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和牦牛有过一段奇特而温馨的经历。
踏进藏北高原宽广无垠的草原,你老远就会望见从眼皮底下到地平线之间,移动着一群群牦牛,或低头啃草,或嬉闹奔跑,或引颈长嘶,再有牧人高亢的山歌对唱配合,把个连天接地的广袤草原闹腾得生龙活虎。牦牛的形象并不雅观,近乎吓人。它全身散披着黑色绒毛,在肩、肋、股、下腹处还蓬松着足足一尺长的密密浓毛。尾巴出奇地坚挺,摆动起来可以把人撂倒。其实牦牛外凶内柔,在主人面前它从不撒野,百依百顺地服役于牧人。先不说它鲜嫩的奶和肉是藏族人民食品的主要来源,它还日夜守护着羊群牛栏,只要狡猾的狼等野兽来犯,它会机灵地扑到它们的肚子上,抠出眼珠以至破腹挖出肠肚。另外,游牧人日走八百,夜宿山野,他们的锅碗瓢盆以及衣物、所有家当都由牦牛驮着。正是它浑身那些浓密的绒毛,让其具有无与伦比的保暖作用,人把手伸进绒毛立即就会感到爽心滋肺的暖意。再加之它皮下组织相当发达,聚集着丰厚的脂肪,牦牛才有了天生的抗寒耐冻的本领,常年在山野卧冰踩雪从容不迫。牧民用牦牛的长毛纺织的牦牛毛帐篷冬暖夏凉,是游动在草原上的独特民居。我曾经享受过“牦牛暖房”赐予我的天籁般的深情厚谊,终生难忘。
那是“文化大革命”前夕,我们汽车团一次执行抗雪救灾运输任务,在藏北草原。那场罕见的暴风雪下得突然而且来势很猛,一夜之间就把整个藏北大地覆盖得严丝合缝,路、山、河全被积雪吞没了。散落在草原上那些原本就不太起眼的放牧点,全都被雪压得跟地面一样平了。那天傍晚,我和副班长于承欣驾驶的59号车把干粮、棉衣棉被和取火用的干牛粪饼送到一个叫尕沟的放牧点上后,天就擦黑了,我们谢绝了牧民们一再地挽留,踏上了返回安多兵站的路。雪仍然不紧不慢地飘洒着,风也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我们来时好不容易踏找出来的路又被雪填盖了。这样我不得不在前面探路,副班长开着车一步一挪地磨蹭着前进。在我的印象里,只多走了一里地,天就完全黑了,根本无法再前行了,我们不得不原地停驶,拋锚。
风雪还在继续着,我俩很无奈地坐在驾驶室里,忍受着零下近40摄氏度的奇寒。汽车没有熄火,这样发动机产生的热量可以给我们冰冻的身上增加一点有限的温度。跋涉在冰天雪地走投无路的人,哪怕看见一点火星也会像拥抱着太阳一样亲切。实际情况是,从驾驶室缝里挤进来的一股又一股冷风像刀刃一样刺着我们。我真的有点承受不住了,说:“看来我们今晚八成要在驾驶室过夜了,万一顶不到天亮,我看还是你返回放牧点去,我留下守车就是了……”
副班长打断了我的话:“不许说悲观丧气的话,什么万一万一的,我们只有一万没有万一,一万个保证把救灾物资送到牧民手里,一万个保证人和车安全!”我何尝不这么想。但愿天遂人愿,让我们能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个暴风雪之夜。副班长接着说:“这样的夜晚千万别入睡,一旦睡着了,很可能就醒不过来了!”他不是吓唬我,这个我当然知道。他又说:“你是知道的,我有个外号叫‘故事篓子’,满脑子都是故事!今晚我打开篓子盖给你讲故事,一个接一个地讲,让你听着入迷,瞌睡虫就离开我们远走高飞了!”副班长把汽车开到一个低洼处避风,驾驶室稍微暖和了些。那风雪从驾驶室顶滑过,还带着呼嘯的哨音,别有一番风趣呢!他开始讲故事了,这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讲的全是从朝鲜战场收集的战斗故事,什么《跟随彭德怀同跨鸭绿江》、《洪学智副司令员与美国俘虏的对话》、《第一次战役中的毛岸英》等等。喜爱写作的我,被这些从枪声炮声里采集来的鲜活光亮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我从驾驶室的背靠箱里摸到一支铅笔一片纸,不时记下几个字。渐渐地我把外面的暴风雪拋到了脑后。
副班长继续着他的故事,我随着故事情节跋涉,在他的讲述里寻找我的距离和位置。故事进入我的意识,进入我的“现实”。
突然,他的讲述停止了,惊喜地说:“外面好像有动静r”他说着就打开驾驶室门下了车,我也随后跟着,只见,在洼地边,上风头静静地站着一队牦牛,少说也有二十来头。那是一堵挡住了烈风狂雪的暖墙,难怪驾驶室在刚才那一刻变得暖和多了!只有牦牛墙,却不见了牦牛的主人。主人呢?我猜想,他们悄声把驯服的牦牛安顿好后,又悄悄地离开了,他们也需要温暖的家,放牧点上的“牦牛帐篷”就是他们的家。
副班长又开始讲他的故事了。我一边听一边用秃秃的铅笔在那片纸上写下了“牦牛墙”三个字。这三个字包含多少内容,别人也许不知道,我却很清楚。这片纸我一直保存下来,它是我在特殊年代特殊环境写下的一则日记。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对美好的向往。不放弃自己人生只有一种,就是不管到了哪里,都要继续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