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们见到文俞叟之后,江卿眠一直出奇的沉默,跟平时的他判若两人。我以为他是被扶桑神木里沉静的气氛所感染,不敢再胡说八道。但当我再也听不下去这个残忍的故事之后,江卿眠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过去了,都是些旧事,你别怕。”
江卿眠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灿烂,好像世间没有烦忧。
但是我却觉得,这一刻,他其实一点也不想笑。
“小女娃儿,老夫吓到你了?”文俞叟问道。
我这才回过神来:“对不起,您请继续讲。”
文俞叟颔首,继续讲述:“玉娘得知讯息,前来拦阻我,却只见到孩儿冷冰冰的、被剖了心的尸体,玉娘当场就昏了过去......等到她醒来,就离开了我们的家,搬到了一个偏僻的村落里居住。老夫听闻讯息,找了过去,想求玉娘同我一道回来,玉娘却拿到架在脖子上,说老夫这负心人再见她一面,她就自尽。老夫知道玉娘性子刚烈,不敢再逼,只能退到门外,软语想求。玉娘却说,除非她死,到了黄泉之中,否则永不见我。我们这一别,就是四十二年。四十二年来,老夫朝思暮想,却始终不敢出现在她面前。直到......七日前,老夫收到玉娘病逝的消息。老夫不求能得到她的原谅,只想......只想再见她一面,哪怕她要打要骂都好......”
我听着这个悲惨的故事,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感想。我只能看着文俞叟那张伤感的脸,挪的离萧雨歇和江卿眠更近一些。只有在伙伴身边,我才能觉得心里不那么堵得慌。
“都是痴妄啊......”见我不太对劲,文俞叟问道,“怎么了,小女娃儿,这样看着老夫。你是不是想说,老夫教训起你们来,一套一套的,谁知在自己的事情上,如此方寸大乱?”
我沉默不语。
文俞叟苦笑:“现在七日已满,玉娘她......只怕投胎去了。罢了,她不见我这个负心人,也许更好。”
文俞叟说完这段往事,就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回忆旧日种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见萧雨歇低头思索了片刻,开口道:“子时未过,也许仍有机会。”
“小娃儿,你说什么?”文俞叟猛地睁开眼睛。
萧雨歇恭敬道:“老前辈,你和尊夫人的事,晚辈不敢置喙。但你若想见尊夫人一面,晚辈或许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能通过黄泉道口的法阵?”文俞叟激动道。
萧雨歇微微颔首:“晚辈无能,通不过黄泉道口的法阵。但晚辈能以请神的方式,请尊夫人的魂魄上在这在场某一人的身上,使你二人相见。但有两点需要提前告知前辈——第一,请神之后,晚辈会先与尊夫人的灵魂沟通,如若她愿意再见到老前辈,你二人才能相见;如若尊夫人不愿,晚辈会放尊夫人离去,还请老前辈见谅。第二,此法只能维持到子时之前,以免妨碍尊夫人投胎。”
文俞叟急忙应:“答应,答应,老夫全都答应!小娃儿,你快快施法,老夫感激不尽!”
“还有一事。”
文俞叟很是急切:“说!”
萧雨歇犹豫了一下:“尊夫人要上谁的身......这个问题......”
“哎?公子师父?你看着我干嘛?”江卿眠往后躲了躲,“文俞叟的夫人是女的,自然是久兮妹妹比较合适。”
萧雨歇无奈道:“暮姑娘并非凡身,她是不能请神的。”
“你那意思,就剩下你我二人喽?”江卿眠为难的挠挠头,“公子师父,不是我不讲义气,只是......我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这个一时......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弯。”
文俞叟急道:“两个年轻人,这样啰嗦,是要急死老夫吗?既然你们二人都不能决定,那就让这个小女娃儿决定,她说是谁,那就是谁,老夫忘不了他的好处!”
见矛头指向我,我指了指自己,干笑了两声:“我决定?”
萧雨歇温润一笑:“那就由暮姑娘来决定好了。”
我挑了挑眉,笑道:“萧公子又要施法又要问询,自然是上小眠子的身。”
“扶危济困本就是我道中人应做的,可是我就是有点儿......”江卿眠有些犹豫,“话说久兮妹妹,我之前倒挂在你窗外的事,你是不是还记仇呢,才......”
