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群赶回的时候,两个婴儿早已消失不见。守护他们的数十头巨熊全部被割断喉咙,遍地的血已近凝固。三首巨熊轻轻地垂下头舔着地上的同伴,低声嚎叫着,绿油油地眼睛黯淡无光。
熊背上的男人缓慢地翻下坐骑,扯去披在身上的黑色斗篷,他的身躯遍布密麟,坚韧如铸铁。明月的光洒到这身鳞甲上,泛着黑油油的微光。
他却久久地站在原地,手捧墨刀望月,静如一尊石塑。
黑衣人的马队正沿着山路飞奔。
婴儿的哭声在静谧的山间回荡,马蹄声入耳,山道的泥泞上,大队的马匹奔踏而过,溅起一人高的泥浆。
这是岦党的另一支部队,在高彦的调虎离山之计成功后,他们暗中出动,夺出了熊群看护的两个婴儿。
马队穿过山间,直奔西北方向跑去。那是洛州的方向,他们要在奚朝的人众觉察之前,赶到洛阳城与大部队会合。
队伍之首的黑衣女孩半伏在马背上,一手按鞭,另一手紧握缰绳,她侧目看向周围的山林,微亮的双眼中透着警惕。
隐约中传来弓弦声响,一支雕翎刺破月夜,电光般射向一黑衣人的后颈。箭尖没入咽喉,这黑衣人一声不吭的翻滚落马,他背着的两个婴儿随死尸一齐栽向地面。这时,突然从马队一侧的山岩上飞下一个黑影,这黑影重重地跌在泥泞中,紧接着就地翻滚到马队中间,他从铁蹄地间隙一把抱住两个坠地地婴儿,拼命朝与马队相反的方向跑去。
这般举动,简直是疯子所为。
马队骤然刹住,领队的女孩狠狠一勒缰绳,胯下的这匹马猛地扬起前蹄,发出暴躁的长嘶。她扭头回望那个逃窜的黑影,银牙紧咬,低令道:“追!”
杨坚抱着两个婴儿在树林中死命奔跑,身后全是紧催战马的黑衣人。浓密的林木为他提供了极好的掩护,战马在这样狭窄的空间提不起速度,马蹄声入耳,马队却迟迟无法追赶上他。
剧烈的奔跑压榨着杨坚的体力,他大口喘着粗气,脚步却依旧如飞。此时的他完全忘记了前一刻几乎丧命在乱蹄之下,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救走这两个婴儿。
毫无理由,却以命相搏。
杨坚机械地迈开双腿,冷风和体力的榨干早已让他的身体发木。周围的一切愈发模糊,一颗颗树木在眼侧闪过,风声贯耳,脑后的铁蹄声愈渐逼近。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脱,却再也没有力气去思考这件事的结果。
浓密的林木逐渐隐去不见,世界忽然在眼前变得空旷,一轮明月当头,素白的光扑面而来。杨坚猛然抬头看向前方的道路,看清的那一刻他缓缓停住了脚步,木然地站立在月色中。
他无路可走了,他把自己带上了绝路。
前方,是断崖。
杨坚扭头看向即将赶来的黑衣人,面无表情的脸上透出极大的坚毅,似乎已然做出了攸关生死的抉择。他扯下衣带把两个婴儿捆在怀中,丢掉所有武器,接着突然向前加速,直奔断崖冲去。
“他要跳崖!”一黑衣人在马队中叫道,他慌张地看向领队的女孩,大喊:“陈澜姐,怎么办?”
“放箭!”名为陈澜的女孩微微启齿,眼中杀意迸出。
箭如飞蝗。森冷的箭头泛着寒光,刺破冰冷的空气,狠狠地钉在杨坚的背上。杨坚打了个趔趄,用尽最后的力量一跃而起,他搂紧怀中的婴儿,直直地从断崖栽下。山间的河流中,激起一朵巨大的水花。
黑衣人的队伍僵立在断崖前,有人跃下马跑至崖边,望向山下漆黑的激流。却再没有人说得出一个字,空气无比压抑,所有的目光都垂在地上,不敢看那个名为陈澜的黑衣女孩。
陈澜骑在马上,双目直向远空的明月,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她突然扬鞭在空中一抽,一声清脆的爆响过后,她转向岦党众人,强作镇定道:“你等随我下山。”
“最后一遍,孩子在哪?”一身青衣的年轻人缓缓把手中刀出鞘三寸,贴在黑衣人的脖颈。
“奚朝小儿,逼供就这点能耐么?”邓元奎根本不在意卡在咽喉的刀锋,仰天大笑,道:“我家主人早已看透一切,奚朝,什么也得不到!”
