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奂坐在长凳上发呆。
他直直地看着对面染血开裂的墙壁,眼神中带着期待,竟像在等候什么人。
像他这样年纪的男孩本应活在阳光下,倍受父母的关心与爱护,却怎么能终日被囚禁在这样阴冷的囚室内?
可他出不去,这里的门和墙都坚硬无比,没有钥匙一切只能空谈。他在外人的眼里是个怪物,不时会说一些怪异的语言,眼中如有熔岩流淌。怪病发作时的他力量大的出奇,几乎能把沉重的枷锁挣断。那些人惧怕他的力量,包括父亲在内,与他的接触全都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会食人的猛虎。
但有一个人除外,那个人是他的弟弟。阿摩从来不觉得他是怪物,并且对他很好,只有阿摩知道他有时发疯般发泄自己的力量,就像饿极的人,疯狂的进食那样普通。
他清楚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很危险,很有可能会伤到别人,才会被关在这里。他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他根本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走出这扇门,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在这间小屋里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着灯花,等着阿摩,回忆自己的梦了。
每当他进入梦乡,总有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从他的眼前略过。梦里的那些景,那些人,他未曾谋面,却似曾相识。这种熟悉而陌生的气息,让他嗅到了故乡的味道。
山摇地动,繁荣的大地四分五裂,曾经辉煌如神祗的建筑一夜间破败不堪;金面的战士挥动着墨色的长刀,周围尽是敌军;暴雨倾盆而下,森严的甲士阵列矗立在合拢后的裂谷旁,在雨幕中宛如一尊尊石塑。
他总是能看到一个女孩,女孩很美,穿着淡金色的长裙,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低声哭泣。她为什么要哭?哭得那么让人心碎,她的周围刀林耸立,士兵们的表情兴奋而狰狞,他们为什么要对一个女孩子下如此毒手?
他试图睁大眼睛看清她,可总有沙尘模糊了视线。他伸手去触摸,想给她带去一丝温暖,却猛然从梦中惊醒。醒来后的他仰面看着屋顶,泪水悄无声息地染湿了枕头,他躺在床上,久久无眠。
他想弄清梦中的人究竟是谁,他想解开这些谜团。那些人与他素未谋面,却为什么会让他如此痛心?
门外忽然传来锁链晃动的声响。
“阿摩?”杨奂猛地从长凳上跳下。
并没有回答。
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阴冷的风顺着门开的间隙涌入屋内,杨奂下意识地后退,看着铁门,“阿摩,是你么?”
桌上蜡烛的火苗忽然蹿动了几下,猛地熄灭,屋中霎时一片漆黑。
墨色的身影从门后走出。来人披着斗篷,拎着一个长条形的石棺,他微微低着头,眼中似乎闪着幽蓝的光。
“你是谁?”杨奂盯着面前的人影。
来人却不答,用指尖点在熄灭的烛炬上,鬼火般幽蓝的火焰跳跃着升起。火光照亮了他的手指,狰狞如骨刺,鳞片密布,泛着黯淡的微光。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杨奂竟丝毫无有恐惧。
“那只是你的梦。”这人的声音仿佛钟鸣,他把石棺放在桌上,双手摘下斗篷的帽子,“我找了你很久。”
“你到底是谁?”杨奂的眼底淌过一丝熔岩般的暗红,他手指的关节发出轻微的爆响,身上束缚的枷锁不住颤抖。
“你会知道的。”这人伸手摘去了杨奂身上的枷锁。
杨奂突然暴起,一拳砸在这人的胸口,紧接着连出数拳。重拳轰击鳞甲竟发出金属撞击的轰鸣,这人没有丝毫躲闪,他直视着杨奂,低声道:“你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
杨奂猛然停手,低头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拳头,喃喃道:“你说得对。”
男人缓缓地蹲在杨奂身前,伸出一根手指,“孩子,你有一次重生的机会。”
“重生?”杨奂抬起头,看向面前这双幽蓝而深邃的眼睛。
“你在这里只会是异类。”男人道,“人类畏惧你的力量。”
杨奂默然地听着。
“孩子,”男人把手轻轻放在杨奂的肩上,“我会带你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梦的碎片潮水般涌来,那些模糊的天地在此刻竟变得无比真实。闪电撕裂了永无日出的天空,千丈的高塔在电光下耀眼而庄严。杨奂用手扣住太阳穴,目光迷离,声音微弱道:“你是……龙?”
