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椿再度狂奔起来,逼近陈道流,但这一次,后者竟然挑衅般的没有躲避,而是阳神显化,也是手持龙蛇剑,张春椿不为所动,除陈道流外目无余子,拳意第一次凝结成拳罡护住周身,对阳神身外身不管不顾。
张春椿一招震惊百里,拳意沸腾如火山喷发,又如国威浩荡,封死陈道流使用纵地金光的路数,声势之大,属实是欺身可敌国。
陈道流只是做好招架准备,阳神自有灵智,手中龙蛇剑刺向张春椿。
电光石火间,陈道流脸露笑意。
一招小小的仙家法术,甚至算不上神通,李代桃僵。
身外身与本体对调,以阳神硬接张春椿的震来虩虩的一拳,本体挥动原来握在身外身手中的龙蛇剑,使出了符经剑术中一招极为难缠的天地反复。
与此同时,陈道流放出一直伺机而动的阴神,入侵张春椿体内,虽然是下场极其惨烈,被惶惶如日的拳罡气机,以汤沃雪般融化,但好歹是像梦魇一般摄住了张春椿身子一瞬间。
加之符经中逆乱乾坤的一剑,让张春椿天旋地转,无力招架。
胜负仿佛顷刻间明了。
忽然间,张春椿一扫梦魇状态,露出笑容,双目闪烁金光,眸中神光做了一个金刚拳菩萨相。
张春椿左手捏一个狮子内印,意为自在支配自身躯体,下盘稳扎,极度不合常理的转过上身,以右拳迎击。
摄住他身体一瞬时间又如何,一瞬有二十念,他只消争得那一念时间就够了。
起先言语布局,就是要让陈道流以为他张春椿的拳架转换不及他的阳神显化快,二十年前的确是,但如今已经是相却不多了。
你陈道流二十年间无大长进,我张春椿的武道却是日新月异,再上层楼。
陈道流福至心灵,手捏一个狮子外印,以印对印,以剑对拳。
区别在于陈道流所施展的狮子外印是道家正统,九字真言中的临字印,而张春椿所使是密宗抄录沿袭的者字印,以金刚萨埵降魔咒为咒印。
两印相对,自然是张春椿败下阵来,左手颓然下垂,虽未伤筋动骨,却是短暂的被封死了,只是张春椿另一拳却没有与陈道流的天地反复相击,而是毅然决然的选择兑子,明知陈道流没有杀心,以左肩硬接他一剑,后背肩甲抗住阳神身外身的云庐剑挥砍,一拳打在陈道流心口。
浩瀚拳意沸腾,如同诗作里波撼岳阳城一般波澜壮阔,张春椿白袍飘逸,拳意气机瞬间从场地四面八方翻涌而来。
张春椿对自己的体魄掌控入微,以左肩锁死龙蛇剑,右肩肌肉狠狠咬住云庐剑。
气机早就封死了纵地金光的路数,指地成钢亦然禁绝了一次缩地成寸的神通。
转瞬之间,扭转局势,气机扩散,圈定战场。
不是说在此期间陈道流真就的无处可逃,只是当时情况,就只有使出飞剑一条路最为可行。
陈道流有自己的风骨,是不屑如此做的。
所以在一瞬间,战场圈定完毕,陈道流自己放弃了最佳的反制手段。
一层一层拳意气机浪涌而来,裹挟巨力,每一层都像几百个张春椿的拳头打来。
战场中的两人瞬间被拳意潮水吞噬。
一时间,陈道流仙人体魄也吃不消。
反观张春椿,面不改色。
陈道流第一次临场变色,本以为是个“予及汝偕亡”的壮烈招数,没想到是他目光短浅了。
失算!
