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盼夜盼的春节的终于来了。
腊月三十,大年三十。何家兴早早就起了床,没想到父亲母亲起床得更早。
父亲早早就去清平街上买豆腐和鱼去了。父亲说过年的鱼要吃得鲜,所以每年过年他都要等到年三十的早上才会去街上买鱼。
何家兴帮着母亲烧火煮早饭。母亲忙着准备中午饭。在何家兴家乡,年三十的中午饭比晚饭要重要很多。
母亲从挂在她房间里腊肉里选了一个猪耳朵、一带猪尾巴的猪坐蹲肉、猪舌头、猪心子、几匹排骨,反正杀的年猪身上最好吃的部位,母亲都会煮上一点过年吃,当然还少不了大公鸡,然后再配上藕、白萝卜、红萝卜一起炖,足足有一大锅。
等何家兴和母亲把这些东西备好下锅,母亲让何家兴叫何家萍起了床,父亲这时也从街上回了家。母亲催促着大家吃完早饭,一个劲地说着还有很多事情做。
吃完早饭,母亲再一次打扫了房间,因为从今天吃了午饭后一直要等到正月初四才能扫地了。父亲忙着杀鱼,今年他买了一条大鱼,杀鱼的时候父亲特意将鱼尾巴剪下来贴在了厨房的门上。何家兴就负责烧火炖那一大锅母亲早就准备好的年饭。只有何家萍有些无聊,一个人在家里转来转去,从今天上午到午饭结束,是不能随便串门的,因为家家户户要拜祖祭神吃年饭,如有其他人打扰,大人们总认为不吉利。
等到父亲和母亲把手里活做完,远的、近的鞭炮声已渐次响起,空气中硝烟味渐浓,活着家家厨房飘出来的香味,何家兴很喜欢,或许这就是年味。
母亲说该祭神了。
父亲看了看锅里炖的食材,认为也该好。拜祖祭神的东西,煮个五六分熟就刚好,这样能保持食材的完整性,鸡就是完整的一只鸡,猪坐墩就是一个完整的坐墩。父亲小心地将这两样东西放进了两个大盆子里,还特意将大公鸡的嘴里塞了一小节红萝卜,父亲说这样来年才红火。
拜祖祭神的仪式隆重且神秘,规矩也很多。何家兴的首要任务除了一个劲的磕头作揖外,还得及时制止何家萍随时可能从嘴里冒出来的那些不恭的话。
“去年我跟菩萨许的愿还没达成呢!”
“他们那边用这些纸钱就能买到东西吗?”
……
何家兴小时候也爱问这些胡话,经常要被母亲记恨好几天。所以现在他不希望妹妹再犯同样的错误,惹得母亲不高兴。
一家人先出门去爷爷奶奶的坟前祭拜,然后再回家祭拜。先祭拜祖先,再祭拜各路神仙。父亲母亲神情严肃、虔诚,点了香蜡纸钱,一边不停磕头作揖,一边念念有词。
拜祖祭神顺利完成。父亲将祭祀用过的鸡啊、猪坐墩啊又放回了锅里,让何家兴把火烧大点,早点煮熟好早点吃午饭。
何家萍也跑起来帮忙,两兄妹争着往灶里添柴火。因为他们知道拜了祖祭了神,锅里煮熟的东西就可以随便吃了。
母亲又从地里摘了一些莴笋、蒜苗等菜回来。
父亲看见锅里的排骨熟了,给何家兴和何家萍一人夹了一根排骨出来。
要是在平时,母亲准会嫌二人太谗。但是今天过年,母亲只会捡好的说,不会发火。
就这样,还没等到午饭开始,何家兴、何家萍就又从父亲那里各自得到了一个鸡腿。父亲和母亲尝了尝香肠腊肉。
“还是你们幸福啊!我们小时候过年哪有这么多好吃的!”母亲感叹起来。
“日子是要越过越好嘛!将来等你们长大过年了,鸡鸭鱼肉兔,吃啥有啥,样样齐全!”父亲在过年时也喜欢讲一些吉利话。
厨房里顿时热闹起来,一家人有说有笑,分工合作,年饭也很快完成。
吃中午饭的时候,母亲要关上堂屋门。何家兴开了电灯,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父亲母亲会喝一点酒。何家兴何家萍两兄妹就只顾着好吃的,虽然平常时间也能吃上肉,但鸡啊、鱼啊、猪耳朵、猪尾巴啊……这些好吃的东西,何家兴他们除了过年,一年也难得吃上几回。
一大桌子菜肯定吃不完,一家人得吃上好几天。母亲说从今年吃到明年,这就叫年年有余。
吃完午饭就好耍了,何家兴会帮着父亲贴门神、贴对联。妹妹却随时关注着大娘家的堂屋门开没有,开了就表示她家也吃完年饭,可以去串门了。
但大娘家人多,每年都吃得晚、吃得慢。今年也一样,等母亲和妹妹洗好了头,大娘家才开来了门。
二哥出了门,站在他家院子里,先是招呼何家兴、何家萍去他家玩,然后才对着外面大声喊了起来,“吃完饭没有!吃完饭的来打牌了哦!来林老二这里集合啦!”
