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在世,就是有那般突然鬼迷心窍或福至心灵的不讲理之处,并非万般皆由人的。
譬如那一日拿起小刀的潘凉,又比如那一日出卖梧桐树给夫子的李肥。
如今两人,也算各有各的缘法。
名叫黑毛的老狗安静的蜗在浴盆里,李肥帮它梳洗毛发,用的是小灵天兑开的水,老狗岁数不低于李肥,自然是有灵性的,全然不拒。
这只小浴盆是李肥祖辈养蚕时留下的,并非浴人,而是浴蚕,有说法叫,新蚕试浴盆,就是个剥落蚕衣作人衣的缫丝物件。
不养蚕后就一直闲弃了。
老狗双目紧闭,有些享受的模样,十分畏水的炭球蹲坐在远处,眼神警惕,生怕自己也被拖入水中。
李肥看了一眼它的神情,忍俊不禁。
原本还真有拉炭球一并洗澡的念头,也就放弃了。
按夫子所言,一百多枚小灵天每日消磨,不必矜持。
每日一枚小灵天投掷于一缸水中,消渴,浣衣,沐濯都可,甚至于莳花,煮饭,浇菜,百无禁忌,一百天内用完就行。
陈凤垂笑言,这姑且算作了一个最小最小的漂玉池赝迹了。
自从李肥第一天将一枚小灵天投入门前大水缸中后,老狗黑毛就离开了蜗居以久的塌下,转而盘踞再水缸边。
即使下雨也不曾离开。
李肥看得真切,说实在话,潘凉家的这只老狗,是比自家炭球要灵气很多。毕竟炭球只是只不足年的小狗。
所以就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李肥将老狗洗干净后,拿了一块粗布裹着,老狗一动不动。
见自家的炭球躲得远远的,李肥便将浴盆里的水拿去门口浇花了。
老屋门前有七株兰花,也不是李肥刻意采来的,就是这些年陆续进山,遇见了就随手移栽回家。
这七株兰花平日里平平无奇,花期也短,但是花开时香气宜人,李肥很喜欢。
昨天给大哥铺子里送箬叶的时候,大哥说今年一起在铺子里过端午,因为初四那一天恰巧芒种,前后几天大哥都要去播种稻谷,所以让李肥去铺子里帮着大嫂裹粽子。
建炎王朝南边,丘陵遍布的越州种麦不多,芒种之前其实农务不重,自从大司农改进了稻谷之后,收成之际亩产普遍都在一千斤以上,更是省去了种两季稻三季稻的繁复。
因为不稼麦芒,所以南边地区的芒种,其实叫做“忙种”,唯一的忙碌就是着手于稻谷的播种。
其他地区所说的“春争日,夏争时,救麦如救火,龙口把粮夺。”的情况并不适用,农民陆续都要在芒种之后才忙碌起来,芒种之时种谷,寒露三候收稻,期间少去了那些真正丰沃之地的“三夏大忙”中的夏收和夏管,只要应付夏种即可,全然没有体现出忙种的“忙”。
所以大哥一人应付田间即可,李肥和大嫂就在铺子里裹粽子。
李肥点头答应,说会给大哥多裹些肉粽,后者听了哈哈大笑,惹来妻子一阵白眼。
李肥把黑毛擦干净后,和潘凉打了声招呼便上学去了。
潘凉坐在门槛上目送了李肥一截路,转身会屋内抱起了那个铜制的钱钵子。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小灵天,银袋子和建炎铜板毫无贵贱的躺在一起,潘凉问过钱钵子里玉一样的钱是什么,李肥只告诉他这是神仙钱。
李肥这个他人赠与的铜钵也是有点玄妙,譬如放入其中的铜钱,就算压在底部,常年不动也不会生铜绿。铜钵本身也是,灿亮如金。
这个铜钵是小时候乡头三月三河俞太公庙摆黄菜时,一个行脚僧路过,被当时还健在的父亲李源留在庙中吃了黄菜,所谓黄菜,就是个乡音叫法,李肥至今也不知道用雅言该如何读,用文字该如何写。
李肥依稀记得,那僧人是要去居巢湖,走的竹山小径,僧人看着俞太公夫妻居中,两位儿子一共四具金身高坐神龛,两侧佛道两家的神位混杂,便知这是个非其所祭而祭之的淫祀,淫祀无福。
居中的俞太公夫妇皆是泥菩萨,并无灵性,泥塑而已,相反次座的俞太公两位儿子都保留了一点灵光,靠着乡里的愿念香火,勉强留宿人间栈,只是连金身都出不得,有些憋屈。
僧人吃饭之时,李源反倒扭捏起来,无他,“黄菜”居然不是素斋,而是有鸡有鱼有肉,也是美其名曰一年一次的“菩萨”开荤。
僧人入座并无拘束,说餐不食五荤即可,僧人也有三净肉可吃得,即我眼不见其杀者,不闻为我杀者,无为我而杀之疑者。
僧人虽如是说,但在场村民对其的身份却不免狐疑起来,难道这是个招摇撞骗的假和尚?