寒光在童玉的眼底一闪而过,他手中刀骤然加力,耳畔边只听噗的一声,死尸栽倒在血泊中。童玉冷眼瞧了瞧倒地的邓元奎,在靴底蹭去刀上的血迹,迈步向站在古木旁的璐和阿史那木走去。
“岦党主人邓昌之子,果然名不虚传。”璐已然知道了身后发生的一切,却并不回身,她背对渐渐走来的童玉,轻声叹道。
“璐姐,下一步该怎么办?”童玉向扭头看他的阿史那木微微点头,他站到璐的另一侧,低声对璐道。
“你即刻赶往晋阳,找到潜伏岦党的内线。如果我们与岦党爆发正面冲突,你以崟主人之命,命他们立刻收网。”璐说着徐徐回身,从袖中拿出沉古亲赐的金符,递给童玉,她看着眼前这双清澈的双瞳,低缓的道:“奚朝与岦党的战争,该结束了。”
“援军还未到来么?”童玉看着璐,低声发问,“仅靠现在这些人,还不足以抗衡岦党。”
“苏老来信,大部队后日抵达。”璐缓缓地道,“童玉,发动那些内线彻查岦党,如果有两个婴儿的踪迹,即刻回报。”
“是。”童玉欠身,他双手接过金符,转身欲离开,却在刚走出数步时停住了身形。
他回头看向璐,眼神略显异常。
“还有什么疑问么?”璐看着寒风中的年轻人,轻声问道。
“璐姐,您……”童玉的双眼在月下闪着晶莹的光,似乎早已湿润,他与璐对视,却再也讲不出下面的话语。
“我,怎么了?”罕见的,璐居然笑了,她的双眼微微眯缝起来,素白的面颊在月下静美如画。
“您……”童玉把吐到嘴边的话咽回腹中,好像那天孟公对他的所说不复存在。他肃然站立,向璐深深施了一礼,缓缓吐出两个字:“保重。”
“保重。”璐轻声回道。
童玉的身影在月下渐渐隐去,璐站在树旁看向山下,久久不说一句话。阿史那木一动不动地站在璐的身旁,顺着璐的目光看往相同的方向,他并不知晓璐此时在思考什么,他想问,却不敢出言打扰。
某一刻,璐忽然转身,对身旁的阿史那木道:“阿木,随我下山,我们去见一见晋公。”
“宇文护?”阿史那木闻听此言眼中凶光毕现,他盯着漆黑的山下,咬牙道:“我要宰了这个老东西。”
“仇终有一天会报,但不是现在。”璐低缓地道,“等奚朝榨干了他的价值,我会让你亲手杀了他。”
“这个周人能为奚朝做些甚么?”阿史那木的语气凶狠而不屑。
“他会动用整个周朝的力量帮我们寻找那两个婴儿。”璐扭头看了看阿史那木,轻轻点头,她的双目锋芒显露,一字一顿地说道:“两个婴儿必须到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杨坚感觉自己躺在床上,盖着厚重的被褥,空气中弥散着煮饭的香气。他的头脑昏昏沉沉,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腹内无食的饥饿感在浓郁的饭香中愈加强烈,他动了动身子,试图从床上坐起来。
剧痛瞬间占满了杨坚的大脑,背部的箭伤在他微小的晃动中再次开裂,杨坚猛地睁开双眼,看清了周围的一切。
这是间土胚房,屋内设施简陋,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角落的灶台闪着暗红的火光,上面放着一口大锅,应该是炖的肉和菜。扑鼻的香气从锅盖中溢出,杨坚抽了抽鼻子,咬着牙扶床坐了起来。
记忆中的画面闪电般从杨坚的脑海里略过,他突然想起他是被追兵逼下断崖的,那时的他还怀抱着两个婴儿。杨坚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胸前,他曾用衣带把这两个婴儿捆在身上。即使跌落水中,湍急且冰冷的水流随时会夺走他的性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但那两个孩子显然是刚出生的婴儿,怎能经受得住如此恶劣的条件?
