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澜歌静静地望着湖面:“羲皇教过,要朕断情绝欲、内敛神思。这个法门修炼到顶峰,本可以心如止水、不起波澜,雪沾身而不化,鸟落肩而不惊,与山川木石一般无二。但朕始终练不好,羲皇才教朕抚琴,用以抚平心绪。”
“可能是因为,比起神这个身份,你其实更像个人吧。”我淡淡一笑,“刚开始见面的时候,我还被你身上那种压迫的让人喘不上来气的感觉唬住了,现在坐在这儿好好讲话,我才发现你心里其实还挺喜欢我们的,是吧,殷澜歌?”
殷澜歌眼神瞟向另一处湖面:“没、没有,太可笑了......”
我洒脱的笑起来:“算了,我不逼你,脸皮这么薄吗?”见他不想理我,我识趣的换了话题,“殷澜歌,那日我伤了你,还疼吗?”
“哦,好了。”殷澜歌自然地回答,头却又稍微一偏,目光开始看旁边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我发现了,这家伙说谎的时候,就会把目光挪开,压根不敢看我。
我眯缝着眼睛盯着他:“是吗,萧公子告诉我,你因为禁锢灵力,受了伤没有办法愈合。”
“萧雨歇这个......”
我无奈道:“这件事萧公子很内疚呢。”
殷澜歌有些许疑惑:“为什么内疚?”
“你取心血救萧公子,伤口却不能愈合,萧公子过意不去,感到内疚,不也正常吗?”
殷澜歌语气清冷:“你见过萧雨歇用剑吗?”
我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没有,忽然问这个做什么?”
“你和萧雨歇遇袭那晚,他是如何抵挡的?”
我回忆了一下,答道:“萧公子是用袖子挥开光剑的,怎么了?”
“哦,那样的话,是事发突然,萧雨歇没来得及携带兵刃。”殷澜歌道,“但是你......没发现他的左手不太灵便吗?”
殷澜歌这样一说,我才开始仔细回忆那一晚我们在梅林遇袭的情形。
我轻轻蹙眉:“你这么一提的话,萧公子好像确实用右手多一些。我当时并没有特别留意,以为是因为大家都习惯用右手的缘故。”
殷澜歌继续说:“萧雨歇曾是九州数一数二的剑客,他左手远比右手灵便,用的是左手剑。”
我意识到不对:“那,萧公子现在?”
“朕伤的。”
心跳猛然漏了一拍,我努力保持镇定,小心翼翼的问:“是......是你们初次相见那次吗?”
“嗯,萧雨歇告诉你了?”
“萧公子向我讲过你们初次见面的情形,但他没提过自己伤了左手。”我所有所思。
“他来北冥的时候,恰逢朕被紫宫城主刺杀。其实凡人根本没法伤到朕,但朕一见兵刃袭来,不及思索,下意识调动灵力抵挡。除了萧雨歇,在场所有人都死了。萧雨歇的左手筋脉也几乎全废了,朕将北冥最好的大夫全部召来,也只恢复了四五成。萧雨歇从此只能改练右手剑,功夫大打折扣。到了这个地步......他为什么还会对朕感到内疚?”
我忽然那日在马车内的情形,脱口而出:“我想起来了,初次见萧公子时,确实见他左手腕上有一道伤疤。但是......看那道伤疤的样子,明明是被钝器所伤留下的痕迹。殷澜歌,你当时,是把灵力释放出来的吧?”
“那道伤疤是他的旧伤,与朕无关。”殷澜歌神情冰冷,“但他手上的筋脉不是因为这道旧伤毁的,是朕毁的。”
我点点头:“所以你一直对萧公子怀有愧疚。哎呀,你们两个,急死人了......不过,殷澜歌,你这样辛苦的话,为什么还要下凡啊?难道是在神界过得不快活吗?但我看你在人界......过得也很拘谨啊。而且你寿命这么长,性子又冷僻,应该也不会追求亡图霸业这样的东西。”
殷澜歌有些惊讶:“萧雨歇没说?”
“我问了,萧公子说还是亲自问你比较好。”
殷澜歌神色清冷:“他顾虑未免太多,没什么不可说的,朕是被放逐的。”
“放逐?”我提高音量,“为什么要放逐你?”
