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台下人影晃动。
昏黄的火苗微微打着摆子,窗外冷风呼啸,雪片裹着沙粒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棂上,密集如同鼓点。
童玉把喝干的酒杯狠狠墩在桌上,接着一把抄起装酒的银壶,仰头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没有了。”童玉摇了摇手中的酒壶,随手把它扔在桌角。
他双手扶住桌案,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但身体似乎并不听使唤。他挣扎着,桌椅在他的用力下不住的晃动。汗珠出现在暴起青筋的额角,呼吸声焦躁而急促,可他却连腿都抬不起来,他猛地把脊背砸回椅背上,两手一扬,掀翻了面前的圆桌。
盘盏碎落满地,玉质的烛台翻滚着撞在墙角。童玉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双眼呆呆地看着黑暗,眼角似乎闪着晶莹的光。
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端着蜡台的女子焦急的跑进屋来。屋内突然的巨响让她有些慌了神,她径直跑到童玉身前,伸手握住童玉的手腕,低声道:“你没事罢?”
“真是见鬼,”童玉竟然笑了出来,声音中满是自嘲,“我还真的以为能再站起来。”
“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女子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眼中划过一缕哀伤。
“我伤害自己?”童玉抬头看着女子湿润的眼眶,声音尖锐,他一字一顿地道:“李允儿,正是因为你姐姐,我才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我会替你报仇的。”李允儿把蜡台放在地上,轻轻地把童玉抱进怀里,低声抽泣着,“等我成功了,我们就离开这里,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满腔的愤恨与焦躁似乎略显平息。是啊,她才不会是她的姐姐,她们,根本就是两个人。童玉地心底闪过一丝愧疚,刚才的话语和语气,是不是有些刻薄的伤人了?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童玉用低低的声音道。
“别说这样的话,我们都需要你。”李允儿把脸颊贴在童玉的额头上,轻声道。
“我们?”童玉的语气变得怪异,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他忽然一把推开李允儿,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让李允儿站立不稳,踉跄着倒退。稳住身形的她惊恐地看向童玉,“童玉。你……还好罢?”
“我问你,”童玉盯着李允儿,“阿木,是不是跟着李暮走了?”
“他……”李允儿的声音透着犹豫。
“对我说实话。”童玉的目光如刀。
“姐姐骗走了阿木。”李允儿垂下了头,“全怪我,我没能拦住他。”
童玉缓缓地靠回椅背上,摇了摇头,不再说一句话。
“对不起。”李允儿低声道,她纤细的身影在昏暗中微微发抖,寒风张狂的在屋外肆虐,那冰冷的气息,几乎要把她的心都吹凉。
“你回去罢,我想一个人待会。”童玉扶着椅背,挣扎着起身。可他的双腿却依然没有任何知觉,他试着松开扶持椅背的双手站立,却一下子失去平衡,重重的摔在地上。
“童玉!”李允儿慌张地上前抱住童玉,“你怎么了?”她看着童玉,眼中满是泪光。
“让我自己待一会。”童玉用手撑地,试图从地上爬起。
“你别动了,我扶你起来。”李允儿轻轻搂住童玉的后背,却被他硬生生地推开。
“我自己可以,你走罢。”童玉的声音微微发抖。
“可是……”李允儿还想把他从地上抱起。
“滚!”
