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守神一脸沮丧,与胞弟徐得意一并走在石板路上,手中拿着一本泛黄的书籍。
“哥,知道你不舍得扔,心里肯定是喜欢得紧,就放在余夫子课堂上吧,不要带回家了,免得再惹父亲生气。”徐得意宽慰道。
徐守神点点头,今日放午学,回家途中,他与弟弟遇到了一个挑担汉子,肩挑两个大竹篓,都是书籍,挑夫腰别小秤,叫卖道,八文一斤。
徐得意见猎心喜,上去就着一个竹篓翻弄起来。挑夫放下扁担,耐心候着,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杂书,而且每本都有重复两三册,故而真实的书类并不多。
汉子介绍这些都是来自清湖县隆祥街的书铺,是些保存不善的杂书。
原先的书店还在,只是换了新主人,原主人遗弃在铺子里的书,新主人又懒得维护这些旧书,店面就这么点大小,新书都引进来了,自然得腾地方,就雇了几个挑夫走街串巷,按斤售卖,吸人眼球,买一本就少一本。这些书交予挑夫,并无佣金,只每卖一本都有挑夫的三文钱抽成,是个不算辛苦的好活计,两筐书卖完,就能赚三四百文钱。
无本买卖,稳赚不赔。
徐得意得知缘由,觉得书店的新老板果然会做生意,行商坐贾,两不耽搁。
只是为何会有挑夫愿意来到乡下呢,原来汉子是邻村人,有一对儿女,都在读书的年龄,挑夫近水楼台,得了两大筐书,心心念念想着先拿回家给儿女挑选一番,剩下的在乡里兜售一圈碰碰运气,再沿路叫卖返回清湖县。
徐得意看中了一本《越绝书》,听夫子说过,是地方志鼻祖,而且恰巧是越州地方的,徐得意掂量一下,就要掏钱与挑夫买两斤本地杂史看看。
徐守神本来不想在两个竹篓里面翻找,无奈在弟弟的撺掇下只能与他一道,没曾想还真就翻到了一册《昌谷辞》。
没少长弟弟得意。
八文钱一斤,昌谷辞一斤三两,越绝书堪堪二斤,汉子爽利的只收取了二十五文钱。
反正是东家的书,他拿的死抽成,不如就豪气点,两兄弟觉着便宜,说不定立马就有二回生意可以做。
果然徐得意再次挑了一部《海错图》,是本图鉴,书页极多,最是厚重,值钱二十文,挑夫喜上眉梢。
“夫子说我做不了读书人,只能算个翻书人。我没觉着夫子看轻了我,所以我爱看书,我不敢和父亲顶撞,但我觉得这本《昌谷辞》不见得是伪书。”路上,徐守神低声说道。
“哥,你想啥呢?我刚才翻了翻,这本生平都写到三十二岁了,昌谷先生二十六岁辞世,你这么喜欢他会不知道?”
“我喜欢的是文品,我觉得这就是昌谷先生的文品。”徐得意倔强的说道。
徐得意不知道怎么劝说这个认死理的哥哥,哥哥老是惹父亲生气,他夹在中间才是最费神的。
原本就无甚大事,兄弟俩放午学和父亲一同回家吃饭,就遇上了贩书的行脚商,父亲觉得道德文章以斤售卖有辱斯文,便没去看。
徐得意不怕父亲,即使父亲脚步不停,还是选择留下勘勘眼缘,还拉住了大哥徐守神。
回家后,发现父母都已坐于饭桌,不曾等他二人,母亲偷偷对二人使个眼神。
徐得意知道是父亲有些许不满,依旧觍着脸送出那本《海错图》。
徐夫子轻哼一声,板着脸收下《海错图》。
“是我和哥哥一起买来的,送给爹爹的。”徐得意见父亲收下《海错图》便再无忌惮,接过母亲盛满的饭碗,直接入座。
“申儿,你买了什么书?”徐夫子问向大儿子徐守神。
徐守神将《昌谷辞》双手推至父亲身前。
徐夫子放下碗筷,轻轻翻页,起先还缓缓阅之,到后来一目十行,翻书如风,到后来直接就是跳页,翻看至后半部时,徐夫子将书合拢,轻轻一抛,便道,“是伪书。”
徐得意颇为诧异,怎地,这种书还有人作伪?
