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椿点了一份肉酿面筋,和陈道流对坐于小巷茶肆中。
“茂流啊,这家的小食都很不错,和我胃口,你怎么发现这个好地方的。”张春椿对个中小食赞不绝口。
“原先是学宫一个学生的爷爷支的摊子,老人家为人很好,所以大家都乐意照拂生意,这么多年来的辛苦钱,外加赊欠不少才有了间店面,也是新开不久的。”陈道流解释道。
“那我也帮着照拂一下。”张春椿哈哈一笑,对着里屋叫道,“丽姐姐,你家可有酒卖?”
“有的有的。”里屋中忙碌的女子连忙答应,在外屋收拾桌椅的昏聩老叟果然还是半点听不见,也不知道他这样要错过多少生意,幸好还有个伶俐的儿媳妇帮衬着。
张春椿仗着自己皮囊年轻与弱冠青年无疑,觍着脸皮,竟然称呼那位三十有余的妇人为姐姐,一来二去,那妇人也就习惯了,心中暗骂自己不知羞,竟还有些窃喜。
妇人掀开门帘,双手在身前的围裙上擦拭,拿起柜子上一只黑色的陶壶,走到张春椿桌前,说道,“店里只有我家汉子自酿的高粱酒,只怕是张公子喝不惯。”
“高粱酒好啊,怎么会喝不惯。”
“这壶酒是送给张公子的,不多,你先喝着,喝得惯我再给你打。”妇人笑着把酒壶放到桌上,今天没带幂篱,乍看之下,还颇有姿色的。
“嗯,香!”张春椿深吸一口气,还未开塞就摆出一副陶醉的表情,笑着说“闻得出来,头酒很烈,丽姐姐,这点酒可不够,我爱喝的,你再给我上点。”
妇人听着张春椿的话,很是舒心,笑着问道,“张公子要几斤?”
不论壶而论斤,颇为实在。
“来三瓮!”张春椿豪气云干。
“三瓮就是四十五斤啊,张公子,坛和瓮是不一样的,一瓮酒能抵五坛了。”妇人显然是被张春椿的话语吓到了,觉得少年多半是口误,连忙解释。
况且就算是三坛酒,全部吃完也是够呛,这个食量惊人的少年,酒量怎么也不会大到这种地步吧?
“丽姐姐只消说多少钱一斤。”张春椿笑道。
“五文钱。”妇人如实回答。
是真的便宜。
“唔,容我算算,丽姐姐等等啊。”张春椿低头,从腰缠的束带中翻找,将一枚枚钱币如数家珍般取出,以拇指按在桌板上,哒哒作响。
一共五枚,都是文字朝上,铸文,建炎五十。
张春椿一拍桌,耍了一手花把式,巧劲将五枚铜钱一道振飞,一摆手,将铜钱尽数捉在手中。
“连同茶水钱和小食钱一并在这了,不消找了,丽姐姐收好。”张春椿递出拳手张开手,五枚铜币摞在一起,静静躺在他手中。
妇人被张春椿炫技般的手法唬住了,就如同稚女看到江湖艺人杂耍一般,下意识接过五枚铜钱。
“丽姐姐,三瓮酒呢,你搬起来费劲,我这刚好有装酒的家伙。”张春椿说道,从腰间取下一只异形葫芦。
澄黄色,泛着油光,样式奇特,葫嘴颀长扭曲,葫芦外表嶙峋,半点不光滑,大小一手掌握,整体看来像极了一只凫水的小鸭子。
妇人接过葫芦,刚想说这葫芦哪能装下二斤酒?忽然面色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的问道,“张公子是神仙吗?”
“丽姐姐这话就折煞我了,只是我这酒葫芦有肚量罢了。”张春椿含笑回答。
妇人难免拘谨起来,虽然下菰城中常有仙踪显露,但从来还不曾落到她这低贱的逼仄小巷中过,张公子是不是神仙眼下不好判断,怎能没点敬畏。
“丽姐姐,我就是鸿都学宫里面的一个小教习,算什么神仙哟。”张春椿见她这副样子,一脸无奈的无奈出声解释道。
覆了一层假面皮的陈道流才是真无奈,你张春椿以为这里是修士满地的京畿啊,市井孩童都见怪不怪,这是两千年来都无大变化的乌程县下菰城啊。
“张公子原来是吉士啊。”妇人闻言,再无之前的拘谨,立马热络起来,鸿都学宫有神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吗?“我就说看着张公子气度不是普通人,年纪轻轻就是吉士了,我家那个儿子也算争气,考进了学宫,十七有余了,比起张吉士差不了几岁,叫张锦华,不知道张吉士有没有听过。”
“我说没听过丽姐姐不会怪罪我吧?”张春椿玩笑道。
“怎么会!”妇人摆摆手,“鸿都学宫这么多学生,哪个个都认识,我这就给张公子打酒去。”
“劳烦丽姐姐了。”张春椿拱拱手。
待妇人离去,陈道流忍不住白张春椿一眼,“喝个茶都能作妖?显摆你那鹤首葫芦呢?”