突如其来的骂声把李允儿吓到了,她呆呆地看着面前几乎失去理智的男子,这般焦躁和愤怒的童玉她未曾见过。可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变了,变得那么陌生而无助,璐的离去,以及之后的一切,似乎已把他整个人都击垮。
无尽的酸楚从李允儿的心底涌出,她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一咬牙,再不看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的童玉,转身向屋外跑去。
屋门在昏暗中重重的闭拢。
童玉仰面躺倒在地,默然地看着漆黑的屋顶。门外的角落处,隐隐传来了女人小声的抽泣。
他突然反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全都搞砸了。
璐是那么的信任他,他却把星部领上了绝路。自从璐被逐出奚朝的那一日起,星部便再也回不去往日的辉煌,它迎来了名为阿史那紫叶的新统帅,那是当今可汗阿史那摩诃的长子。但童玉心里清楚,这个阿史那紫叶根本无力统领璐的旧部,没有璐的星部变得支离破碎,曾经生死与共的弟兄现在却相互猜忌。沉古在殿上告诉星部众人,如果有人胆敢违抗阿史那紫叶的命令,一律处死。
童玉一直在权衡着星部内的关系,尤其是失去姐姐接近癫狂的阿史那木。这个男人魔怔一样想找沉古报仇,乃至童玉不得不把他关在地窖里。童玉明白,驱逐璐的幕后黑手,绝对是那个李暮。
他猜到阿史那紫叶是李暮的人,却没有想到,星部之内,竟也有李暮的眼线。李暮用种种手段套走了他身边一个又一个弟兄,欲望、欺骗、许诺、恐吓,他本以为他们会为了信仰守护星部,共同对抗那个一心想治他们于死地的李暮,可事实证明,他还是太不懂人心了。
他不顾元老们的阻拦,带着怒火与不甘闯进沉古的大殿,想为星部讨回一个说法。他指着沉古,颤抖着说是你毁了星部,却被沉古一拳放倒在地。沉古用脚踏在他的胸口,俯身对他道:童玉,再敢在我面前提起璐,我要你的命。说着,抬手便废掉了他的双腿。
沉古在他眼里就是个懦夫,根本不配成为奚朝的领袖,不明是非,优柔寡断。他曾跟随璐为奚朝立下汗马功劳,却在那一刻彻底寒了心。
甚么信仰,甚么情谊,他已不再敢相信了。现在的他失去了最后一根挽回局面的救命稻草,那个拥有匹敌沉古力量的阿史那木也被李暮带走了。李暮一定骗了阿木,这个头脑简单的男人一心想着为璐报仇,殊不知他身边的李暮才是最大的敌人。
他应该把这一切告诉阿木的,可即使他说了,这个被复仇欲望冲昏头脑的男人又怎会相信?
星部已经没有多少敢站出来的人了,他们谨慎地打量着他,唯唯诺诺地活在沉古地威压下。而李暮,则带着得逞的得意在另一边乐开了花。
他早已是个废人了,沉古这样做还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他知道李暮不会放过他,但却迟迟等不到李暮要杀他的动向。这似乎是因为李允儿,但她跟李暮的关系并不融洽,她却对他说:我绝不会让姐姐伤害你的。
胸腔隐隐作痛,自他失去双腿起,便变得喜怒无常。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他把她送来的粥碗摔碎在地,她带着畏惧却又满是心痛的眼神。他双目通红的对她吼道:我的腿都没了,喝它还有甚么用!片刻后却扎在她怀中和她抱头痛哭。他无愧星部,无愧奚朝,却始终对不起她。过往潮水般涌上心头,眼角涩涩的,似乎有什么液体要流出来。他犹豫了很久,提起嗓子,声音却有些哽咽。
“允儿,你还在么?”
没有回答。
童玉愣了一下,原来她真的走了。本属于他自己的怒火与不甘,却还是伤害到了她。童玉缓缓地点了点头,喃喃地道:“允儿,我不会再让你受苦。”
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你是在叫她么?”
童玉的身体微微一颤,下意识伸手摸向腰后的短刀,却什么也没有摸到。他忽然想起,自从失去双腿的那天起,他便不在身上带任何武器了,那时的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对自己道,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门轻轻地被推开,李允儿缓缓地迈步进门。她的身后紧贴着一个窈窕的黑影,五寸长的短匕卡在她的咽喉,匕首的锋刃冰冷,在昏暗中泛着瘆人的寒芒。
“李暮派你来的?”童玉看着那一身黑衣的女人,眼神没有一丝温度,冷笑道:“看来李暮为了杀我,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放过。”
“李暮?”女人诧异地笑了,“她还不配让我替她做事。”
童玉微微一怔,道:“你想要作甚么?”
“我?”女人扔掉了手中地匕首,这柄利刃撞地发出清脆的声响,翻滚着落在童玉的脚边。女人揽住李允儿的肩膀,携着她走到童玉面前,“我想跟你谈一谈。”
李允儿蹲下身子抱起童玉,轻轻把他放到椅子上,她的眼角略显红肿,似乎是哭了很久。她把嘴唇贴在童玉的耳边,小声道:“别紧张,没事的。”
说不尽的酸楚涌上童玉的心口,泪水几乎要不受控制的淌下来。他看了一眼站在对面怀抱双手的黑衣女人,眼中的敌意有几分消退,低声道:“允儿,你认识她?”