“龙族早已消失殆尽,我只是旧时代残存的亡魂。”男人幽蓝的瞳孔中似闪过一丝哀伤。
“你的家园?”
“它毁灭了,今天的土地下,埋葬的全是龙族的尸骨。”
“你很痛苦?”杨奂轻轻摇着脑袋。
“孩子,你怎能体会不到我们的疼痛。”男人看着杨奂的双眼,“那些屈辱与仇恨,你全都淡忘了么?”
胸腔中有什么东西猛地一颤,泪水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熟悉的身影再一次浮现在杨奂眼前。孱弱的女孩倒在冷风中,泪水染湿了大地,她是那么的可怜与无助。杨奂缓缓地向前方伸出双手,这个动作,像极了曾经的某个男孩。他跪倒在焦土上,身体早已被长槊洞穿,却对着虚空微微笑着,似乎要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他们却终于从彼此的指尖划过,曾经的诺言,在那样绝望的时刻,如薄纸一般脆弱不堪。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杨奂满面都是泪水。
“孩子,跟我走罢。”男人看着杨奂,“我们离开这个世界。”
“不。”杨奂似乎想到了什么,“我不能走。”
“这里不值得你留恋。”男人的声音低沉。
杨奂却摇着头,眼中闪着异样的光。他反复地道:“不,不,我不能跟你走。”
“是因为他么?”男人用一只手摁在带来的石棺上,厚重的石板无声地粉碎,桌上,竟露出一个面如死灰的小男孩。
“阿摩!”杨奂惊叫。
男人用手在心前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吐出古老而庄严的语言。他幽蓝的眼瞳骤然明亮,把手放在杨广的头顶,低声道:“醒过来。”
杨广一下子从桌上坐了起来,用手捂着胸口,喘息急促,接着剧烈的咳嗽起来。
“阿摩,你怎么样?”杨奂慌忙上前。
杨广向着地面吐出几口浓痰,转而抬头看着杨奂。他虚弱的笑笑,摇了摇头,道:“阿兄,我没事。”
杨奂扭头看向男人,嘴角微微颤抖,“你对他做了甚么?”
“我救了他。”男人看了杨广一眼。
“阿兄,他是谁?”杨广看着杨奂,偷偷指了指男人,他对这个满身鳞甲的怪物充满好奇,“他是和那群人一起来接你的?”
“哪群人?”杨奂一愣。
“有一个姐姐在我们家,带着好多奇怪的人。她对我说,她会接你回家。”杨广道,“她用手帕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出声,接着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会给这里带来灾难。”男人看着杨奂,“这群人的狠毒,不亚于曾经的燬。”
“我跟你走。”杨奂忽然道。
“你不该有这种感情。”男人轻轻摇头。
“什么?”杨奂抬头。
“人类不能让你做出取舍。”男人说着,从背上拔出一柄长刀。
屋内恍惚间黯淡下来,隐约中传来低低的呼吸。这柄刀通体乌黑,幽蓝的烛焰窜动,刀的锋刃泛着墨色的寒芒。
男人把刀放在杨奂面前,“你认识它么?”
杨奂的目光牢牢地锁在刀上,刀身雕刻着零星的墨竹,竟还刻有八个奇怪的文字,应该是这柄刀的刀铭。
“我……我……”杨奂的眼底迸出火焰的明亮,他盯着刀上的文字,喃喃道:“东天夜吟,月影……竹翳?”
“竹翳是你们的刀,它同玄将军一起,铸就了凤凰族的辉煌。”男人道。
杨奂轻轻捧起竹翳,凝视着它墨色的刀身,低声道:“你要把它给我么?”
