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陈道流于漪澜殿大学堂授课琴操。
今日所奏是传闻圣人所做的《幽兰操》,座下却不足五十学生。
陈道流目光一扫,平日里听琴最勤的学生邹益不在。
陈道流以灵气濯手,端正坐姿,博山炉上香篆升腾。
弹琴有六忌五不弹,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疾风甚雨不弹,于尘世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
所以陈道流的琴课很少,真正的琴操老师实为是嵇大家,只不过陈道流偶尔代之,算是兴之所至吧。
有学生偷偷地溜出大学堂传递消息,今天是陈道流亲自授课琴操,相信过不了多久,台下就会座无虚席。
陈道流轻抚瑶琴,桌案上这架琴名为大圣遗音。是陈道流仿自前朝一批同名宫琴。作为斫琴大家的陈道流,他的仿琴可谓是冰寒于水,后起之秀。
毕竟凡人技艺再怎么巧夺天工,也比不过仙人的有意浸淫,将前人的智慧吃透了便是,这便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琴身的龙池凤沼之上分别铭刻,“大圣遗音”与“清和”没有多余的铭文,只是龙池下方还有一处金漆填字,“想环佩”。
系陈道流年轻之时爱侣刻字填漆,陈道流赠与其九霄环佩琴,有诗作曰,“遗音想佩环。”
愿两人永以为好也。
如今也算一别两宽,却不知道有没有各自欢喜,了无音讯好多年了,而大圣遗音、九霄环佩两架名琴便都留在了陈道流身边。
陈道流双手抚琴,心思空灵澄澈。
堂下肃且清,琴声淡而古。
却见张春椿的伏矢魄缓缓飘至,横卧于梁上,陈道流刚想阴神游行去校武场旁观张春椿授课,便与张春椿相遇。
陈道流阴神遥有感应,不远处的校武场上,此刻已经是箭如雨下的光景。
“你怎么来了?”阴神陈道流悬坐梁上,以神识与张春椿的伏矢魄交谈。
所幸是阴神自有灵慧,不会干扰本尊。
“你那些学生觉得御射之道太过无趣,想要我学些技击术,我觉得并无不可,但是也没忘本,先是要考校他们的射术一番,便叫他们数十人把我当做鹄的,进行三番轮射,我就站着不同,但凡有一人的箭矢能碰到我身体,我就传授他们一些技击之术。”张春椿言简意赅。
“当真胡闹。”陈道流有些无奈。
“那群学生中有几个修为在身的,上午观战之时也在场,居然罕见的识得我伏矢魄的玄妙,我为了不让他们几个说闲话就把伏矢魄放出来了,刚好听到你在弹琴,就过来看看。”张春椿云淡风轻道,伏矢魄顾名思义,能凭借此魄能力,空手抓住飞来的箭矢,故称为伏矢。
人身有一浊鬼,与六魄无异,称为伏矢,都是不离形质而非形质的存在,但伏矢却可以形质亡而魄存,故不算做魄。身死之后,伏矢不消,守尸,所以就有三魂六魄和三魂七魄说法的区别。
“两番轮射完了,那几个学生若是还想跟我学些技击术,也该是有小动作了,陪我去看看?”张春椿问道。
阴神陈道流一个念头就出现在了校武场上,张春椿的伏矢魄也是没有形质的约束,快俞闪电。
张春椿原地站定,周身箭矢堆积,身外一尺范围内,只有零星几支箭矢,原本只要用一个三拜佛的拳架就可以全部格挡,但是由于事先说好了他站着不动,也就不能用没有站桩的内家拳,才稍显托大了一丝,只一个混元桩站定,以拳风格挡,偶尔的漏网之矢才会用手伏下。
张春椿刚换上的宽大白袍袖子上不可避免的破了几个小洞,不少学生嚷嚷着碰到了,张春椿笑骂道,碰到个屁,碰不碰到,老子说了算。
引发一阵嘘声。
“那三个修为在身的学生是谁?”张春椿伏矢魄问道。
“下菰城中吴家和冯家的子弟,我叫不上名字,还有一个是豫州过来游学的,叫韦违,不过因该是化名。”
由于是神交,没有文字障,张春椿伏矢魄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韦姓如果是真的话,字面来看,难道韦家出走之人?够明目张胆的啊。”
陈道流没有接话,只是提醒道,“别托大。”
他看得出来,张春椿不仅只是个站桩,而且连拳架都没摆,相当于没用武道修为。
“他们要是没有点动作,我反倒失望嘞。”张春椿咧嘴一笑,旋即又有些失望地摇摇头,“尽是些书呆子,射箭都不会。”
在场学生都上过御射课,有五射的基础,能轻易使出参连,即一箭先发,继而三箭连射,矢矢中的,宛如一箭。
张春椿让其三番轮射,大多数学生都用上了参连手法。
由于是参连箭,张春椿只消用心应付第一波箭矢,第二波箭矢便有了第一波的行迹,第三波更是于第二波如出一辙,毕竟后三支箭要求连珠,学生们射箭已成习惯,其实第一波箭矢张春椿招架是有些狼狈,第二波便轻松不少,狼狈都是装出来的,如同长辈哄骗小童一般,纯属寻开心。
这第三波,如果没有人耍手段,他闭着眼睛都能招架过去,甚是无趣。
果然,第三波箭矢如法炮制,张春椿忍不住就要翻白眼,以最暇意最无架势的混元桩应对,轻描淡写拨开箭雨,连样子都懒得做。
忽然,张春椿一睁眼,居然腾出一只手来,指着其中一个学生大喊道,“那个谁,我看见你了,说好的三轮射,你小子居然偷偷射了第四支,以为鱼目混珠我不知道?”