黑衣女人却接过了他的问话,笑了笑,“第一次见面,怎么会认识?”
“你的身份?”童玉看着女人,语气中带着些许锐利,“你说要跟我谈一谈,但我要先知道你的是谁。”
“你还在把我当敌人。”女人摇了摇头,叹道:“如果我想动手,你们早就死在我的刀下了。”
童玉扭头看了看李允儿,李允儿冲他点了点头。
片刻的沉默。
“你的名字。”童玉的语气终于缓和下来。
“陈澜。”
“陈澜?很可惜我没听说过。”童玉轻轻地摇头。
“但你一定知道我的兄长。”陈澜眼中地哀伤一闪即逝,“他叫高彦。”
“你是岦党?”童玉的身体下意识前倾,他略带玩味地看着面前安静的女人,低声道:“但这个组织早已分崩离析。”
“它正是倒在了奚朝的手下。”陈澜看着童玉,眼中含着锋芒。
童玉仰面靠在椅背上,无声地笑笑,“是又怎样?你可以杀了我,替他们报仇。”
“这仇我早已记下,如果有机会,我会杀掉奚朝所有人。”陈澜搬过一把椅子坐在童玉面前,“但我现在是林,仅存的林。”
“林?我知道的那个林已是百余年前的了,它由凤凰族裔亲手缔造,是无可匹及的传奇。”童玉看了一眼陈澜,“你口中的林,是我说的么?”
“正是。”陈澜缓缓坐直,“岦党本就是林的血脉,邓公和随公的联手终于让林重现于世。”
“随公?杨坚?那不是宇文护的傀儡么。”童玉看了陈澜一眼,语气中带着不屑,“这样的人有甚么资格去触碰林,还说甚么,重生?”
“童玉,我希望你明白,在真正了解一个人之前,不要妄下定论。”陈澜的语气平静,目光中却多了几分冷冽的光,“任何辉煌都有黯淡的时候,只不过它们中的有些就此消失,而另一些,却能在火焰中涅槃。”
“你的意思是,你们能接盘这个传奇的组织?”童玉微笑着看着陈澜,笑容中似乎满是嘲讽。
“只有我们能让林延续下去。”陈澜从椅子上探身,凑近童玉,道:“有些事你现在还不明白。”
“我不明白?”童玉靠着椅背,仰头望着昏暗中的屋顶,笑着摇了摇头。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跟你争执,”陈澜看着童玉,低声道:“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可我们之间好像没有甚么好谈的,曾经的死敌坐在一起,没有见血应该是件幸事。”童玉仰着脸半躺在椅子上,陈澜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在逃避,”陈澜仍看着童玉,眼神中略带不解,“为什么?”
“逃避?我有甚么好逃的?”童玉用手撑着椅子坐直身形,迎着陈澜的目光,低声道:“听着,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无论你要什么,我都没有能力给你。”
“你不该如此放弃自己。”陈澜平静的与童玉对视,“跟随你的人需要你。”
“该做的我都做了,你还要我怎样!”童玉忽然暴怒,面目狰狞,瞪大的双眼几乎要撕裂眼角。他指着自己的大腿,声音沙哑,“你知道么,我的腿,已经没有了。你有没有感受过,这是一种甚么样的感觉?”
陈澜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些许怜悯。
泪水顺着李允儿的脸颊淌下,滴在童玉的脖颈,她弯腰从背后抱住童玉,把侧脸贴在他的脊背上,整个人微微颤抖。
童玉猛然意识到什么,直直地看着面前的人,缓缓把头垂了下去。他喃喃地道:“对不起,自从那天开始,我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你需要帮助。”陈澜低声道。
童玉轻轻握住林允儿的双手,看着陈澜坚定的眼神,无力地笑笑,“你帮不了我,一切都成定局,所有的努力不过是徒劳罢了。”
“但你想杀了李暮。”陈澜看着童玉,点了点头。
童玉微微一怔,轻声道:“是啊,我想杀了她。可如今我的命都捏在她的手里,还要怎么去与她对抗?”