“物归原主。”男人点头道,“我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凤凰族裔了。”
“他们呢?”杨奂下意识地问道。
男人并没有回答杨奂的问话,轻轻地摇头道:“离开之前,我要你完成一件事。”
“什么?”杨奂看着男人。
“杀了他。”男人的目光停留在杨广身上。
“不可能。”杨奂松开了手中的竹翳,长刀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给我一个理由。”男人看向杨奂,低声道。
“他是我的弟弟。”杨奂一字一顿地道。
男人幽幽地吐出一口气,仰头看着残缺的屋顶,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是这样,被人类一次又一次伤害,却还要庇护他们。”
“我听不懂你在说甚么。”杨奂用手扣住太阳穴,身形微微颤抖。
“我的族群屈辱的灭亡,我深知你们的感受。”男人把手放在杨奂头顶,“但我不得不说,你们真的是咎由自取。”
男人说着,幽蓝的双瞳变得闪电般明亮,他高声诵唱,屋外竟传来炸雷声响。杨奂在男人的手下动弹不得,男人一拳震碎了厚重的石墙,拎着杨奂缓缓走出囚室。
天空中乌云翻滚,彻亮的电光把天地闪得惨白。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杨广跌跌撞撞从屋中跑出,对着杨奂得背影大喊:“阿兄!阿兄!”
“少爷!”守在囚室外的黄廷迥大惊失色,冲上前一把抱起杨广。十数名提刀的卫士一拥而上,把男人和杨奂围在当中。黄廷迥的声音颤抖,“少爷,你没事罢?”
杨广却好像没有听见黄廷迥的话语,看向杨奂,喊道:“阿兄,你还会回来么?”
杨奂似乎失去了意识,他的背上隐约泛着血腥的光,形状宛如展翅的火凤。
“把他放下。”黄廷迥把杨广交到一名卫士手里,用刀尖指向前方这个身披斗篷的男人,“我不会说第二遍。”
“你们总是不自量力。”男人瞧了瞧周围众人,目光仿佛经过千年冰封,透着浓厚的寒意。这双幽蓝的眼瞳,让黄廷迥猛地打了个寒颤。
“我不想伤害你们。”男人缓缓举起右手,仰面向天,钟鸣般的诵词声在天地间回荡。炽烈的电光撕裂云层,弯折的落在男人的指尖,一瞬间光芒吞噬了一切,这个世界什么也看不清。黄廷迥众人后退着伏身遮面,渐远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人类,永别了。”
杨广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竟看见杨奂睁开明亮的双瞳,用唇语对他道:“阿摩,等我。”
“我等你。”杨广对着虚空比了个拉勾的手势。
暴雨倾盆而下,云层中似残留着黑龙翻搅的痕迹。黄廷迥站在几乎坍塌的囚室前,任凭雨水冲刷面颊,他望向昏暗的远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此番伐齐,全靠众卿了。”宇文邕从宝座上起身,面向群臣深深施揖。
“为我主征战,誓死不辞!”众人拜伏在地。
“次月己酉,我随卿等出师。”宇文邕撩袍而立,“退朝。”
执扇的侍女垂首跟随宇文邕身后,宇文邕微微偏头,用余光扫向殿中,见那身披紫袍的杨坚和其他众臣一同叩首于地。宇文邕迅速移回自己的目光,迈步走出大德殿。
“齐王何在?”宇文邕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卿,“昨日他想要见朕。”
“回陛下,齐王尝在殿上,片刻便到。”李卿躬身道。
“告知齐王,我在明德殿等他。”宇文邕在李卿的搀扶下坐上辇车。
“是,陛下。”李卿道。
乌云压得很低,陈设略显简陋的大殿外,枯枝摇曳,殿中有些阴暗,却没有掌灯。作为皇帝的宇文邕生活简朴到了极致,平时总是一身布袍。上一次在东宫见到太子用金杯饮酒,他怒不可遏,不顾宇文孝伯的劝阻,竟当着众臣的面,直接拿起棍棒责打太子。
或许是曾经的权臣当道,让宇文邕很注重威刑,对于骨肉至亲的错误也从不宽恕。他把江山从宇文护手中夺过来,不会再允许有任何心术不正的人图谋大周社稷。
齐王宇文宪不止一次对他说过:“普六茹⑴坚貌有反相。”他深以为然,曾寻问来和⑵,却答曰:“随公止为守节人也。”他一向厚待杨坚,不仅是因为其父杨忠的功绩,更是想借此试探杨坚。宇文邕深知,这样一个朝廷重臣,不能仅仅因为一些流言就改变对他的态度,如果杨坚真的心怀二心,也要等他自己先露出马脚。
而昨天,齐王欲见他,似乎还是为了这件事。
身着黑色甲胄的英武男人匆匆走上大殿,倒身下拜,道:“参见陛下。”
“齐王,平身罢。”宇文邕挥了挥手,“赐座。”
“谢陛下。”宇文宪再次拜道。
“有什么事直接说罢,这里没有外人。”宇文邕道。
“臣要先乞陛下恕罪了。”宇文宪欠身道。
“但说无妨。”
“臣想……”宇文宪说着竟犹豫了一下,看向皇帝,“除掉杨坚。”
宇文邕微微一怔,还真让他猜中了,齐王果然是为杨坚而来。
“留他终会是个隐患。”宇文宪的眼中透露出些许杀意,“此番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你们总是劝我杀了他。”宇文邕叹了口气,“杨坚身为名门,无罪无过,仅凭这个人的相貌怪异而杀了他,我自觉有些不妥。”
“陛下,”宇文宪站起身形,向前走了几步,低声道:“您可记得高祖之故?”
