璐沿着长巷，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
巷内略显幽暗，没有什么行人，未落的夕阳散发着昏黄的光，从大地的另一侧投射过来。地上遍布着枝干嶙峋的枯影，伴着风微微摇动。
阴冷的风顺着巷口扑面而来，璐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下意识伸手裹了裹身上的棉服。这一身破旧的大衣穿在她身上，让人感觉她就是一个穷人家的姑娘。
小贩推着车从璐身边经过，好奇的扭头看向她。璐忙装作咳嗽的样子，用袖子遮住大半张脸。
她还是太特别了，即使周身尘土，也掩盖不了她的出众。这却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高耸的鼻梁、白皙的皮肤，她身上典型的突厥女子的样貌，让她在这个遍地齐人的胶州不得不时刻留心。她心中清楚，奚朝在齐部署的力量，不亚于宇文护活着时的北周。
自她离开奚朝的那一刻起，那些曾与她并肩作战的战士便开始对她进行疯狂的追杀。他们似乎并不是怕她泄密，只是一味地想杀掉她。阿史那沉古不会做这种事，能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的人，只有那个李暮。
她被驱逐应该也是李暮的阴谋，这个女人似乎在筹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行动，她却自始至终没有看透这个人的心思。但又何必看透呢？璐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她已不再是奚朝的人了，曾带给她深深归属感的组织抛弃了她，她为曾经的错误感到愧疚，却从不后悔当初的抉择，只是遗憾，或许她再也见不到阿木和其他的亲人了。
耳边似乎传来风声。
璐的心事很重，没有在意忽然间变得有些异样的巷道，仍低头向前走着。迎面急匆匆跑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璐向旁边侧身，那女孩与璐擦肩而过，却好像因为地面不平，一下扑倒在地上。
“小妹妹。”璐赶忙蹲下身子把女孩扶起来，她打去女孩身上的尘土，道：“没有摔着罢？”
女孩扬头看着璐，一笑，道：“璐姐姐，你真好。”
璐的心底触电般颤了一下，暗藏的短匕悄无声息地划出袖口，她的表情仍如平常，给了女孩一个略带疲倦的微笑，“你认识我？”
“当然。”女孩点点头，向璐伸出一只手，“我叫叶心。”
璐看着叶心灿烂的笑脸，略微迟疑了一下，她悄悄收回手中的匕首，伸手握了握叶心的手。
“离开这里。”璐无暇顾及叶心怎么会认识她，却已然察觉到周围有什么不对劲，低声对叶心道。
“璐姐姐，像你这样好的人现在可不多了。”叶心跑出几步，笑着回头，“有人要来杀你了，你可一定要活下去啊。”
叶心的背影在巷子的转弯处一闪即逝，璐凝视着叶心离开的方向，目不斜视地道：“别藏了，都出来罢。”
寒光在璐的身后闪过，黑影捧着长刀直刺璐的后心，璐骤然转身，抬手锁住黑影的脖颈，另一手猛击这人的额头。耳畔边传来一声骨骼碎裂的声响，璐松开手时，这个身着黑色貂裘的男人无力地瘫倒在地。
墙头上黑影林立，有人竟拍起了巴掌，那人吐掉正在咀嚼的青芹，大笑道：“好身手！”
璐冷眼瞧了瞧唯一蹲着的的瘦小男人，道：“李欢，上次的教训还不够么？”
李欢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疤痕，这道疤痕深可及骨，几乎横跨了整张脸。他看着璐，笑容渐渐凝固下来，“童玉那帮人很快就要死了，而你，璐，现在就会变成我的刀下鬼。”
“你姐姐派你来的？”璐的表情没有一丝慌张。
“她想杀了你，而我，”李欢顿了顿，“更想。”
李欢带着众黑影从墙上一跃而下，带着锯齿的大刀在他的抡动下发出刺耳的尖啸。这口刀拦腰砍向璐，李欢大叫一声道：“璐，你接刀！”
黑色的气息隐隐从璐的眼底翻腾而起，璐白皙的脖颈上青筋躁动，细小的青麟慢慢出现在她的指尖，这是龙血发威的前兆。璐一把攥住大刀的刀柄，看着李欢，眼中不带任何感情，“滚回去，我不想再杀人了。”
李欢的眼底划过一丝怯惧，他猛然松开刀柄向后跃出，看着璐冰冷的眼神，低声道：“以往的我肯定会惧怕这样的力量，但如今，我们找到了你的弱点。”