“还真是!”张春椿洋洋得意,“新入手的宝贝,还不许我露露?你觉得这个葫芦品相如何?”
“凑活。”陈道流没好气道。
“仙人境的眼光真高哟!”张春椿不卖关子,“是那韦违送我的。”
“他送你你就拿着了?”
“又不是受之有愧,我教他技击了。”
“这么说来,其他跟着你学技击的学生又没见得有点表示,反倒他们都是受之有愧了?”陈道流反问道。
“你怎么阴阳怪气的?”张春椿皱眉,旋即他讨好似的开口,“他们当然也是受之无愧啊,毕竟有约在先愿赌服输嘛。再退一步说,长者赐不敢辞啊,哪有予之不取的道理。”
“那个韦违不简单,你最好别和他扯上关系。”陈道流提醒道。
“我说茂流啊,你真当读书读傻了?”张春椿啧啧惊叹,“我拿了他的东西才算和他撇清关系呢。”
陈道流饮尽杯中茶,不禁扪心自问,“这些年来,究竟是我陈道流变傻了,还是他张春椿变精明了。”
鸿都学宫的大祭酒,来自家学宫学生家中的茶肆喝茶,大可天经地义,光明磊落。
为何陈道流每次来这间茶肆都要换上另一张脸,究其原因是他越来越不想参与其中的人情练达。
张春椿只来了几次就看清了结症所在,恨不得揭了陈道流这张假面具,所以才会向妇人表露他是鸿都学宫的教习身份。
“那只葫芦我是真的喜欢才收下的,落款是小鸭葫,惟妙惟肖不是吗?还有刀笔刻成的两行小字,虽不鹤首,幸不鹤首。”
“你该懂得吧?武夫寿数不长的,不鹤首是最好。”
陈道流点点头,一只畸形的鹤首葫芦,只长成了鸭子模样,却也能被制成灵器,定然是那八字神韵的功劳,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位大家手笔,一瞥之下也看不出个全貌。
不鹤首,寓意绝妙。
试问天下,有谁不恐美人之迟暮?
不多时,妇人拿着小鸭葫返回,递还给张春椿,葫芦当真玄妙,装了四五十斤酒,也不显分量。
张春椿吃完一大碗肉酿面筋,笑着接过葫芦,放在耳边晃荡晃荡,哗啦啦响,只装了不足半壶。
“张公子放心,没有缺斤少两的。”妇人这会儿也敢讲完笑话了。
“自然是不会怀疑丽姐姐的。”张春椿起身,就要告辞离去,“我叫张春椿,丽姐姐那儿子我虽不认识,但他兴许认得我呢?”
“晚些等锦华放学,我一定和他说张公子来过。”妇人笑着答应。
虽然陈道流与张春椿一场切磋鸿都学宫人人皆知,众多学宫外人也亲身到场,但是对于坊间凡人,还是鲜有听闻的,并非是有意对外缄口,而是庠序与市井之间,神仙与凡人之间,天然就有屏障,就如同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说不到一块去。
“丽姐姐,先撤了。”将茶水饮尽后,张春椿放下银钱,笑着和一旁忙碌收拾的妇人摆摆手。
妇人放下手头的活,送两人至巷口,“二位公子慢走,下次再来啊。”
不多时日,这个面生的张公子已经来她家茶肆不下五次了,一次两次多半是觉着茶水小食对胃口,五次六次,那就真是照拂生意了。
陈道流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到走出小巷,才低声叹了一口气,下次再与张春椿一同前来,覆面与否意义不大了。
鸿都学子张锦华岂会猜不去猜测他的身份?