那个学子脸色微红,辩解道,“我只是顺手了,平日里练习参连都是连射四箭的。”
不少学生见张春椿单手应付犹有余裕,不经有些丧气,难怪是能打过大祭酒的大宗师。
只是那个四射的学子仿佛开了先河般,先不说他是不是有意,半数学生居然都耍无赖般射出了第四轮箭矢。
突然间,咻的一声,一支灵气裹挟的箭矢射出,一箭未射的吴家子弟吴恏终于出手,刻意错开了前两轮的连射,吴恏没想着取巧般连发三矢,虽然看样子张春椿是不介意的,但他不需要,蓄势至此,已经占了很大地便利了,这一箭就够,体内也无更多灵气可抽调了。
他不介意率先出手,作为人梯。
张春椿眼角含笑,箭雨之中犹有余力换了个宝瓶桩,宝瓶谐音“保平”,不以气机催动,单单只是架子而已,张春椿左手三指捏住飞来箭矢,左臂一镇劈啪作响,就连深伏肉体之中的气机都被迫激荡出几缕。
气机作为武人的根本庇护,仅仅是这几缕,就摄住了漫天箭雨。
有学生忍不住斥责道,张春椿耍诈,居然以气机设防。
张春椿毫不客气的骂回去,你们都射第四轮了,还要不要点脸皮。,再说了这是气机,不是拳意。
气机离体,需要念头催发才会变为意气,张春椿从来数一不二,岂会使诈。
这才悻悻然止住了哗变。
又一支箭矢迎面射来,张春椿收敛气机,牢牢把控,空中悬停的箭矢纷纷落下,以右手结印接住这一箭,出手的是冯凯,张春椿点点头,这一箭比之上一箭更有门道。
第三支无间而至,直射张春椿门面,出手之人是韦违。
张春椿深吸一口气,重唾一口津液,直击箭矢箭簇,箭簇被暗器一般的口水击碎,箭杆爆碎开了,无数木屑射向张春椿。
“有点意思。”张春椿抛开最右手箭矢,大袖抡转,将其全数当下。
木屑之上所携的灵气颇为浓郁,与拳风相激荡,楛条箭杆不甚压力,化为齑粉。
张春椿心情大好,伏矢魄归位,踏着满地散落箭矢走到一众学生面前。
名叫韦违的青年跨出一步,对着张春椿作揖,诚恳道,“请张先生教我。”
“教你什么?”张春椿笑吟吟的。
“教我博仙之术。”韦违恭维道。
“可是你们都输了啊。”张春椿笑容玩味,现在的小孩子,脸皮都这么厚的吗?
韦违姿势不变,无言看着张春椿。
突然,张春椿脸色一变,糟糕,着了道了。
箭杆化为齑粉,飘散于空中,就他刚刚走的几步,没有刻意用灵气规避,身上早就不知沾染了凡几。
可不是实实在在被箭矢碰到了?
有聪慧的学子看到张春椿脸上的表情,反应速度比之前者亦然不慢,立马明白了其中玄机。
与那些还摸不着头脑的同窗好学窃窃私语。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韦违和张春椿,意气高涨,哗然之声也愈发大。
“请张先生教我。”忽然,一群学生福至心灵般齐齐作揖喊道。
张春椿板着脸,眼神却是藏不住笑意,颇有些老怀甚慰的感觉,“愿赌服输,不过有言在先,博仙之技我是没有的,就我身上的这些拳法拳架都是凡俗本事,你们想学就教给你们好了,不会藏着掖着,到时候发现练不成什么名堂,怨我也行,就是别暗地里骂我藏私。”
那些回答又杂乱起来,有说不会的,有谢张春椿的,有大胆的浑学生已经开始质疑藏私的,不一而足。
陈道流阴神渡回,面带笑意,却没有返回本体,各有各的神思,此刻阴神略有欣慰欢喜,不符合《幽兰操》的意境。
阴神坐于下方,也如个学生一般,倾听本体弹奏。
曲罢,堂下已是满座。
陈道流抚平琴弦,出声问道,“若为此曲作辞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