李欢伸手，身后的奚朝战士将刻龙的铜瓶递到他手中，他拔去瓶塞，把鼻子凑到瓶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叹道：“麒麟血，多么美妙的味道啊。”
他抬头看了看璐，轻轻摇头道：“但对你，恐怕就不是这样了。”
李欢一抖手，将整瓶麒麟血泼洒在地。这黑色粘稠的液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刺鼻腥味。李欢看着璐，冷笑道：“好好享受死前的时光罢。”
麒麟血的味道直冲璐的大脑，这股气息带来的痛苦如利刃从鼻腔刺入体内，几乎要把她从内向外剖开。心脏剧烈的跳动，狂躁的血液疯一样在血管内奔腾。璐浑身针刺一般疼痛，无力感从头顶直贯指尖，她捂住胸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李欢在璐身边缓缓踱着步子，低头瞧着面无血色的璐，低声道：“璐，你实在太自负了，你自以为能够权衡麒麟血和龙血，殊不知人类的躯体根本不能承受两种血液的躁动。你虽然拥有它们的力量，却也要因此死去。”
璐用手支着地面，带血的汗珠从她的毛孔泌出，她喘着粗气，浑身不停的颤抖。
李欢蹲在璐的身前，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道：“很难受，不是么？我稍加诱导便让你体内的龙血和麒麟血互相攻击，你应该恨沉古，那个自私的家伙绝没有告诉过你，融合两种血液竟会如此痛苦。”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璐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你的人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忠心。”李欢笑，“在欲望面前，一切都显得不那么可靠。”
李欢说完，陡然站起身形，他用力拍了拍手掌，喊道：“出来罢，该你表演了！”
长巷的转弯处，模糊的走出一个身影。那人在夕阳的微光下蹦跳着前行，影子在巷中拉出很远，她竟然在笑，渐凉的空气中传来她清脆的笑声。
璐费力的抬起头，眼前一阵阵发黑，龙血和麒麟血碰撞产生的巨大痛苦几乎击垮她整个人。那个身影距离她越来越近，她恍惚觉得那个身影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蹦跳着向她跑来的人影，却总也记不起来自己认识这样一个人。
女孩一下蹲在璐的眼前，笑着看着她：“璐姐姐，才过了多久，你就不认识我了？”
“叶……心？”璐的声音微弱。
“是我。”叶心掏出绢帕擦拭璐的脸颊，“璐姐姐，我告诉过你，他们会来杀你。”
“你是奚朝的人？”
叶心的眼神稍稍定了一下，看着璐颤抖的嘴唇，轻声道：“璐姐姐，我好心疼你，你实在太善良了，但这终有一天会害死你。”
“叶心，别那么多废话。”李欢侧目看着叶心，“抓紧时间。”
“是我先找到她的。”叶心扭头，目光中笑意全无，“我跟璐姐姐聊会天，怎么了？”
“李暮喜欢你，不代表我也会由着你。”李欢冷笑，“别忘了你的位置。”
“是啊。我的位置。”叶心的眼神带着一丝嘲笑，她抚摸着璐的脸颊，“被抛弃的人还有什么选择的权力呢？”
“杀了她。”李欢盯着跪在地上的璐。
叶心从李欢身上收回目光，看着璐，脸上带着深深的怜悯与不舍，“璐姐姐，”叶心用手轻轻拨了拨纷乱的额发，低声道：“我真的好喜欢你，可是，他们要我杀了你。”
叶心把手伸进璐的袖口，缓缓握住匕首的刀柄，她俯在璐的耳边，轻声道：“不过你放心，不会很疼的。”
原来就这样结束了。璐轻轻合上双眼，一瞬间无数的面孔在眼前划过，泪水似乎湿润了眼角。她愧对与不舍的人真的太多了，也许曾经的固执就是一个错误，她终于要就此离开，却来不及说一句抱歉或道别。
璐感觉到她的匕首被抽离了袖筒，轻咬牙关，等待着最后一次痛苦的到来。她听到了风声，那是利刃划破空气的低吼。她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耳畔边传来刀尖刺入肉体的声响，鲜红的血，顺着刀锋缓缓淌下。
意料之外的，没有任何痛苦。璐骤然发觉了不对劲，猛地睁开双眼，却发现，面前的叶心握着匕首，送进了李欢的咽喉。