“所以说,你需要我们的帮助。”陈澜道。
烛火轻轻摇摆,散落在地的杯盘反射着微亮的光。菜肴混合着酒液的气味在空气中游动,冷风在窗边嘶吼,窗内的身影映在雪白的墙上,似乎心思沉重。
“但我听说,林在建立后不久,便被毁了。”童玉看着陈澜,低声道。
“没错。”陈澜的眼中如冰封般寒冷,透着浓厚的寒意,“可我活下来了,林就没有消失。”
“虽然不该这样说,我却还是要问。”童玉的声音低沉,“林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能力来帮我?”
陈澜的目光定了一下,并没有回答童玉的问题,而是道:“复仇的人就应该聚集在一起,不是么?”
“一群落败的废物聚集在一起是不会成功的。”童玉看了看陈澜,“你拿不出我想要的东西,就不应该来找我。”
“你想要的是?”
“你心里清楚。”童玉道,“但我也清楚,你给不了我。”
“所以我这一趟白跑了么?”陈澜看着童玉。
“算是罢,你们的实力不足以对抗李暮,说甚么都是空谈。”童玉轻轻摇头道,“但这就是现实,希望我的回答不会让你太过失望。”
“真的要坐以待毙么?”陈澜从椅子上起身,缓步走到童玉面前,低下头看着童玉的双眼,道:“璐如何也想不到,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啊,我辜负了她的期望。”童玉的目光发直,轻声道:“但这是我自己的犯下的错,不需要外人来插手。反过来,你们对奚朝或李暮的仇恨,与我没有甚么关系,我帮不上忙,也不想干涉。”
童玉抬头看了看陈澜,笑容苍白而无力,“你联手的愿望恐怕落空了,很遗憾你找的是错误的人。”
陈澜看着面前清秀却无神的男人,默然无语。
“门在那边。”童玉用手指了指门口,“恕不远送。”
陈澜微微地点了点头,陡然转身,大步向屋门走去。
“等一等。”童玉冲着陈澜的背影喊道,他摇了摇手中的匕首,“你的刀,接好。”
陈澜反身接住童玉抛来的匕首,别入腰间。她扭头瞥了童玉一眼,道:“告辞。”
“涿邪山奭(shì)殁(mò)岭,那里会有你想找的人。”童玉看着即将离去的陈澜,忽然喊道,“如果你有命回来的话,我会考虑你的请求。”
陈澜的身形微微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停留。她推开屋门,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昏暗的烛火中。
童玉缓缓地靠在椅背上,幽长地吐出一口气。
李允儿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道:“你还好么?”
童玉轻轻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这可能是个机会。”李允儿俯身在童玉面前,握住他的双手,“可你为什么就这样拒绝了她?”
童玉看着李允儿,摇了摇头,“我们不能再失望了。”
“那就靠我们自己。”李允儿倒进童玉怀里,双手环绕住他的脖颈,“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其实,联手也不是没有可能,李暮终究不是能轻易战胜的。”童玉把下颚放在李允儿的肩膀上,低声道:“但这就要看林怎么做了,如果他们真的能从奭殁岭中带出那个人,我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
烛台的火焰蹿动了几下,两人在黑暗中久久的相拥。窗外的冷风依然不止,窗内,却只能听见两个人渐渐缓和下来的呼吸。
“李暮,进来坐罢。”女人看了看门口的人影,用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正值黄昏,屋内却没有点灯,显得昏暗无比。李暮摸索着来到椅子边坐下,瞧着面前干枯的人形,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这样的屋子,不暗么?”
“习惯就好,我在阳光下可活不了多久。”女人沙哑地笑笑,“况且,你也不会再想看见我的样子。”
“后半生就活在黑暗中?真可惜呢。”李暮看了看女人,“找我来什么事?”