杨坚一把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情急之下他忘记了背部撕裂般的剧痛,赤着双脚冲到屋外。干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眼前一片黄昏时的昏暗,枯叶在头顶晃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远方的天际处,残留着落日的最后一抹昏黄。
杨坚木然地站在晚风中,大脑逐渐清醒过来。他扭头看着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农家小院,圈着篱笆,颤巍巍立着四间土房,院的一侧打着井,井边堆放柴火垛。
年轻的女人坐在另一间土房的门旁洗衣服,背后背着一个孩子。她看见了冲出屋子的杨坚,抬肘用手背整了整略有散乱的额发,轻轻开口道:“将军,您醒了。”
“孩子在哪?”杨坚闻声骤然转身,他看向不远处女人的影子,颤抖着,不受控制地吐出这句话。
“孩子在我们这,他很好。”女人轻声回道。
杨坚愣了片刻,接着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呆呆地问道:“这是哪里?”
“洛州。”女人只回答了两个字,她吃力地端起洗衣的大盆,躬着身子向院子的另一边走去。
杨坚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急忙跑过去想帮助女人端住那个沉重的大盆。但伤口不允许他这么做,只迈出几步,背部的剧痛就让他难以前行,他扶住土屋的墙,汗珠密密麻麻出现在额角。
“您慢些!我来,我来。”一个文弱而急促的男声传来,来人从身后搀住杨坚,接着大步上前,帮着女人端起洗衣的大盆。昏暗中杨坚看不真切这人的面容,只见这人端盆时的身形微微发颤,似乎有些费力。这个男子并不健壮,甚至略显瘦弱,他的衣带在风中摇摆,身上透出一股书卷气。
“你救了我。”杨坚木立原地,直直地看着前方书生模样的人,低声说道。
“是。”昏暗中这人放下大盆,扭头向杨坚,似乎笑了笑。
“救命之恩何足以报,请您受杨某一拜。”杨坚说着撩袍跪倒,欲行大礼。
“将军不可,不可!”男子慌忙跑到杨坚身前,扶起跪地的杨坚,连声道:“重伤未愈,怎可此般行动,况将军之礼,草民受不得,受不得。”
“大恩不言谢。”站起的杨坚看着男子的双眼,目光坚定,“待杨某回京,必定以荣华富贵答报恩人。”
“言重,言重了。”男子连连说道,他看向杨坚,道:“将军随草民吃饭去罢,您昏迷了两天,该吃些东西了。”
杨坚在男子的搀扶下走进一间土屋,破烂的木桌摆在床边,一个老妇人坐在床上。桌子的另一侧,刚才那洗衣的女人正在往粗瓷碗里盛饭盛菜。桌中央的残烛发出昏暗的光,桌上搁着一整锅大肉炖白菜,还有焖好的米饭,老旧的茶壶搁在桌的一侧,壶口冒出袅袅蒸汽。
男子扶着杨坚坐下,倒了一碗热水放到杨坚面前,他笑了笑,道:“将军,先喝点水吧。”
面前的饭菜香气四溢,杨坚下意识咽了咽唾沫,他拿起碗喝了几口水,忍住腹中的饥饿,看向面前枯槁的老妇人,又看了看身旁这男子,问道:“这可是令堂?”
“正是家母。”男子笑笑,他伸手按住欲行礼的杨坚,看了一眼对坐的女人,道:“这是草民的妻陈氏。草民为山野一郎中,名叫张栋。”
“张兄。”杨坚抱拳道。
“将军,先吃饭罢。”张栋说着,给杨坚递去一大碗菜和饭。
杨坚实有些不好意思,此刻的他饥肠辘辘,却不能明显的表现出来。他出身贵族,不曾吃过如此简陋的食物,但从没有想到这样一锅粗糙的烩菜在这时竟如此让人垂涎欲滴。他接过张栋递来的碗,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炖肉地香气直贯他的头顶,他再也矜持不住,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
张栋亦给母亲和妻子盛饭,他倒了一碗水,慢慢地喝着,他看着前方土房的墙壁,眼神发直,似乎陷入了沉思。
一碗饭下肚,杨坚的饥饿稍退,他缓缓地放下筷子,看向张栋,低问:“张兄,我那孩子现在何处?”
正在出神的张栋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连忙回道:“孩子现在我妻房中,和犬子睡在一处。”
张栋接着道:“不得不说,您和您的孩子命真大,竟在那么湍急的河水中活了下来。捞上岸时我们都以为人已经死了,却没想到还有呼吸。”说这番话时的张栋双目闪光,神情不解而兴奋。
杨坚长出了一口气,缓声问道:“他们还好么?”