“喂,不要再说那件事了!”我瞪了他一眼。
“哎,不能说吗?”
我无奈叹气:“时间紧迫,你到底做不做?”
江卿眠咬咬牙:“行!我总不能因为我自己的想法耽误大家的事,公子师父,你施法吧。”
萧雨歇应:“好。”
萧雨歇要江卿眠闭上双眼,缓缓念动口诀,只见一道淡淡的银辉笼罩了他的身体。
我们在原地等待,过了一会儿,阴风骤起,吹的人遍体生寒。
这阵风来的极快,去的也极快,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嗖的一声扑到了江卿眠身上。霎时间风止尘静,江卿眠缓缓睁眼,眼神已与之前大不相同。
我看愣了:“这就是,请神,吗?”
萧雨歇冲我点了点头,随即转过头去面对“江卿眠”。
萧雨歇口唇不住的微微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江卿眠也是如此,两个人似乎在无声的交谈。
我们屏息立在原地,像是在等待审判一般。
终于,萧雨歇冲我们微微点了一下头,大家松了一口气。
文俞叟急不可耐的凑上前去,在距离“江卿眠”三步之外站定:“玉娘,是你吗?玉娘......”
“是。”
“江卿眠”先环视一周,确认了环境和现场众人。“他”的目光让我觉得十分陌生,我下意识的偏过头去,不知为何,不敢和“他”的目光相接。
“他”道:“你现在......这个地方......是扶桑神木?这又何必,见与不见,真的那样重要?”
文俞叟低下头:“对不起,对不起......还有,我一直,很想念你......”
“他”道:“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文俞叟对着被附身的江卿眠说这些话,眼中包含深情和愧疚,这情形本身又诡异、又滑稽。可是我和萧雨歇在一旁看着,谁也笑不出来。
二人聊了许久,“玉娘”颔首道别:“我走了,保重。”
未等文俞叟反应,江卿眠闭紧了双眼,又一阵阴风骤起骤停。
江卿眠再睁开眼时,目光已经恢复了澄净明朗,正是他平常的样子。
江卿眠的身体晃了晃,似乎有些虚弱,我下意识的扶了他一把。
江卿眠晃了晃脑袋迫使自己清醒:“这种感觉好奇怪啊,像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侵入五脏六腑,又一下子抽出来了。”
萧雨歇抚慰道:“没事,魂魄离体,会稍微有些不适应。”
江卿眠又晃了晃脑袋,忽然轻轻戳了我一下:“久兮妹妹,他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我反问:“你不知道?”
江卿眠摇摇头:“那女的一来,我就像睡着了一样。这个法术有点意思啊,不知道以后公子师父肯不肯教我。”
我想了想,说道:“还没说几句话,那女子就投胎去了,也没说原不原谅文俞叟。有时候......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吧。”
我和江卿眠嘀咕了几句,文俞叟突然开腔,我们赶紧住了口听他讲话。
“三个小娃儿,谢谢你们。”文俞叟笑道,“老夫的心结了了,先走一步,你们也快些离开神木吧。”话音一落,文俞叟的身形一下子就消失了。
江卿眠瞪大眼睛:“哎?人呢?”
“是移形换影之术,老前辈现在已经离开神木了。”萧雨歇解释道。
“移形换影......”江卿眠想了半天,灵光一现,“我想起来了,我师父提起过这种术法,不过他会的都是些大家杀人的东西,这种杂学并不擅长,也就知道个大概。文俞叟也真是的,大家都这么熟了,就不能让咱们搭个顺风车吗,现在我们还要一步一步的爬到入口那边去。”
“我看老前辈刚刚一副忍不住要哭出来的样子,也许是出去悄悄抹眼泪了,怕我们看见丢人吧。”我猜测。
江卿眠叹了口气:“也是。真憋屈,这世间为什么老有这么多悲伤的事情啊。”
我笑道:“我看你见了文俞叟之后,一直不太说话,也没有去问你那个问题,跟你在大街上扯着一个人就能说一个时辰的样子一点都不同。怎么?难道你有点近君情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