二哥的喊话让何家兴笑了起来,甚至将父亲母亲也逗得笑了起来。二哥和父亲关系很好。二哥曾告诉过何家兴,他小的时候,也成天跟着何家兴父亲到处玩。他们那个时候的“孩子王”,就是何家兴父亲和“同爹”!
因为大哥和二哥算是社里出去做生意最早的一批人,这几年他们的水果生意也还不错,所以在社里很有号召力。二哥的喊话后,社里三个院子里开始陆续有人来到二哥家,都是些在外打工的人,三嬢嬢家的三哥也来了。
二哥今年给他的录音机新配上了两个音箱,他将声量调到了最大,二哥家的院子里就显得更热闹了。大娘特意拿了她家的水果和零食出来招待大家。
年三十的中午饭不希望有人打扰,但一过了这顿中午饭,家家户户又对来自己家里串门的人格外热情,甚至特别希望有人来串门。
何家兴有时候还真弄懂这些过年的习俗,但他现在也不想管。因为三哥在打牌之前特地来何家兴家里坐了坐,跟父亲聊了一会儿天,还专门拿了红包给何家兴和何家萍。
父亲先在二哥家坐了一会儿,然后闲逛到大舅舅家去了。何家兴知道父亲是想去玩一种“斗十四”的纸牌。如果当年一切顺利、收成也不错,父亲就会在过年时和大舅舅他们几个人耍一耍这个游戏,输赢几块钱的事,不像二哥他们赌得那么大。
今年应该也不错,何家兴听父亲母亲说过做鸡贩子的生意比往年做砖瓦要好挣钱些。
何家兴不想去看父亲他们打牌,因为父亲要是输钱了,他比父亲都还要着急。何家兴喜欢看幺舅舅和二哥他们打牌,尤其喜欢挨着二哥坐,只要二哥手气好赢了钱,总会给几块钱给何家兴,嘴里还高兴地念念有词“你看,我们兴娃子带财。明天打牌你继续挨到二哥坐到哈!”
可惜今年何家兴还没等到二哥赢钱就被小龙叫走了。“同爹”今年意外地没和父亲他们玩纸牌,他特意让小龙来喊何家兴,让何家兴去陪他下棋。
棋局就在同爹家的院子里。同爹专门搬出了他家的八仙桌来放棋盘,同妈拿出了糖果,还专门给何家兴泡了一杯茶,让何家兴一下子受宠若惊,觉得自己是不是长大了,怎么享受到了大人的礼遇。
同爹家的院子里也渐渐热闹起来。院子里的婶婶们、姐姐们过年时都喜欢来找同妈玩,何家兴母亲也来了。她们不打牌,因为同妈会缝纫,而且织得一手好毛衣,还有一手好厨艺,她们在一起主要就是谈论谈论毛衣如何才能织得更好看、菜怎么做才更香的一些话题……
何家兴喜欢和同爹下棋。不管输赢,都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同爹下棋时不像自己的父亲。父亲下棋总爱绷着脸,尤其是当棋局快输时,脸会涨得通红,有时候想悔一步棋,但只要何家兴一摇头,他就立即缩回悔棋的手,显得更不好意思。哪像同爹,想悔棋时就像一个小孩子死皮赖脸的一个劲求你,又是说好话又是拍马屁,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院子里何家兴和同爹又争了起来。同爹又要悔棋,何家兴这次偏不让。惹得同妈在边上笑着骂同爹是“大赖子”,但同爹才不在乎呢,他剥了糖,亲自喂到何家兴嘴里,然后又给何家兴的茶杯掺了水,最后又覥着脸说,“兴娃,让我悔一步,就一步!喊你师傅都可以!”