“他们?”张栋愣住了,“他们是谁?“
杨坚的脸色骤然一变,他手扶桌边,似乎要站起。他却终于抑制住内心的情绪,不懂声色地道:“只有一个孩子么?“
“对……啊。”张栋看出了杨坚眼神的怪异,却不敢提问,他老老实实地答道:“只有一个孩子。”
杨坚点点头,不再多言,他盯着桌上的空碗,陷入了沉思。
另一个孩子一定是在他跳崖后被水流卷走了,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落入那样冰冷湍急的河水中,又怎么得生?这两个孩子是从那黑衣秘党手中抢来,那些曾追杀他的人,绝不会如此轻易的放过他。
“将军?”张栋看着杨坚,试探性地开口。
“带我去看我的孩子。”杨坚忽然转头,他与张栋对视,目光锐利如刀。
“啊……好、好。”这个文弱的郎中显然被杨坚的双眼吓到了,他连声应答,引着杨坚走出房门。
两人一前一后向院西的一间土屋走去,张栋走在前方,不时扭头看向杨坚。他忽然吐出一句他本不该问的话,“将军,因何至此?”此时的他不再如刚才那般惶恐,微亮的瞳孔中带着深深的疑惑。
杨坚看着面前瘦削的身形,眼中的锋芒一闪即逝,他一字一顿道:“战争。”
夜已经深了。
土屋里点着油灯,火苗微摆,窗外传来呜呜的风声。杨坚坐在榻上,反复思索着发生的一切。
哀鸣的凤凰、死去的军队、秘党、巨熊组成的熊群以及驱使它们的人,还有这两个神秘的孩子……所有事情一定比现实中发生的复杂的多,而这场风暴的核心,似乎正是他从岦党手中抢来的两个孩子。
杨坚在今晚见到了救下的这个孩子,看上去跟平常的婴儿没有什么不同,这个男婴熟睡着,发出平稳的呼吸。但就是他和另一个遗失的孩子,刚刚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便点燃了秘党的战争。
谜团一定会被解开,他也会报答张栋的恩情,此情此景,他必须要与大部队会合。杨坚这样想着,伸手盖灭了油灯,他合上双眼沉思,听着外面的风声,徐徐进入了梦乡。
窗外隐约传来马蹄声。
杨坚翻了个身,低低地打着鼾。他背部的伤口经过张栋再一次的上药和包扎已经开始愈合了,并不像之前那样的疼痛,身体的虚弱和疲倦让他睡得很沉,根本没有听见窗外的异动。
火光在窗棂纸上闪动,嘈杂的人声夹着马嘶从屋外传来,小院的篱笆门被人一脚踹开,粗浑的吼声宛若炸雷,“包围这里!活捉杨坚!”
杨坚猛地坐了起来,一个翻身跳下床,跑到小屋一侧点破窗棂纸向外看去。只见屋外全是士兵,他们持着钢刀和火把,炽烈的火光把整个小院照得透亮而狰狞。黑塔般的将军站在院门口,手按肋下佩刀,大吼道:“杨坚就在这里,把他给我搜出来!”
这支部队黑衣黑袍,翻滚的旗帜上书写着斗大的“宇文”二字,显然是北周的军队。但北周的军队,为何要来抓他杨坚?难道,他们是为那个孩子而来?
杨坚激灵打了个寒战,脑中一片空白,却深知无论如何不能落进这些人手里。他的行动极为迅捷,俯下身子避开窗口,轻轻地从床头拿起匕首,这是他在落水之前地贴身之物。他靠在门旁的角落,伏耳细听门外的声响。
女人的惊呼声刺耳,披头散发的陈氏从土屋中跑出来,她满面惶恐的看着周围气势汹汹的甲士,吞吞吐吐的问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尔等私藏贼寇,岂敢多言!”宇文明厉声叫道,向前猛蹬几步,他抻出佩刀,一刀扎入这弱女人的胸膛。鲜血喷涌,宇文明抬脚揣在陈氏的小腹,陈氏瞪大双眼,仰面栽倒在地。
“啊呀!我的妻!”刚刚跑出土屋的张栋看到了这一幕,他颤抖着站在门口,用手点指宇文明,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要杀人?”
涌入院中的士兵冲上前一脚把张栋踹翻在地,他们狠狠几脚踩在张栋的后心,抬头看向自己的将军。宇文明冷眼瞧着趴在地上的这个书生模样的男子,道:“窝藏贼寇,岂不该杀。”
“呸!”张栋破口大骂,曾经斯文的郎中在此刻面目狰狞如恶鬼,他被数名士兵摁在地上,拼命挣扎着看向宇文明,骂道:“官匪!官匪!”