校武场烟波浩渺不能见物,中心战场上更是惊涛骇浪,张春椿置身其中,白衣涤荡,眼中光芒闪烁,轻声说道,“我这一招,有名头,唤做千军万马避白袍。”
陈道流收回身外身,放弃抵御,输得不冤。
不多时,气机浪涌散去,蔚然气象不再,两人的身形才显露出来。
张春椿白袍两处染血,神色自若,同样只穿了寻常品秩袍子的陈道流却是衣衫褴褛,他方才并没有拿出法袍换上,就是为了要在场的学宫学子都看到,这一战,是武道大家张春椿赢了。
并没有旷日久长的道法对峙,短短不到半柱香时间而已,大概也就剑仙对剑仙的搏命厮杀才能比这更快些。
张春椿竟然赢了,纵然剑仙的半数战力都在飞剑之上,可终究是凡人技击赢了。
赢过了半个仙人境。
这一次的切磋,定然是要比几十年前张春椿赢过阳神修士还要轰动百倍,二人开始切磋前,就有建炎王朝的探子用雪泥符隐藏暗中,以仙家法宝拓印此番对战全程,专供未能到场的神仙人物以法宝神通遥遥观战。
当然这一切都是事先经过二人点头允许的,为此张春椿还得了一大笔神仙钱分润,并且第一次见识到了传说中的秀甲楼。
四座秀甲楼是建炎王朝当今皇后的陪嫁之物,也是建炎王朝的中兴之本,是那富甲一洲的财神家族为女儿准备的印钱法宝,只不过印的是神仙钱。
只消白纸黑字一写多少多少枚数,再用秀甲楼那么一印,小甲钱就算做成了,至少在这一洲的仙家山头,都认,都收。
一洲流通无阻,背后范家买账。
秀甲楼当然不可能是个无需经营聚宝盆,四座秀甲楼有三座都是印钱的,还有一座是吞钱的,每年都要往里面投入足量的神仙钱,或者是仙家宝物,神仙钱钱投喂的不够,其余三座秀甲楼就灵光内敛,不能在印钱。
而且每十年还有一个大年份,吞宝异常骇人,往往是寻常的年数的数十倍。
说白了,算是先把神仙钱借贷给建炎王朝,十年为期,每年收息,到期还本。
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是个嫁出去的女儿。
但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很好的帮扶了。
几日前,玉浓公主拿着秀甲楼在一张三百枚的纸钞上印下一个边直角圆的四方圈内有篆书小甲二字。
凡纸光华内敛,就变得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交于张春椿之手,后者拿钱,心中快意。
道家所述,一小甲为六十天,也就是说,一枚小甲钱可以抵作六十枚小灵天用。三百小甲钱,也就是一万八千小灵天。
足够一处中等大小的漂玉池十年的流水了。
张春椿留下一成,自家经营一座寻常酒水铺子,里面卖的最好的烧白也入不了他口,总算是可以兑些小灵天润润喉了。
其余的都留给了家里两张嘴,一个败家的婆娘,一个吃钱的女儿。
看到小甲钱上最碍眼糟心的范家四字家训“钱穷无用”。
张春椿没少在心里骂骂咧咧,真当是当了那啥啥还要立牌坊。
与阔别二十年老友重逢,第一件事竟然是打架,关键是自己还输了,陈道流有些无奈,换上法袍就离开了学宫,此时正坐在下菰城一处弄巷里的茶肆中,喝着老叟沏好的热茶。对坐的张春椿吃着一碗菰湖特产的银鱼馄饨,含糊道,“你说刚才那些观战的学生,有开盘口的没?”
“鸿都学宫向来没这些风气,就算是博戏,也顶多几颗选仙钱的事情。”陈道流谈起学宫的治学风气,便有些自得起来。
“哦,”张春椿不置可否,回头对着有些耳背的茶肆主人喊道,“老丈再来一份千张包。”
老叟不为所动,真没听到,他那个头裹幂篱的儿媳妇立马掀开里屋厨房的门帘,替老叟答应下来。
“京畿地那边肯定是开了大盘口的,不过彩头不高便是了,毕竟我和你老朋友,就算只有极其细小的操盘可能,我们联手坐庄通吃,那些赌徒肯定就不会老老实实下注,三人成虎,最后不管输赢,只怕都会归结于暗庄操纵。”
“说这些腌攒事干嘛?”陈道流皱眉,觉得有些难为听。
“陈仙师,这算哪门子腌臜事,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光风霁月?吃几口人间烟火能噎死?”张春椿接过幂篱女子端来的千张包,对其点了点头,“我离开京畿之前给自己押注了一千小灵天,这会儿估计翻十番了,之前去了那间最大的赌坊,就没有藏着掖着,不少人觉得我暗中有补注,或是干脆押注在你身上,本来就没人看好我能赢,我自己也没能例外,给自己下注纯粹就是为了长点志气。”
“世事难料啊,我这不就赢了,这会儿指不定有多少人骂我俩呢,无端把自己当成被收割了一波的庄稼,你我都是拿镰刀的庄稼汉。”
“非礼勿听。”陈道流却满不在乎。