张春椿心情大好,取笑道:“我听闻儒家的仙人境名为长气,据说是仙人境的大儒,每次叹气都会泄掉自身一口气运,所以儒生的仙人境多都是纸糊的,十个八个跌境。”
陈道流不理会他,按部就班以道家正统筑基修炼出来的境界,炼神反虚的蹈虚境,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泄气。
又不是真当文以载道的文圣人。
世间大道众多,并无明确的境界划分,除了筑基,阴神,阳神这些大道风水岭,其他条条道道的境界可谓百花齐放,三教九流各不相同。
并且大体相互之间视为夏虫不可语冰。
以大道最宽的道家境界来说,筑基,练气,心动、结丹、元婴、阴神、阳神、蹈虚,洞玄。
四个风水岭,筑基、阴神、仙人、飞升或者说是洞玄,是每一条修行道上都有的境界。
也唯有这四重境界是可以当做统一标准来衡量百家修士的。
再另类些,如同张春椿这般武道稳固攀升的大宗师,前无古人,连境界都不曾有过,所幸还有一个形同阴神修士无异的伏矢魄。
而阳神之上的一重境界,又如同修行者中约定俗成一般,统一可称为仙人境。
所以张春椿那一场切磋赢了,即便是远在京畿,仍仿佛是于无声处炸响惊雷,好似阴神修士跨两重境界打败仙人境,单论影响甚至犹有过之,拓印对战的画卷一幅幅送出去,一时间这位武学大宗师在一洲之地成为名声斐然,为人津津乐道。
张春椿起开塞子,就着鼻子闻了闻,没有妇人在旁,说了句“还凑活”的实话,就往里面兑了一颗小灵天。
自从那一日张春椿应下承诺,教习武道之后,便顺水推舟挂了吉士头衔,在学宫众多大学生中,张春椿毫不吝惜,武道似甘霖般不要钱的挥洒,足有三五百学生受教。
学子吴恏曾对那日不在场的学生玩笑道,多亏是承了韦违的情,所以他们才得以鸡犬升天。
其实也不尽然,张春椿这次来到越州,已经萌生出举家搬迁出京城的想法,老友所在的吴下菰城,不失为一个隐居的好地方。
“你下午有课吗?”张春椿问道。
“本来是有琴操课的,但让嵇大家去教了。”陈道流道。
“哟,稀奇啊。”张春椿有些意外。
“不稀奇,琴操本就是嵇大家在授课,我只不过随心所欲,偶尔会去代课,败兴了自然就不去了。”陈道流解释道。
“怎么败兴了?”张春椿好奇问道。
“那日我所弹曲目为何你还记得吧?”陈道流问道。
“我怎会记得?”张春椿挠挠头,“我对琴曲一窍不通啊。”
“我那日有言在先,所谈的一首曲子,名为《幽兰操》。曲罢,我问学生,若为此曲作辞应当如何?结果十有五六都作成了‘子如不伤,我不尔觏’云云,不明就里没关系,但是强行附会成了《猗兰操》的曲意,就很扫兴了。”陈道流解释道,“虽然对于《幽兰操》的曲意,当世琴师一直颇有争议,但是已然可以确定,《幽兰操》与《猗兰操》是两首截然不同的曲子。琴操中却将其都归结为圣人所做,但以我之见,幽兰声微而志远,颇有北方游牧族的特色,格调清丽委婉,全然不似猗兰中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幽怨压抑。”
“多数学生笃信琴操,不知如何用心聆听,而是先入为主,将琴序奉为圭臬,强行附会猗兰。原本我此举是为了勘校一位名叫邹益的学生,他上过我十一节课,琴心澄澈,结果当日他居然不在课堂上,如此结果也就多说无益了。”
“关于幽兰,嵇大家见解与我相合,曾称作诗写到,琴中古曲是幽兰,为我殷勤更弄看。欲得身心俱静好,自弹不及听人谈……”谈及文道雅乐,陈道流毫不吝惜口舌。
“打住打住,”张春椿却连忙叫停,“你这也是在败我兴知道吗?我最听不得子曰诗云的了,头大。”
“那算了,今日得空,陪你喝酒去?”陈道流便不再提及此事,转而问道。
“那敢情好啊,去菰湖吧,多年未见天下第二湖的风采了。”张春椿眼前一亮,临时起意。
“明日吧,明日是晦日,你不是喜欢热闹吗?”
晦日即每月的最后一日,这一日的月亮便叫做晦月,也就是看不见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