宇文邕的目光定在前方,沉默良久,道:“怎能忘记?”
“恐他乱我大周社稷。”宇文宪叩首于地,“此人不除,臣心不安。”
“齐王。”宇文邕走下宝座,双手搀扶,“请起罢。”
“望陛下定度。”宇文宪垂首道。
“你想怎么办?”宇文邕看着宇文宪。
“在军中杀掉他。”宇文宪的声音斩钉截铁。
“此次伐齐之际?”
“正是。”
“不可擅动啊。”宇文邕摇了摇头,用手扶额,“让我再想想,再想一想……”
“你们是甚么人?”杨坚站在暴雨中,身后的随从为他举伞,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见他的身形微微颤抖。
院内静谧的可怕,蒙面的战士们聚集在花园中央,他们握着弯刀,身形狰狞如同恶鬼。
李暮环抱双手,在院中踱着步子,靴底敲打在流淌雨水的青砖上,竟发出“哒、哒”的脆响。水花四溅,李暮瞧了一眼不远处的杨坚,突然笑了出来。
这笑声在雨夜中让人毛骨悚然。
“你们是甚么人?”杨坚盯着李暮的方向。
“奚朝。”李暮道,“奚朝的人。”
“你们想要甚么,就直说。”杨坚看着李暮,“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
“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打交道。”李暮笑,“我没那么多废话,我来,是为了要人。”
“要人?”
“有个凤凰族的孩子,落在了你的手中。”李暮停住了脚步,看着杨坚,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你把他交出来,我们间的旧账一笔勾销。”
“我根本不认识你。”杨坚道。
“但你心里清楚,你杀了不该杀的人,奚朝早晚会找上你。”李暮道。
“你们口中的那个凤凰族子嗣,已经被人抢走了。”杨坚幽幽地道,“就在你们到来前不久,有人毁了我的监牢,带走了他。”
“是么?”李暮一笑,拍了拍手,叫道:“把人带过来。”
阴冷的男子掐着一个小男孩的脖子,把他从假山后的房中拎了出来,男子随手把这个孩子扔在李暮面前。小男孩站立不稳,摇晃着扑倒在积水中。
“混账,再这么剁了你的手!”李暮抬手一记耳光,断指的手掌抽在男子脸上,声音清脆。男子垂首,竟不敢说一句话。
李暮蹲下身子,用袖子擦拭小男孩的面颊,满面柔和的道:“你要表现乖一些。”
“阿摩?”杨坚的嘴角微微发抖,他盯着李暮,眼底似有怒火翻腾,“你要干甚么?”