李欢看着闪着寒光的刀刃，眼神中透着极大的不解。他的目光牢牢的锁在叶心脸上，“你……你……”他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我怎么了，”叶心的嘴角微微上扬，她的手上加力，刀锋割断了李欢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李欢睁大双眼栽倒在地。叶心看着仰面向天的死尸，低声道：“我从没有忘记我的位置。”
弯刀无声的砍向叶心的后背。刚才一瞬发生的变故让跟随李欢的奚朝战士措手不及，叛徒在奚朝是活不下去的，或许叶心还有审讯的价值，但此刻，这些战士会让她立即丧失战斗力。
叶心陡然回身，用手中的匕首硬生生磕在弯刀上。火星四溅，持刀的男子向后猛退了几步，低头看了看开裂的虎口，他没想到这个女孩的力量竟如此巨大。
战士们对换眼色，把叶心和璐围在正中，握着弯刀步步近逼。这些人都是李暮手下最精锐的杀手，他们会杀掉璐，并把这个叛变的叶心带回去。
叶心看了看四周，目光似乎跃过这些包围她的战士们。她清了清嗓子，喊道：“你们还在等甚么，我快要撑不住了！”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哄笑，一个柔媚的女声清晰入耳，“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姑娘居然会求我们。”
奚朝的战士们闻声纷纷侧目，只见残阳昏暗的光下，四个身影并肩而立。其中两个人的长发在风中摇摆，看身段似乎是女人。
“甚么人！”一奚朝战士喝道，“滚开，这里没有你们的事！”
“大哥，他说让我们滚开。”女子转头看着身旁纤柔的身影，“您难道不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么？”
“铃，不要挑唆我动手。”安赐轻轻扣了扣拇指上的戒指，回头对上铃的双眼。他的眼底在落日下闪着微光，双目弯成月牙状，微笑道：“这身衣服是李王亲自托人给我做的，我可不想让血脏了它。”
安赐从铃脸上移开目光，看向不远处的璐，微微点了点头，低声对两旁的人道：“铃、蜮、鬼，这里交给你们。”
“大哥，”铃缓缓的抻出长刀，“救下她，她会给我们多少钱？”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拿下他们。”安赐把手贴在心前，五指戒指上的宝石闪烁着各色的光。
“让这帮奚朝的混蛋尝尝我们的手段。”面色惨白的蜮和鬼相视一笑，佝偻着身子，伸手摸向鼓囊囊的后腰。
奚朝的一名战士发出一声冷笑，他看着面前贵族穿着的四个人，沉缓道：“你们不该趟这摊浑水。”
铃闻言笑了笑，道：“那是你还不知道我们是谁。”
话音未落，铃猛然蹬地向前跃出，手中长刀直奔一战士的咽喉。这战士侧身闪过刀锋，反手一刀，剁向铃的后颈。
铃轻巧的从他的腋下滑过，她的步法如舞步，长刀在空气中裙带般飞舞。她低声道：“你们应该后悔来这里，今天，你们一个也回不去了。”
空气中传来撕裂般的惨叫，指甲大小的刀刃上泛着血色的光。蜮搂着四肢被剖开的奚朝战士，猛然把挂有刀刃的五指送入他的小腹，随手一拽，便扯出了这人的整副内脏。
死尸倒地，蜮甩了甩手上的鲜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鬼，叫道：“一个了，这里一共就十二个人。”
鬼一把撕下一名战士的手臂，高声道：“两个！”
“你赢不了我的！”蜮一边打斗，一边回头冲着鬼高叫。
“赌甚么！”鬼根本无暇顾及喊话的蜮。
“白银三百！”蜮伸出三根血红的手指向鬼比划。
“成交，等着输钱罢！”鬼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遍地腥红。
巷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唯一活着的奚朝战士跪在血泊中，他看着面前的铃，声音嘶哑道：“动手罢。”
铃用刀尖挑了挑这战士的下颚，瞧了一眼身旁怀抱着璐的叶心，笑道：“你们全都栽在了她手里。”
“她到底是谁？”
“叶心。”铃笑了笑，“只不过她骗了你们，她从来都是我们的人。”
“奚朝不会放过你们。”战士扬起脸看着铃。
“但他们不会知道你们已经死了，而叶心，还是奚朝的人。”铃眯起双眼瞧着这人，“相比曾经的岦党，你们可真是太容易上钩了。”
“你们……”战士的话音未落，却被突然蹿来的人影一掌拍碎了脑袋。铃急忙向后闪身，低头慌张的查看自己的衣裙。