“闭嘴!”一名士兵一脚踢在张栋的肋下,厚重的战靴如铁掌般坚硬,直接折断了张栋的两根肋骨。鲜血顺着张栋的嘴角淌下,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见眼前一道刀光闪过,他的头颅滚落,浓腥的血从断腔中喷洒满地。
宇文明抬脚踢开滚来的人头,环视破烂的小院,高声道:“搜!”
“我在这里!”杨坚不知何时提着匕首站在院中央,他盯着前方的宇文明,声音颤抖道:“你这个畜生。”
他再也不可能躲避或逃走,他的内心不允许他这么做。他没有想到这帮人竟然如此残忍,更没有想到,张栋一家救回了他的性命,他却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扶着土屋的墙,佝偻着身子,颤巍巍走到院中。这人正是张栋的老母。火光中,老妇人的衣上叠满了补丁,堆满皱纹的脸上全是泪痕,她颤抖着举起一个瓦罐,用力扔向前方全副武装的士兵。
瓦罐落在地上,粉碎,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夜空中,如同心碎的哀号。
“老东西。”一个士兵骂骂咧咧道,他迈过张栋的死尸,挥舞着马鞭走向老妇人。
“混账!”杨坚扑上去一拳将这士兵打翻在地,他一刀扎进士兵的大腿,耳畔边一声痛苦的惨叫。杨坚盯着士兵变形的双眼,怒斥道:“大周天子教你这样对待百姓么!”
宇文明迈着方步走到杨坚身边,低头瞧着被杨坚踩在地上的士兵,摇了摇头,道:“我们大周从来敬重长者,你明知故犯,惹恼了杨将军,是在自讨苦吃。”
宇文明说完,看了杨坚一眼,转向老妇人,声音缓和地笑道:“官府执行公务,请老妈妈回屋暂避。”
一口唾沫吐在宇文明脸上,老妇人抬头看着高她两头的魁梧男人,嘶哑地骂道:“官匪。”
实木的刀柄狠狠磕在老妇人的额角,隐约中传来骨骼碎裂的声响,老妇人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宇文明反手一刀扎进老人的后心,看了看倒地的死尸,冷笑道:“不知好歹。”
试图反抗的杨坚已被数名士兵控制住,他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宇文明,声音发颤,语气中有烈火燃烧,“你来抓我,为甚么要伤及无辜?”
“这里没有甚么无辜。”宇文明接过士兵递来的帕子,抹去脸上的秽物,“这些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为了保密,只有杀掉他们。”
“畜生。”杨坚怒骂,“大周天子驾下怎会有你这般混账!”
“杨坚,我不识甚么天子,”宇文明仰天大笑,“我只尊我家晋公。”
“你是宇文护的人?”杨坚骤然明白了一切,原来曾经的行动早已暴露在宇文护的眼底,那一日宇文护举荐他为渭水水师总管,便是在暗中对他的警示。
“宇文明,晋公的亲侄儿。”宇文明看着杨坚的双眼,沉声道:“晋公要我带回你,还有那两个孩子。”
这些人果然为此而来!杨坚心中狠狠地一颤,他清楚这个孩子绝不能落入宇文护手里,却在军队面前根本无能为力。
土屋中传来男婴的啼哭,一名士兵从屋中走出,腋下夹着两个大哭的孩子。他把孩子放到早已准备好的筐中,回身向宇文明施礼道:“将军,孩子已找到!”
宇文明使了个眼色,一干士兵上前将杨坚绳捆索绑,杨坚却双目发直的看着前方,身体僵硬,不再反抗。宇文明瞧了一眼面无血色的杨坚,脸上露出得意和不屑。
“带走,下山去见晋公。”宇文明低声命令部队撤出篱笆院。
群山间突然火光彻亮,呐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无计其数的士兵在山头和山坡出现。他们打着北周的旗号,刀枪火把纷立如木林,前方的士兵举着盾牌和短刀冲向山坳处的小院,弓箭手跟随在后缓缓前进,晃动的火光下,雕翎箭的箭头群星般在山中烁烁放光。
“汝等已被包围,丢下武器,放杨将军离开!”银甲的小将军手按肋下宝剑,高声喊道:“按我说的做,否则,让汝等命丧当场!”
“晋公的人你们也敢动?”宇文明丝毫不惧周围进逼的军队,纵声狂笑,“你们胆大包天!”
“呔!宇文明,你好猖狂!”黄廷迥骤然拔剑出鞘,用剑尖指向院中的部队,长声喝令道:“弓箭手——”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叫道:“放箭!”