何家兴熬不过同爹。让同爹喊自己师傅,那小凤该喊自己什么?小凤还是喊自己“哥哥”好。
奇怪的是,小凤今天一直坐在家里看电视,一点都不像平时。要是以往,小凤早就围在桌子边看何家兴他们下棋了,遇见何家兴和同爹争论时,小凤总是会选择帮何家兴,经常把同爹气得直喊“叛徒”!
不过今天小凤一直没出来,何家兴有几次故意大嗓门想引起小凤的注意,结果又被屋子里的电视声淹没。
何家兴很想知道小凤今天一反常态,到底是什么原因?但何家兴一直找不到机会,他突然想起他自己有一年也像小凤这样,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过年了也不出来玩。那一年何家兴家里收成差,父亲又想在来年修房子,对何家兴想要一个大爆竹的要求,坚决没答应。
但过年高兴的事似乎太多,何家兴才和同爹下了几局棋后,就被王建武、王建勇两个哥哥拉起跑了,他们下午去清平街买了爆竹回来,这个时候叫院子里的孩子们去一起玩。
何家兴一局棋没下完就下了桌子,惹得同爹直呼:“你也是个叛徒,有好耍的就扔下同爹不管了!”
有爆竹耍,何家兴哪里还顾得上同爹,连小凤今天为什么不出来耍,也被何家兴抛到了脑后。
爆竹是男孩子们过年的最爱。他们将爆竹扔进池塘里,扔进水沟里,放进竹筒里,嵌进菜叶里,压在砖头瓦片下,甚至用小铁盆子盖住……似乎什么地方都得试一试,都得让它尝一尝爆竹的威力。
每一声爆竹响,都伴随着一群孩子的欢呼雀跃。如过能将池塘的水面炸出四溅的水花,能在水沟的湿泥里炸出一个大泥坑,又或者能炸翻瓦片、炸烂菜叶,或者将小铁盆子炸开高高掀起……孩子们就更高兴了,即使偶尔因为水沟里的爆竹炸开溅了一身泥,大家也都笑嘻嘻的,反正过年,弄脏了衣服也不会被大人们骂。
一直耍到天黑,等到大人们在地里点了柴火,烧起“蚕虫”来。何家兴才回了家,结果妹妹还在大娘家耍,母亲忙着在一个石头做的舂臼里做着大年初一要吃的汤圆芯子,她将炒了的芝麻、花生和着红糖、猪油反复地在舂臼里鼓捣,香味四溢。
何家兴本想也去大娘家再耍一会儿,但被母亲制止了,非要何家兴吃了晚饭才准去。
何家萍竟然不回来吃晚饭,她躲在大娘家看电视不回来,还是二哥在院子里告诉母亲的,“幺婶,就让妹妹今晚在我家吃饭哈!”二哥跟着何家兴称呼,也喊何家兴的母亲为“幺婶”。
“尽养些向嘴狗!”母亲嘀咕了一句,但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何家兴这是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母亲不让自己去大娘家耍,是怕自己也去“向嘴”!