蜮得意的拍了拍手，扭头冲鬼道：“现在我超你一个，钱拿来。”
鬼愣了一下，接着双目迸出怒火，他猛然跃起，飞起一脚踢向蜮的太阳穴。
蜮赶忙屈身躲避，站直后跨步上前，一把抓住鬼的手腕，他瞪眼道：“干甚么，还玩阴的！想抵赖？”
“你……”鬼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这、这不算。”
“愿赌服输罢，事实摆在这里。”蜮一手搂住鬼的肩膀，比了个“拿来”的手势。鬼一把扯下蜮的手，不情愿的从怀中摸出一块宝石。
“先抵着。”鬼将宝石弹向空中。
蜮纵身一跃，伸手要抓住这颗宝石，却被人一脚蹬在后腰上，扑通一声摔在满地的鲜血中。他急忙翻身站起，看见了眼前的铃。
铃指着裙摆上的血渍，低吼道：“你干的好事！”
鬼瞧着不敢作声的蜮，又转头看看咬牙切齿的铃，居然笑了出来。
“你笑甚么！”铃对鬼怒目而视。
“没，我没笑。”鬼急忙捂住嘴。
风渐渐大了起来，夕阳已然没下地平线。远空中的晚霞慢慢失去了最后一丝温度，冰凉的夜幕裹着繁星将至，巷外，隐约传来了商贩的吆喝声。
“时间不多了。”安赐缓步上前，经过铃身边时，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
“这一地烂摊子怎么处理？”铃看向安赐。
“星已经在路上了，按我们原先设计好的来办。”安赐直视前方说道。他接着冲着叶心笑了笑，“来，叶心，过来让我看看。”
“璐姐姐，你等我。”叶心伏在璐的耳边小声道，她跑到安赐面前，五指扣心，垂首道：“您最近还好么？”
安赐摸了摸叶心的头，笑道：“我当然很好。叶心，你做得不错。”
叶心点了点头，低声道：“要我继续留在那里么？”
“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安赐低头看着叶心，“那个李暮很信任你。”
“她太坏了，璐姐姐就是被她害的。”叶心的眼中闪过一丝狰狞，“我忍受了那么多恶毒的手段，她却还是有很多在瞒着我。”
“辛苦你了。”安赐轻轻把手放在叶心的肩头，他的目光停留在璐身上，“你叫她姐姐，你认识她么？”
“刚认识，璐姐姐是很善良的人。”叶心抬头看着安赐。
安赐一笑，点了点头，道：“你先跟铃他们回去，我想单独和她谈谈。”
“是。”叶心转身离去，却偷偷扭头看向璐的方向，眼神中透露出不舍。
“龙血和麒麟血的对抗不会很好受。”安赐蹲在璐的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现在好些了么？”
“你是什么人？”璐费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熟悉的迷惑。
“安赐。”安赐笑，“我们见过。”
“原来那个人是你。”璐恍然明白了之前的一切，虚弱地笑笑，“为什么要帮我？”
“你还不能死，有人会需要你。”安赐道。
“这话怎么讲？”璐看着安赐弯成月牙状的双眼。
“她告诉我的，”安赐笑了笑，“她的话总是对的。”
“她？”
“你不会想见到她，我也不想。”安赐笑着和璐对视，“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璐摇了摇头，她用手撑地，摇晃着站起身形，“流着孔雀血的人让我不敢信任。”
安赐的笑容微微凝固了一下，随即复如以往，他低声道：“看来你对孔雀血裔的敌意不浅。”
“敌意？”璐看着安赐，脸上笑意全无，“过去的事已然过去，今日的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但你的所作所为，让我不敢苟同。”
“走上这条路的人，怕都不那么干净罢。”安赐道，“高丽的那些人，恐怕不再是你记忆中的他们了。”
“你知道我要去高丽？”璐微微一怔。
“当然。”安赐淡淡地笑，“说实话，奚朝地手伸得够远，但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不再烦劳你费心，我要走了。”璐转身，缓步向巷口走去，“你我就此别过。”
“一句忠告，”安赐看着璐渐远的背影，“你的顾虑，有一天会害死你。”
璐停下脚步，扭头看了安赐一眼。她的眸子在晚间闪着微亮的光，冷风带起尘土，席卷整条长巷。璐把头埋进棉衣的领下，沿着街边开裂的石墙，漠然的渐渐消失在朦胧的昏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