“佗钵那边你去过了?”女人问道。
“当然,不止一次。”李暮的语气中流露出得意,“佗钵不是他兄长燕都,他不相信沉古。”
“我随口问一问,这些事还要靠你去做。”女人道,“但有的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顺利。”
李暮愣了一下,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自己没有发觉么?”女人的眼中散发着逼人的光,她舔了舔嘴唇,咧开嘴笑了,“李暮,你被骗了。”
“谁能骗得过我?”李暮微微咬牙,大脑却飞速的思考。
“你太自以为是了。”女人缓缓地把脸凑近李暮,“你只顾着狂喜,却忽视了得到的东西的真假。”
“你到底想说甚么?”李暮的语气冰凉下来,她盯着对面这张模糊的脸,双目圆睁。
“孩子。”女人笑了,她张着牙齿残缺不全的大嘴,冲着李暮的脸吹了一口气。从她嘴里散发出的气味如同污秽之物,带着浓烈的恶臭,“你视若珍宝的那个孩子,身体里流淌的可不是凤凰血。”
“不可能!”李暮陡然拍案站起,用手撑着桌面的边缘,散乱垂下的头发几乎能遮盖她的整张脸。黑暗中的她面目狰狞,“你敢骗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恼羞成怒了么?”女人歪着头看着李暮,“李暮,你一直都是这样,犯了错误,却不敢去面对。”
“不·,不可能。”李暮一只手按住额角疯狂跳动的血管,“他不可能不是凤凰族裔,我追踪了那么久,不可能有任何差池……”
女人笑了,伸出枯枝般的手抚摸李暮的手背,低声道:“你们奚朝对凤凰族有甚么了解么?答案当然是没有。作为品尝过凤凰血的人,那种挥之不去的奇异味道,我在那个孩子身上可没有闻见。”
李暮低头看着女人。女人却扬起脸,微微点了点头。
“为甚么不早告诉我?”李暮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忘记了。”女人缓缓地抽回身体,舒服地靠在椅子上,“这不是我的事,我自然记不清楚。”
“你说过要帮我。”
“我只是说,在扳倒沉古这件事上,我会协助你。”女人捋着枯黄的头发,“除此之外,我没有甚么帮你的心思。我们之间只有约定,而不是合作,明白么?”
“你……”李暮指着女人,咬牙切齿,“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种事谁没有点小伎俩。”女人笑了,“我已经落成这副模样,哪还有什么别的所求。”
李暮缓慢地退后几步,盯着桌前枯干瘦小的人影,突然从背后扯出长刀。她扬刀横在女人的咽喉,刀刃不住地颤抖,她声音嘶哑道:“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女人却倚在椅子上若无其事,她看了看喉间的刀锋,道:“动手罢,我巴不得早点死。但你要想清楚,后面的事,你该怎么处理。”
李暮握刀的手紧了几下,终于却还是松开。长刀贴着女人的肩头滑落,女人看向李暮,咯咯地笑了,“怎么,想明白了?”
“记住我说的话,”李暮的双眼闪着瘆人的凶光,“一旦沉古倒台,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没有灵魂的人,还会在乎肉体么?”女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现在最好担心自己,你的麻烦就要来了。”
屋外隐约传来一阵骚乱。
李暮微微错了下神,几步走到门前把门推开,却与迎面跑来的紫卫战士撞了个满怀。年轻的男子惊恐的向后倒退几步,一下跪倒在地上,“冲撞将军,我该死。”
“出甚么事了?”李暮警觉地看向长廊内警戒的紫卫人众,“谁让他们来这里的?”
“回将军,有刺客闯入府中,战士们要保护您的安全。”
“刺客?”李暮看了男子一眼,“哪来的毛贼能跑到这里?”
“目前不太清楚,但在您的桌案上发现了这个。”男子说罢,双手捧上一封信,在信的边角,扎着一支透亮的银簪。
门外长廊的灯火让屋内稍稍明亮,借着微光,这簪子竟雪白的有些扎眼。李暮的表情却僵硬在脸上,她死死地盯着男子手中的银簪,嗓内几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将军,您……怎么了?”男子看见了李暮呆滞的眼神,试探性地问道。
李暮一把夺过男子手捧的银簪,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忽然,她大叫一声,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
“将军!”男子急忙扶住李暮,“您没事罢?”
