多半会依着陈凤垂的决定,让自己班上的学生一并放学了,似乎有点僭越的嫌疑。
陈夫子与人着想时,先生李唔却不客气,既然还有时间,直接操起了越俎代庖的授课一事,并不是存心要考量这些个“徒孙”的学问,陈凤垂教出来的,学问能差吗?就是心痒痒,想要为这些孩子上节课。
李唔翻开桌上的一本《易》,堂下学生个个端坐,并无疑色。
“昨天学堂放假,就是因为你们的夫子去接我这个糟老头子了,”李唔解释道,“耽误大家一天课,老头子心里过意不去,这就给亲自补上,若是今个没人嫌弃我的这老头子学问低,那就明天也是我教课,去鸿都学宫之前都是,你们多担待,老头子我就是好为人师的毛病,改不掉的。”
“你们之前学到哪了?”李唔问道。
“老夫子,我们之前跟陈夫子学的是《连山》不是《易》,《易》在去年就学完了。”徐得意出声提醒道。
“《连山》也是易,”李唔笑呵呵,“《归藏》也是易,那《连山》讲到第几卦了?”
“刚讲完第一卦的艮象。”徐得意回答。
“那徐得意,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李唔问道。
“老夫子还是问学生有哪些懂的地方吧,这样方便学生例举。”徐得意赧颜笑笑,言下之意,不懂的地方比懂得多多了。
陈凤垂虚张声势瞪了徐得意一眼,虽说是实话,就不能给夫子留点脸面?
“丰收啊,也别傻站着了,听先生的课,不委屈你吧?”李唔以粗浅的法术向陈凤垂传音道。
陈凤垂有些无奈,自觉将位子搬到了后面一排角落坐下了。
“既然如此,我就把艮卦都讲解一遍。艮卦是连山第一卦,八卦以艮为首,艮卦又有八卦,如山之连绵,故名连山。”
“从爻解卦,一连两断,上阳下阴,下如群山绵延,上似山出云气,连天地也。”
“上艮下艮,第一卦,两山相对,作何字?”李唔问道。
“峙。”有学生回答。
“很好,你已明了此卦之象,杨加强是吗?”
“是的。”名为杨加强的学生点点头,受宠若惊的样子,生怕李老夫子就让其明说卦象,他哪里懂得啊,都是老先生谬赞的。
所幸老先生已经开始讲解,“两山相叠,喻义僵峙,静止,这第一卦在连山中谨合先抑后扬的位置,静止如山,能止则止。”
“有言之,高山仰止,可拿来附会强记。”
“《连山》之中的艮卦与《易》中的乾卦,初九颇为相似,巧合的是,《易》就是以乾卦为首,意指君子待时而动,明哲保身。”
“既然都学过《易》了,以后这《连山》第一卦,便按照《易》的第一卦初九解,也无不可。”
“还能如此做解?”陈凤垂心中佩服,先生讲课还是一如既往的深入浅出,显而易见。
“先生我如此说来,这第一卦可还有人不明白的?”李唔笑眯眯问道,显然是对自己的解释很满意。
堂下无学生出言。
“善咯,”李唔抚须而笑,“不如就敢尝试为此卦做解?”
为《易》做解,就如同为《诗》作序,凡人皆可,但能经群儒肯首的,千百年来,就那么几个。
众儒生偏爱解易,以至于现今流传的《易》,已经以有了七种大不相同的版本,《连山》还好些,只有两种。
“无妨的,随便解,大胆些,谁来?”李唔见无人答应,便出声勉励道。
“学生来!”徐得意站起身来,略作思量,便道,“停留阻止,无可再进,随份勿贪,不可强求。”
陈凤垂暗自点头,徐得意的十六字,十分简单,算不得正解,但确实是压中卦象了。
“解的不错。”李唔也点点头,笑眯眯走下高台,伸手就要拍拍徐得意的肩膀。
突然,李唔手掌反复,以手背作一个板栗敲在徐得意头顶,笑骂道,“当真顽贼!”
“这是前朝易学家宋先生解,真当先生不知道?”
徐得意摸摸头,也没有半点被戳穿的羞恼,讨好似地笑道:“学生这不是引经据典吗。”
陈凤垂闻先生之言,险些气笑,这个学生,真是不让他省心。但是话说回来,毕竟是徐夫子的儿子,不比其他十来岁才开始学习的孩子,从小受得陶熔,徐得意属实是学问驳杂,信手拈来,有时候拾人牙慧,连他这个夫子都能瞒过。
“算了,就先不解了吧,”李唔拍拍徐得意肩膀示意他坐下,“艮卦还有六变卦,我抓紧时间讲完,你们应该也是寅时二刻放学,不耽搁的,反正明天上午温习,一个个来解。”
李唔神色欣然,返回讲台,“对了,我记得李肥上午应该是要去短学班代课的吧。”
“是这样的。”李肥回答。
“有数了。”李唔点点头,李先生治学,一个都不会落下。
陈夫子的先生,大概是神仙中的神仙吧?李肥难免这样想过。
其实不然。
李唔,只一个懂点黄老养生之术的老儒生。
他总说,学问做大,不比做神仙更得意?
终于等李唔讲完六变卦,已经是寅时三刻了,还是稍稍耽误了些时间。
李唔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觉得与学生将这些,益处不大,甚至不如让学生自行看些闲书。
临下课前,李唔也与学生坦言,他觉着,三易难免归结到卜筮之术,还是要到乐天知命故不忧的年纪学习才般配,所以即使学生们现在听不懂,也无大碍,现在更应该是志于学的年纪。
李唔欲在端午之前讲完《连山》,端午之后,便开始关于巡回科考五项内容的押题了,集中研习墨义、口试、贴经、策文和诗赋。
说是押题,其实并不贴切,越州本地巡回科考的试卷,向来都是鸿都学宫的列位文卿出题的。
不是说李唔有心,做那监守自盗、徇私舞弊之事易如反掌。
而是他对历届出题之人都太过熟悉,不管是哪个后学小子,说难听些,对方一撅屁股,李唔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
现今还留在学宫,又有学问为科考出题的文卿,有几个不是他教出来的?
一众学生走出学堂。
李肥抬头看天,连云叠嶂的风景入眼,忽然他喃喃自语道:“你那边的云也这么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