万箭齐发。
雕翎雨点般落下,钉在宇文明所率部队周围的空地上,密密麻麻如同箭阵。
“放下武器,速速放人!”黄廷迥冷眼看向宇文明,断喝一声。
冷汗顺着宇文明的额角滑下,此刻的他真的害怕了,对方并未被晋公的声势压住,反而步步紧逼。刚才的放箭看来只是警告,那小将军还未真的想下死手,但如果自己再不放回杨坚,将对方彻底激怒,恐怕自己性命难保。
然而晋公有令,要么带回杨坚和孩子,要么,提头来见。
时间凝固了下来,双方僵持在这里,林木般竖立的兵刃闪着寒光,枯枝在风中微动,火把燃烧发出滋滋声。夜空中,婴儿的啼哭久久地回荡。
突然,空气中传来兵刃落地的声响,钢刀砸在土地上,骤然激起沙尘。宇文明手下的一个士兵不由自主地丢下了武器,士兵们面面相觑,犹豫地看向宇文明,却纷纷松开了手中的刀剑。
黄廷迥一声喝令,大批的军队从山坡上涌下,他们冲垮了小院,将宇文明一众生擒活捉。
“将军,您没事罢?”黄廷迥率数亲兵来至杨坚身边,为杨坚解开束缚,低声问道。
杨坚摆摆手,目光停留在被绳捆索绑的宇文明身上,却对黄廷迥道:“渭水水师都到了么?”
“六千甲士皆在。”黄廷迥道,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将军,您的军队何在?”
寒芒在杨坚眼底乍现,身躯骤然紧绷,如临大敌。他下意识摸向肋下的佩刀,却什么也没有摸到,他的那口宝刀,早已丢在眉山的密林中。
军队死去的那一幕在眼前挥之不去,杨坚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回头看了看诧异的黄廷迥,低声道:“廷迥,这件事暂且不提。”
黄廷迥微微一怔,接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即刻封口,看着面沉似水的杨坚,伸手指向前方的宇文明,低问道:“将军,这人如何处理?”
“带上前来。”杨坚低令道。
黄廷迥向押着宇文明的士兵使了个眼色,两名士兵推推搡搡把这个八尺高的壮汉带到杨坚面前。“跪下!”士兵抬脚狠狠地踢在宇文明的膝弯处,宇文明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宇文明,你可知罪?”杨坚根本不低头,他目视前方,沉声对跪地的宇文明道。
“杨坚,我有何罪?”宇文明的语气蛮横道,他虽然被士兵摁着跪倒,却依旧放肆的大笑。
“你妄自尊大,目无天子,罪为谋反;出言不逊,以下犯上,罪为叛;仗势欺人,滥杀百姓,罪为不道;藐视刑罚,明知故犯,罪上加罪!”杨坚垂下目光瞧着宇文明,冰冷而坚硬地道:“犯如此之罪,还不知晓么!”
“这……”宇文明黑黝黝的脸盘表情连连变化,却再解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杨坚接过黄廷迥递来的宝剑,骤然拔剑出鞘,明亮的剑光在空气中打了个雳闪。他猛地将剑锋横在宇文明的项前,语气燃着怒火,散发出逼人的威严,他厉声道:“《大律》二十五篇,重罪十条你犯之五六,身死而不足!但念你身事晋公,我杨坚不施以全刑!”说罢,杨坚一挥宝剑,斩落了宇文明的发髻。
他低头看着披头散发、跪地战栗的宇文明,面无表情地说道:“回去禀告你家晋公,以后若想见杨某,不必再用此般手段。”
山中渐寂,周人的军队缓缓开出群山,被毁掉的篱笆小院陷入长夜的漆黑,空中乌云翻滚,看不见一缕月光。
黑衣人的队伍从半山腰的林木后显现,他们早已潜伏在山中,目睹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队伍之首站立一剑眉星目的老人,这老人望着远处渐暗的火光,碧蓝的双眼利如鹰隼。
“祖父,我们不动手么?”英武的年轻人站在老人身侧,低声发问。
邓昌并不言,直直地看着黑暗中那一点火光消失,轻轻地摆了摆手。
“为什么?”邓世君前进半步,他看向邓昌,眼中全是不解。
“天星亮黯,昼伏夜出。”邓昌缓缓吐出八个字。
“祖父,此为何意?”邓世君心底微惊。
“这是孟公的原话。”邓昌幽幽地吞吐一口气,“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