唉,放心吧,我的母亲大人,我都快十三岁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了!何家兴心里暗自想着,也跟着母亲笑了起来。
父亲破天荒地等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才回到家。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想必是下午打牌赢了。
吃完饭,一家人跑到大娘家看电视。因为是大年三十,父亲也叫上了何家兴,允许他看今晚的春节联欢晚会。
不过何家兴和妹妹,以及大哥的女儿何红,他们还顾不上看电视。他们先在院子里看烟花。夜幕下放烟花的人很少,零零星星的几家人,他们都在放一种叫“钻天猴”的烟花,就是在鞭炮里穿进了一根小竹棍。放的人手里轻轻捏着竹棍,点燃引线,烟花就会冲向天空,一道光闪过之后,一声脆响。其实不算好看,但何家兴就是喜欢,甚至羡慕那些放烟花的孩子。
何家兴这么大了,父亲还只在他四岁那年的春节,给他买了一个立在地上放的大爆竹烟花,那时还在老屋子住,何家兴和院子里的哥哥们挤在老院子的坝子中间,父亲让何家兴点火,何家兴不敢,父亲只好亲自动手,随着一声巨响,爆竹冲出一两米高的烟花,火树银花,让何家兴高兴地对着身边的哥哥、姐姐们叫到“快看,我的烟花好漂亮”!
但那以后,父亲就没再买个烟花,有一年何家兴为了烟花吵得很厉害却照样没得逞。母亲说花几块钱看一眼就没了不值,何家兴自次以后就不提烟花的事了。只是何家萍有时过年还老惦记着烟花,何家兴只好安慰她,二天等哥哥长大了给你买。
二哥今年也买了烟花,是那种一根二十连发的烟花。放的人手握住烟花棒的底部,指向天空,然后烟花就接二连三地冲向天空,这种烟花能照亮好大一片夜空,能在空中绽放成一团花簇,比钻天猴漂亮多了。
二哥让何家兴、何家萍、何红一人拿了一根烟花,让他们在院子里自己放了起来,三个人中间何红岁数最小,她比何家萍还小一岁,放烟花时既喜欢又害怕,好几次烟花都没对准空中,烟花弹刚蹦出烟花筒就炸了,吓得她赶紧将手里的烟花塞给何家兴:“大满满,你快帮我放!”
“满满”是方言,用来称呼比自己爸爸小的兄弟或堂弟。因为何家兴在他家里排行老大,但又比何红的父亲小,所以何红一直叫何家兴为“大满满”。
何家兴对何红很好,大哥大嫂他们都在外做生意,把何红留给了大爷、大娘带,但大爷、大娘做庄稼太忙,何家兴就负责起了照看何红的任务,就像小时候二哥带他一样。
三个人嘻嘻哈哈地耍了烟花,才跑去和大人们一起看电视。大哥、二哥又在家里开始了牌局,大年三十晚上,他们基本上都会和人玩一宿的牌。
看完春节联欢晚会,何家兴他们就要回家。大娘喊何家兴他们吃一碗甜酒蛋再走。大娘要煮甜酒蛋给在家里打牌的人当宵夜吃。
父亲不等何家兴、何家萍说话,直接就拒绝了大娘的好意:“不吃了,这么晚了,难得麻烦嫂子了!”
何家兴两兄妹不情愿地回了家,好在父亲的压岁钱又让两个人高兴起来。但好景不长,在上床睡觉前,何家兴、何家萍两兄妹兜里的钱就被母亲全部接管了去,连今天从大哥、二哥,以及三哥那些地方得来的钱也无一幸免。
“我替你们保管着,装你们自己身上掉了咋办?”年年都是这一句,母亲就轻易让压岁钱换了主人。
何家兴和何家萍大喊不公平。父亲就在边上笑。
看来明天给何家萍买小烟花的事只得落空了。何家兴心里有些失落,好在妹妹似乎已经彻底忘了这一回事,因为晚上放烟花时何家萍只字未提自己曾经答应过要给她买烟花耍的事。
上床睡觉。晚上母亲不让关灯,说大年三十晚上得让灯亮一个通宵。
已经有迎接新一年的鞭炮声传来。何家兴知道,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将会陆陆续续响到大年初一的早上。
伴着鞭炮声,何家兴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