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眨着眼睛仔细看了看眼前的景象:“到头了?”
江卿眠挠挠头:“不是吧,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两样啊,说好的下达黄泉呢?”
我盯着那个白发老者:“他就是那个文俞叟吗?他还活着吗?”
那老者听见我说话,忽然抬起头来看向我,双目之中神光乍现。我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
“老夫当然就是文俞叟。”老者声音低沉沙哑,“小女娃儿,怎么说话呢?”他摇了摇头,似乎在斥责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三位看来都不是扶桑人,神木乃是禁地,速速退出去吧。”
我见他不交一言就要赶人,不禁有点着急:“既然是禁地,您怎么进来了?而且一直待在这儿,外面都快急疯了。”
江卿眠无比夸张的附和我:“对对对,扶桑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集在您府上了,他们吵的昏天黑地,急的上蹿下跳,您要是再不回去主持大局,我看早晚都要打起来。”
文俞叟听了江卿眠的话,脸上闪现出动摇之色,但随即被浓浓的失望笼罩了:“不关你们的事。”话音一落,又没精打采的低下头,似乎我们并不存在一般。
萧雨歇还是整理好衣襟,迈前一步,恭恭敬敬的向文俞叟行了一礼:“老前辈,失礼了,在下萧雨歇。”
文俞叟听到“萧雨歇”三个字,似乎终于起了点兴趣,又抬起头来,上上下下将萧雨歇打量了一遍:“嗯?你这个娃娃,就是北冥的大巫祝?”
萧雨歇答道:“正是。”
文俞叟道:“是个端正的娃娃,可惜老夫现在没心情跟你掰扯,你领着他们走吧。擅入扶桑神木的事儿,老夫可以不追究你们。”
萧雨歇恭敬道:“老前辈忽然失踪,孤身来到扶桑神木之中,想必是有难言之隐,不知晚辈能否稍尽绵力?”
文俞叟叹息一声:“你们帮不上忙,谁都帮不上忙,快走吧,这不是你们长待的地方。”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文俞叟的神情,看他神志还算清明的样子,只是充满了颓丧之情。但听他说话,又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拿不准这种状况,忍不住凑近萧雨歇,低声问道:“萧公子,他说话感觉有点奇怪,这是不是中了幻术的反应?我们怎么办?能打晕他吗?”
萧雨歇还没有回话,文俞叟的目光倒先扫过来,盯在我脸上:“小女娃儿,你不用悄悄地说话,老夫的耳朵不仅不聋,还灵的很呐,我可都听到了。老夫没有丧神失志,你们不要再多问了。”
萧雨歇微一闭目,脸上流露出不忍,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有些难以启齿。
最终,萧雨歇深呼出一口气,问道:“老前辈是有放不下的故人吗?人死隔阴阳,即便人到黄泉,也仍然念念不能忘吗?”
文俞叟一下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几乎要上前去抓住萧雨歇的脖颈。
我一见他的手伸出来,不由自主的迈步向前,打不定主意是否动手。好在文俞叟微一犹豫,即刻忍住了,脸上的讶异之情却难以掩盖:“你......你是如何得知的?谁告诉你的!快说!”
萧雨歇见文俞叟发急,忙摇了摇头:“没有人告诉晚辈,晚辈只是依照常理揣度。老前辈不惜违反扶桑的禁令,不告知任何人,进入神木,自然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扶桑神木现在已经无法通往神界,唯一的功用便是下达黄泉,老前辈自然是为了见阴阳相隔的故人。”
“故人......故人呐......”文俞叟似乎被戳到了痛处,一下子像泄了气一般。
萧雨歇解释道:“只是老前辈有所不知,因扶桑神木可以使天地互通,千年前曾在神鬼两界造成了极大的乱子,祸乱结束之后,鬼界便在通向扶桑神木黄泉道口设立了极强的法阵,严格筛选进出的生灵。无法获得鬼界认可的生灵,是没有办法看到黄泉道口的位置的。”
江卿眠仔细的观察了一阵:“这样啊,我看不到,公子师父,久兮妹妹,你们呢?”
我皱了皱眉:“都说了要获得认可才行,我们当然也看不到了。”
文俞叟顿了顿:“老夫是扶桑人,世代在这里生活,都没有听说过这桩旧闻,你这娃儿年纪轻轻,北冥又和这里相距万里,你是如何知晓的?”