伪书,就是著者心血之所寄,甚或累世相传之经验,若谓作者不欲自举其名,殆无人信,所以依托他人。
说白了就是假借名讳。
圣人有云,“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伪书不似名玩赝品那般招人眼恶,毕竟学问无贵贱,古今无尊卑。
还是有多数读书人对于伪书的态度是包容的,甚至于欣然接受,无怪乎。
“平常书籍作伪无大关系,生平游记作伪,毫无意义,假借他人,不如不看。”徐夫子说道。
徐守神捡过《昌谷辞》,放置于膝上,不碍父亲眼睛。
“我喜欢的是昌谷先生的文品,我觉得这就是昌谷先生的文品。”徐得意如是说。
徐夫子不说话了,徐得意看得出来,是真生气了。
陈夫子的课堂上一共只八个人,因为给老狗洗澡的缘故,李肥来的稍稍晚些,却发现学堂中只有陈夫子,还有一位身材精瘦的长髯老先生也在,加上李肥也就三人。
“夫子好。”李肥执学生礼,又看向老先生,礼貌问道,“夫子这位老先生是?”
“是我先生。”陈凤垂笑着说道,“鸿都学宫来的,给你们讲些巡回科考的事情。”
所谓巡回科考,与县试也差不多,都是由一州学政设立的测试,取成绩优异者参加乡贡,过了乡贡便是秀才。
而越州的科考场地,向来是设立在下菰城的鸿都学宫中。
“我叫李唔。”老人对李肥笑笑。
“学生李肥,见过李老先生。”李肥赶紧见礼。
“是本家啊。”李唔拍拍李肥肩膀,和煦问道,“今年秋闱可有信心?”
竟然是直接跳过了巡回科考,而是问乡贡一事。
“回先生的话,家父过世三年未期,小子不能参加乡贡。”李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仿佛辜负了一个长辈的信任。
乡贡三年一次,街头艺人、妓院之人、父母丧事未满三年者,均不准应试。
李唔有些尴尬的收回手。
“先去隔壁余夫子班上,关于科考,两个班一道讲解了。”陈凤垂拍拍李肥后背,“找个位子坐吧,等人齐了,我和先生就过来。”
李肥点点头,去了隔壁。
“丰收啊,真是好没道理,我喜欢这个小子,一看就顺眼的那种。”李唔轻声道。“你说,比那个灵巧的徐得意如何?”
“学生更偏爱李肥一些。”陈凤垂如实道。
“随我。”李唔轻抚长须,面带笑意。
“李肥。”余夫子课堂上,徐得意轻轻呼唤道,还偷偷招了招手。
李肥走过去坐在徐家兄弟邻桌,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李肥环视一周,一共十三个学生,陈夫子班上到了七个,余夫子这里应到是九人,实到了六个。
徐守神低头翻书,李肥瞥见一眼,《昌谷辞》。
“见过夫子先生了?”徐得意戳了一下李肥。
“见过了。”李肥答道。
“我听那老先生亲口道,他还是个茂才呢,有功名在身的。没想到陈夫子的先生还挺厉害的。”徐得意颇为惊喜,“李肥,我们大概是要去鸿都学宫参加巡回科考了,你说我们的学问够了吗?”
李唔口中的茂才便是秀才,只因为建炎史上有过一个名为“秀”的帝王,为尊者讳,就改叫茂才了,徐守神的夫子余夫子也是位茂才,只是考取的时候年事已经很高了。
“你的学问肯定够了。”李肥笑着回答,“至于我嘛,这一届的去不了,我父亲过世还不满三年。”
虽然建炎王朝不推崇先儒三年之丧或是二十七月守孝,但还是禁止父母至亲离世不满三年的人参加科考。
这其中涉及圣人与先儒提出的,“安以不欲”和“不仁却诚”。
建炎王朝后世也不敢加随便以评判,便还是禁绝了。
“这样啊,”徐得意挠挠头,有些惋惜,“李肥你比我还大两岁吧,三年以后就十九了。”
李肥笑着点头,也不说话。
说实在的,李肥不奢求能考取功名,一来觉得自己学问不高,二来是真没那追求。
只求是三年后过了巡回科考,就算是不辜负夫子的授业之恩。
不过只要过了巡回科考,成绩优异者就可以入鸿都学宫了,算是越州本地学子的近水楼台,鸿都学宫的学生,地位也就稍稍逊色于国学的贡生。
李肥读书,其实就是为了做个稍微有些“好”的人,能够有些见识,不会与人为恶,不会恶语伤人,不会鼠目寸光,不会锱铢必较。
已过世的父亲李源曾说过,咱们穷人活在这世上,很多时候,不作恶就是做善事了。
李肥觉得很有道理,即使没读过书的父亲也知道独善其身的道理。
但并不是为人处世中的小善小恶,都可以历历分明的,有的人偏偏自以为是却浑然不知。
就如圣人说的,“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目辨白黑美恶,耳辨音声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
是天性。
而夫子所说,“闲有余日,可正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