李暮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用手按住太阳穴,眼睛直直地盯着桌面。她声音颤抖道:“把信给我。”
“是。”男子拆开信封,把信瓤平放在李暮面前的桌子上。他取出火石,点燃了桌边的烛台。
“哎呦,刺着我的眼了。”坐在李暮对面的女人忙用手遮面。
男子下意识瞥了女人一眼,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昏黄地烛火下,女人的脸如死人一般惨白,满头干枯的头发白得透明,指缝中露出的双目如野兔般通红。此刻她正呲牙咧嘴地咒骂,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让人作呕。这究竟是个甚么怪物,将军为什么会求着她?男子在心中暗暗猜疑。
“安赐,”李暮看着信,牙齿咬得咯吱吱直响,“我要杀了你。”
“将军,信中写了些什么?”男子犹豫地看向李暮。
“你知道它是谁的么?”李暮扭头,缓缓地举起手中的银簪,“它是心儿的,我的心儿。”
男子被李暮的眼神吓到了,这双如鬼魂般幽幽的眼瞳,让男子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将军,您……”
“你们这帮废物!”李暮突然起身,一把抓住男子的脖领,狠狠地把他摁在墙上。她双目充血,声音颤抖得让人恐惧,“一个璐你们都杀不了,还把我的叶心也搭进去了。我告诉你,叶心如果回不来,我就杀了你们给她陪葬。”
李暮粗重的喘息着,男子在她的威压下不敢说一句话。身后却传来了女人的大笑,她拍着巴掌,笑得合不拢嘴。
“你在找我的乐子吗?”李暮松开双手,转身一步步走向女人。她把手放在桌边,盯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女人,“你知道我不敢杀你,所以这样讥讽我么。”
“李暮,我只是笑,你居然真的会在乎一个人的生死。”女人看了看李暮,“真有意思。”
李暮看着女人,默不作声。
“你太在乎那个女孩了。”女人摇了摇头,道:“最好把心思从她的身上移开,否则,她会成为你的软肋。”
“那是我们间的私事,”李暮盯着女人,“不用你插手。”
“私事?难道不是肉体上的欲望么。”女人咧嘴笑了,“你可以尝尝我的手法,可比那小姑娘强上百倍。”
“够了,不要再说了。”李暮额角的青筋突突跳动,她扶着桌面,缓缓地俯下身子,“我只问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帮我?”
女人冷笑了一声,靠在椅背上,“连真话都不愿告诉我,还想让我帮你?”
李暮看了看女人,微微摇摇头,“我是派人去杀璐,但他们中了圈套,落进了安赐手里。”
“你还是这样做了,我不知道你瞒了我多少事情。”女人看着李暮,“我对你说过多少次,有些事本该放下,这一次,你不是自讨苦吃么。”
“你不帮我,我也会亲手杀了那个安赐。”李暮说着站直身形。
“急着去送死?”女人斜倚着椅背,笑了,“你知道安赐是谁么?”
李暮转回身形,一手的拳头拄在桌面,她看着女人,声音沙哑道:“那个杀手根本不值一提,你,不帮我,就不要再耽误我的时间。”
女人仰面大笑,“李暮,你觉得自己的把戏能骗过孔雀血裔?”
李暮顿了一下,低头看着女人,“怎么才能杀了他?”
“你杀不了他,我可以这样对你说,只要你去找他,就一定会中他的圈套。”女人说着,伸出两根干瘦的手指,把信拨到自己面前。
女人定睛观看,偌大的信纸上竟只写了四句诗:
夜梦青花入海流,
雾灯呓语紫城休。
斑斓误以珠屏傲,
却笑南歌满红楼。
纸的左下角,写着“安赐”两个飘逸的大字。
“这信是给你写的。”女人把信推向李暮。
“给我写的?”
“准确的说,是给那样东西的主人。”女人笑了,“去见安赐的时候,记得带上它。”
“那是一样甚么东西?”李暮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你心里清楚,你不是它的主人。”女人道。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李暮从桌上抓起信纸,转身要离开。
“把蜡烛灭了,刺得我睁不开眼。”女人指了指蜡炬的火焰。
李暮身后的紫卫战士一刀斩下了烛头,融化的蜡液四散飞溅。女人急忙用袖子遮住脸,嘟囔道:“真不小心。”
李暮迈步从屋中走了出去,男子紧随其后,她招了招手,数名紫卫战士随即涌到她身边。李暮扫了一眼周围的战士们,低声道:“去通知下面的人,即刻随我出行。”
她接着看了看刚才报信的男子,“你去告诉赵步,让他带一部分人去杨坚府地,是人皆杀,把他们的脑袋都带回来。如果漏下一个,我要他的命。”
屋内,女人听着外面杂乱的脚步渐渐远去,四仰八叉地倚在太师椅上,她咧开嘴,无声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