萧雨歇答道:“扶桑人虽然世居神木四周,但活着的时候走入黄泉,这种事情恐怕极少有人想要尝试,所以您不知晓此事也不足为奇。至于晚辈是如何得知......晚辈有一个挚友,曾参与平定这场祸乱,他对晚辈提过几句,晚辈便记下了。”
文俞叟道:“亲历过千年前神鬼两界祸乱的挚友?哦,老夫想起来了......是北冥的国主,叫......殷澜歌,叫殷澜歌,他是现在人界不多的神灵了,可惜啊,杀孽太重,会迷失本性。萧雨歇,他是君,你是臣,为何要与他交朋友?”
“殷澜歌他......并非如同传说中的一般......”我不由自主的想为殷澜歌辩驳,刚一开口,又觉得他的事情并不方便告诉外人。
我正暗自纠结,文俞叟看见我脸上的神情,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倒先笑了起来:“小女娃儿,看你的神情,你是想说他有苦衷,对不对?”
我犹豫着道:“是......”
文俞叟摇了摇头,似乎看见了一个愚人:“那就更惨喽——这人要真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屠夫也就罢了,最少好的坏的,心志够坚定、够冷漠。他要不是这种性子,不是出于本愿在杀戮,那心性就会软弱。人和神的寿命相差多少年,萧雨歇,你心里没有点儿谱吗?等你死了,就是在他不够坚硬的心上再砍一刀。伤口多了,心就会迷失,会颓丧,会偏执疯狂,看不清身边的人,也看不明白前进的方向。这个时候做出的事,只怕还比不上一个屠夫。”
萧雨歇接道:“晚辈确认为,每个人都需要些能回过头品位的、不那么糟糕的回忆。这样,即便有朝一日坠入深渊,心里也还能存有善念。莫说是神,即便是人,寿数相去不远,在彼此生命中也多半是过客,只能相伴着走上一程。但不能因为惧怕分离,而拒绝相遇。”
文俞叟摸着胡子叹气苦笑:“聪明的娃儿......可惜啊,慧极必伤。有时候明白人活的太痛苦,还不如双眼被蒙蔽的普通人。”
“多谢老前辈教诲。”萧雨歇微微颔首,“可即便如此,我仍愿意活的干净明了。”
“既然你这样聪慧,过来,三个一起坐下吧。老夫就把自己的事,说给你们听听。”文俞叟叹息道,“老夫犯下的错、造下的孽,一直憋在心里,也没什么滋味——老夫来这儿,是来见我的结发妻子。”
我们洗耳恭听。
文俞叟缓缓的讲述:“四十余年了,我们风华之年分离,她再也不肯见我。她的模样,一直出现在我的梦中。四十二年前,有海妖祸乱扶桑,那妖物精擅御水术法,实力又极为强横,我与众长老合力,仍然不是它的敌手,无奈之下,我决定使用伏厌之法,令海潮退后百里,那海妖的力量和术法全部以水为凭,只要离开了海,实力就会大为削弱。”
“这......”
我听萧雨歇的语气不比寻常,忍不住向他望去。
恰好江卿眠也望向萧雨歇,我们三人的目光交汇到一处。
萧雨歇轻轻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伏厌之法虽然能移山填海,却需要以一个幼童的心为凭......方可发动。而且这颗心,必须是活剖出来的,带有鲜活血气的才行。这个法子太过残忍,许多年前应该就被禁绝了。”
文俞叟轻点了一下头:“不错,是老夫擅用了禁术。”
就连江卿眠都露出了一丝不忍的神色:“那,那个幼童......”
“是老夫的亲生骨肉。”
我脱口而出:“这也太......”
“太残忍了吗?老夫也这样觉得。”文俞叟道,“可是如果不杀死那妖孽,任由它继续为患,不知有多少扶桑百姓会葬身泽国。”
我小心翼翼的问:“您的夫人......是因为这个,才......”
“不错,老夫知道玉娘舍不得孩子,所以骗她说要将孩子送往更安全的山里。我就这样,将我二人的亲生骨肉从他母亲怀里骗出来,然后,在伏厌的大祭上,活活把他的心剖了出来。剖出来的时候,那颗心就在我的手里微微跳动,而我那孩儿,他的哭声还未断绝。”
我低下头:“不要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