僧人对他人摆在脸上的猜疑不为所动,他暂时只能修得小乘佛法。
饭间,僧人询问了这座河俞太公庙的由来,李源告诉他,千余年之前,这山中只有一百多户人家,都是为了躲避兵灾迁入山里的,山路闭塞,大虫为祸。
村民从外地买来豢养过年的猪仔,在半路被一头拦路的大虫拖走吃掉的事情常有发生,不算偶然,好在那大虫只害畜,不伤人。
当时驻扎清湖县的越河军使,裴闵,箭术出众。
根据清湖县志记载,裴闵善射,尝一日毙虎三十有一,既而山下四顾自矜。有父老至曰:“此皆彪也,似虎而非。将军若遇真虎,无能为也。”闵曰:“真虎安在?”老父曰:“自此去西北三十里,往往有之。”
闵跃马而往,次丛薄中。果有一虎腾出,状小而势猛,据地一吼,山石震裂。闵马辟易,弓矢皆坠,殆不得免。自此惭惧,不复射虎。
指的便是为祸乡邻的这一头。
乡里七十多岁的俞太公老来得子,有两个二十出头的青壮儿子,两人都是老实质朴的好孩子,年轻气盛,不忍乡民被虎患殃及,终于是在一天老虎食猪的事情再度发生后,两人携手进山去,试图打杀了那恶虎。
传说那一日,虎啸震山,俞太公两个儿子都没有回来。
三日后,有一老叟敲响俞家柴门,俞太公夫妇都还在等着两个儿子归家,三日三夜未眠。
老叟对夫妇二人说道,恶虎伏诛,虎患已消。
俞太公听闻,仰天长笑,笑死了。
老叟又说,俞氏兄弟都命丧虎口,没留全尸。
俞太婆听闻,悲怮痛哭,哭死了。
乡里仅有的一户俞姓人家就这么绝后了,乡民听闻,纷纷自发集款,替俞家四人塑了金身,立了太公庙。
僧人听闻李源如此说法,当晚就请出俞氏兄弟的金身询问一番,才知道,两人的确是丧生于虎爪之下,但是并未打杀了那一头老虎。
僧人对此并没有疑惑,一州军使怎么都不可能是个凡人,连裴闵都对付不了的虎患,怎么可能会被俞家两个凡人弟兄给解决了?
僧人含蓄地说道,他愿意做三日道场替俞家两兄弟超度,让其不必再深陷囹圄一般,抽离不出,也好早日往生。
两兄弟却婉言拒绝了,倒不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就是留恋人间栈,舍不离。
僧人没有再劝解,各人有个人的缘法。
当晚,僧人被李源热情劝说在李家老屋留宿了一夜,僧人颇为喜欢李肥这个小童,觉着他有佛缘,清早,吃过李源煮的青菜年糕粥,僧人从行囊里掏出一个紫色铜钵,打算为李家诵经一篇。
李肥好奇的问道;“铜钵是干什么用的?”
僧人回答他,是个乐器。
李肥就更好奇了,连忙问这个乐器叫什么?
僧人便回答道:“假龙吟。”
僧人诵完一篇《莲花龙王经》,告辞离去,李源送了僧人好些路,等到回家之时,却发现李肥正在摆弄那个比他脸还大的铜钵。
李源指责李肥怎么可以拿僧人化缘的钵盂,李肥带有些委屈的解释道,这不是钵盂,这是假龙吟。
李源颇为不满:“不管是什么,拿了就是拿了。”
李肥极力辩解,说自己没拿,是僧人临行前用家中水瓢喝了一口水,然后递还到李肥手中的,离家前还对他笑笑。
李源送僧人离开之后,李肥手里中的水瓢兀的就变重了,李肥没有拿住,哐当落地,竟然变成了一只除了颜色金黄,与僧人之前所持无二的假龙吟。
李源将信将疑,却也就此作罢。
如今的李肥学识渊博自然算不上,但诗书礼易却是学全的,也从夫子那里听来了一首关于乐器假龙吟的诗,是一无名僧人所作的《戛铜碗为龙吟歌》。
开篇便是“逸僧戛碗为龙吟,世上未曾闻此音。”
所以李肥一直把那没有透露姓名的僧人称作逸僧。
逸僧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超凡气象,但李肥觉得,这应该就是他所见过的第一个神仙,不过和尚就是和尚,似乎不好以神仙相称的,而李肥见过的第二个神仙,是一位仙女姐姐,第三个就是夫子陈凤垂了。
李肥依稀记得,自己问过逸僧假龙吟是怎么发声的,逸僧却说他还没用过。用法倒是知道,大致是取一钵水,用金玉之物戛之,就可发出类似龙吟的声音。
“那大师傅为什么不用一次呢?”李肥好奇龙吟是怎么样的,便问道。
“我这假龙吟有脾性,非要试试居巢湖的湖水才行。”僧人笑着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