“做了二十年学问,真当自己是读书读出来的仙人境,读书读出来的都是纸糊的。”张春椿颇为恶相的吞吃了一个千张包,瞪一眼陈道流。
“怎么?赢了我一次就觉得满腔豪气,这会儿就要直抒胸臆,不吐不快了?”陈道流白他一眼,显然,虽然输了比斗的人是他陈道流,但有些小郁气的却是张春椿。
无他,这个老友为他设身处地,一个月之后应付女子剑仙崔嵬的问剑,似乎不及预想中的那么轻而易举。
张春椿是最知道女子剑仙崔嵬的剑意有多高的,崔嵬问剑陈道流,哪怕是阳神境对仙人境,一个剑意如名,高而不平,一个剑意如今呕哑难鸣,只怕是分生死更易于分胜负。
“懒得理你,再来两份定胜糕。”张春椿喊道。
“读书破镜,是天底下最快意最风流之事,我算哪门子读书破镜。”陈道流说道,突然就想起了陈凤垂。
“是觉得我话里有话?我这人有一说一,没有含沙射影的意思,只是话赶话连带了你那学宫的读书种子。”张春椿解释道。
陈道流点点头。
“你无需担心我。”他说。
“做那读书人真就比做仙人好?”张春椿不解。
“做那武夫真就比做仙人好?”陈道流反问道。
张春椿埋头吃着千张包,道理是这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对,你现在好像也开始修炼了啊。”陈道流促狭道。
“你侮辱谁呢?”张春椿急了,睁大眼睛,扯着嗓子,就要拍桌子。
旋即,他又萎靡下来,低着头不说话,事实如此。
不修行,凡人武夫死后连云海囚笼都出不去,修行者多半算是自囚,以免去烦不胜烦的罡风雷霆,而凡人之魂,招架不住一星半点的风吹雷鸣,太脆弱了,是真真正正的被囚禁。
至于银瓶,他才不屑住。
“我听闻武夫有那落魄法……”陈道流试问道。
“我的武道又非没再精进的可能了,况且落魄法的顶峰也就是个阴神境界,已经低于我现在的成就,裨益不大,与你说了也不明白,都是给那些有大毅力的凡人一条道走到黑的。”
“你还算没毅力的?”陈道流颇为意外。
“年轻那时候可没有。”张春椿并不否认,“何况我的山根灵秀,就算不屑于走天道,也不至于自坏长城吧。”
“有什么讲究,与我说道说道?”陈道流稍稍有些好奇。
“修行落魄法,等同于自断山根,而且无来生的。”张春椿随口道。
“当真?”陈道流错愕。
“骗你干嘛。”
“可我所听闻的落魄法,原本为道家性命双修之中的修命功法,只是路越走越左,越发乖僻,如今已是和仙家路数背道而驰,即使这样也是旁门左道中的左道大路。”
“道听途说。落魄法讲究六魄化血,铸成体魄,才能做一个落魄逍遥的谪仙人。”张春椿似乎是觉得鸡同鸭讲,便说道,“你陈道流如今不过是个连剑都耍不好的书呆子,懂个屁的武道。”
陈道流就不再说话了,静静饮茶。
幂篱妇人端上两份定胜糕,忍不住看了一眼张春椿,很少见这么好胃口的人了。
张春椿吃过馄饨和千张包,只觉得这个茶肆的小食很合他胃口,对女子道了声谢,妇人赶忙回谢,说这是在照拂他们生意。
“既然都决心做个读书人了,为何还要接下问剑。”张春椿明知故问。
“年轻时,嘴上说话没个把门,都是欠债。”陈道流摇摇头,不还不行。
“鸿都学宫风气是好啊,尽是些祸从口出。”张春椿嘲讽道。
“刚才还说自己有一说一,这会儿就学会阴阳怪气了?”陈道流笑呵呵道。
张春椿一时语塞。
陈道流抬头看着小巷中逼仄的天空,时辰不早了,起身拍下一小块碎银子,张春椿一手拿一块定胜糕,两人相伴离了小巷。
“喝酒去?”张春椿问道。
“不了,我下午还有课。”陈道流摇头拒绝。
张春椿撇撇嘴,觉得没劲,如不是为了一月后的问剑,还不如就此返回京畿,还能逗弄女儿。
陈道流也感觉到自己有些怠慢朋友,便出声说道:“你若觉得无趣,刚好今天下午还有射御两课,你要不要去代课,我和授艺教习说一声即可,我想你现在在学宫可是名声大噪,不少学生仰慕你呢,你若是教得好,挂个名头也无妨。”
“当真?”张春椿眼前一亮。
“礼乐两课是我在教授,就在校武场隔壁。”陈道流说道,
言下之意,就是你别和我闹什么幺蛾子,我可就在附近看着你的。
“走走走,咱们回学宫。”张春椿连忙催促。
“你注意点分寸。”陈道流提醒道。
“皇子我都教过,还怕教不好你这几个学生。”张春椿嘿嘿笑道,他在京畿是最出名的好为人师。
陈道流难免觉得此举有些不妥,想起那句,“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随他去吧,也就没几堂课,希望不要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陈道流宽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