“不周山天柱被撞断后,娲皇为救人界众生,以自身灵力炼制五色石补天,终至耗竭而亡。她死后不久,羲皇就失踪了。羲皇失踪后,天界开始大乱,诸神不再垂怜娲皇创造的人类,而是将人界作为流放之地使用。朕只受羲皇陛下节制,不听从任何神明的旨意,这是他们无法容忍的,所以诸神就将我这不祥的祸根丢到人界来了。”
我消化了一下这些信息,才问:“你这么强,他们这样对你,是不是打起来了?”
殷澜歌神情冷淡,语气平静:“没有,他们让我走,我就走了。”
我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看着他:“就这样?”
“是羲皇将我从穷荒绝地带回,教我正视自己的力量,让我一直与强者为伍,不用担心再伤害别人。没有羲皇的神界,对我毫无意义,我为什么要和他们打?我就算把他们全杀了,一切也没什么变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殷澜歌不再自称朕,以前我以为他只有对萧雨歇才会这样,没想到,现在对我也不再自称朕了。
我笑了笑:“其实殷澜歌你并不是一个喜欢杀戮的人啊。”
殷澜歌沉着脸:“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区别,我杀死的人,不会因为这样就变少。你只见过活下来的萧雨歇,见过那些人在火海中连惨叫都没有发出就灰飞烟灭的模样么?”
“殷澜歌......”我欲言又止。
“其实我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人的不幸,都是我带来的。”
“但你之前也救了我和萧公子,不是吗?”我盯着他的眼睛,期望能从中捕捉到一丝柔和,“我现在之所以能站在这里,还能够听、能够看、能够说话,不就是因为你吗?这样说的话,你带给了我幸运呢。”
殷澜歌的嘴唇颤动了几次:“你......”
我接着说:“之前在梅林,你斥责萧公子是个烂好人,可是你自己也有一颗柔软的心啊,难怪修炼不好断情绝欲的法门。要不然这样好不好,等我学会了剑术,你也给我个侍卫统领什么的官儿做做,以后呢,就由我来保护你,再有什么需要打架的事情,我替你出手,这样你就不用担心动手的时候波及无辜了。”
殷澜歌直视我的眼睛:“朕不需要你保护。”
又开始朕了......
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他有一瞬间的迟疑,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冷静的开口:“朕需要你在必要的时候,杀了朕。”
我没想到殷澜歌会冷不防的冒出这么一句话,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你你你,说什么呢!”
“朕没有说笑,”殷澜歌表情很自然平淡,“是很认真的......求你。”
“殷澜歌,你......你不能这样!”我有些激动。
“如果我有朝一日难以自控,求你用唤兮剑气杀了我。”殷澜歌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的同我讲过话,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深沉而平和。可他话里的内容让我呆在原地,无法做声。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荒谬了。
我忽然想起方才在院子里,萧雨歇教我运用剑气的法门,他也向我提了一个令我难以理解的请求——若非遇见危险的情况下,不要使用唤兮剑气。我当时答应了,他如释重负的样子。
萧雨歇是不是早就知道,殷澜歌会叫我来杀他,才把话说在了前头?
再想想看,他俩之前不会一直为了这个在起争执吧?
这一个两个的,真是愁死人了。
我很严肃的看着殷澜歌的眼睛,一字一顿:“殷澜歌,我做不到。”
殷澜歌看了我一眼,又偏过头。
“我说呢,你虽然不近人情,可面对我的时候也太古怪了,一直阴晴不定的。”我冷笑一声,“而且萧公子之前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你希望我讨厌你。我现在才明白,你这个家伙,一开始就想把我当作刽子手用吧。你又怕我下不了手,所以只要我对你印象稍微好一点,你就非要凶一下。现在硬的不行,又想来软的,我告诉你,没门儿!”
“你听我说......”
我打断他:“什么事我都可以跟你商量,就这件事不行,想都不要想。”
“你......”
我看得出殷澜歌还想劝服我,当即打断他的话:“殷澜歌,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我会竭尽全力,不让你忧虑的事情发生的。也请你,不要轻易放弃。”
殷澜歌看着我,神色有些茫然,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他许下这样的承诺。
他最终低下了头:“罢了,剑气是你的,我也没有办法勉强,此事以后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