“我要干什么?”李暮回头看了一眼杨坚,一笑,“你不肯说,我只得让他告诉我实情。”
李暮轻轻抚摸着杨广的头顶,泛着寒光的刀刃却顺着袖口滑到她另一手的指尖。她捏着这三寸长的刀片,刀尖对向杨广的眉心,“你知道它做过什么吗?”李暮晃了晃手中的刀片,声音温柔,神态竟像拿着玩物的大人在逗孩子。
“不知道。”杨广看着李暮微眯的双眼。
“它切下了我的手指。”李暮轻轻地抚摸着断指的指根,“那样很疼。”
杨广的目光下意识移向李暮的双手,断指的疤痕狰狞,如同枯死的葵花。杨广似乎被吓到了,他向后退了两步,猛地抬头看向李暮。
李暮仍在微笑,那温和的笑意浮现在她的脸上让人不寒而栗。她把冰凉的刀刃贴在杨广侧脸,轻声道:“不要乱动,会流血的。”
“不要为难孩子,有甚么冲我来!”杨坚低喝,迈步欲上前,却被身后的黄廷迥一把攥住了手腕。
“随公,不可擅动,家中所有人都在他们手里。”黄廷迥在杨坚耳边低语。
“军队还没有调来?”杨坚扭头看着黄廷迥,眼中竟带着怒气。
黄廷迥微微心惊,下意识的垂首,压低声音道:“杨领将军已前去,现应在返回的路上。”
“你们说的可是他?”李暮忽然看向杨坚,伸手指了指房顶。
鼓囊囊的黑色口袋被人一脚从房上踹了下来,持着弯刀的男子挥刀挑开袋口的绳扣,伸手向袋中,如抓雏鸡般拎出一个血淋淋的男人,接着一把将男人扔在暴雨中。
杨领伏在积水中,用尽全身力气抬头望向杨坚的方向。这个平日勇猛无比的男人此刻竟奄奄一息,双目空洞的看着杨坚,鲜血顺着嘴角两侧流下,他张了张满是断牙的嘴巴,含糊道:“随公,我……”
话音未落,弯刀的光在雨幕中一闪而过。杨领的头颅无声的滚落积水,死尸扑倒,雨水中一片血红。
“你们……”杨坚手指着李暮,咬牙切齿。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李暮怎么听到了他跟黄廷迥的对话,今天发生的一切几乎把他整个人击垮,怒火和恐惧在这一瞬吞噬了理智,他猛然拽出肋下的佩剑,指向李暮,“我要杀了你。”杨坚的双目布满了血丝。
黄廷迥在身后死死拉住杨坚。雨点敲击剑刃发出清脆的声响,湿冷的风顺着脖领的缝隙灌入胸膛,杨坚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他凝视着杨广小小的身形,头脑一片空白,紧握剑柄的手却缓缓垂下。
“这就对了。”李暮一笑,“你还算识趣。”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要再伤害他们。”杨坚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凉。
“你连宇文护都能骗过,我可不敢轻信你的话。”李暮笑,她摸了摸杨广的脸蛋,“弟弟,你说,对不对?”
“阿兄的事,父亲一直瞒着我。”杨广抬头看着李暮。
“是么?”李暮扭头看了杨坚一眼,笑道:“孩子的话永远比大人可信。”
她转向杨广,低声道:“那你现告诉姐姐,那个带走你阿兄的人,你见没见过?”
“他没有带走阿兄。”杨广眨着眼睛看向李暮,脸上满是疑惑。
李暮的唇边滑过一丝冷冷的笑意,她伸手放在杨广的脖颈上,轻声道:“你的阿兄现在哪里?”
“他在后面的屋里,和母亲在一块。”杨广回身,指了指闪着灯光的房屋。
“杨坚,”李暮拍了拍手,站起身形。她把玩着手中的刀片,冷笑道:“你的戏演得不错啊。”
“阿摩,你在胡说甚么!”杨坚满面惊惧,他不可思议这样幼小的孩子竟凭空说出如此话语。这分明是胡话,那个流着凤凰血的孩子已经被人带走了,而带走杨奂的人,似乎就是他曾在山中见到的那个龙族。
奚朝要的人已不再他这里,此般境况下他对真相不敢有丝毫保留。但阿摩是怎么了,在如此危急的关头竟一派胡言,这个孩子的一番话,便将全家人的性命推到奚朝的刀下,不留任何挽回的的余地。
孽障啊孽障,你到底在做甚么!杨坚在心中长叹。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空气中只剩暴雨的呼吸。李暮静静地与杨坚对面而立,似为沉思。
忽然,那柄曾断指的刀刃从李暮手中滑落,她一把掐住杨广的后颈,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她看向杨坚,眼中闪着凶光,“把人交出来。”
杨坚看着拼命挣扎的杨广,浑身不住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愤怒压过了恐惧,他再一次握紧佩剑,抬手,却定在了原地。
阿摩竟在对他笑,那笑容,透露出几分得意。
杨坚猛然意识到什么,手中佩剑滚落积水。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李暮,“放下他,我把人交给你。”
李暮看了杨坚一眼,随手松开几乎断气的孩子。杨广扑倒在雨水中,剧烈地喘着粗气。杨坚迈开大步冲上前把杨广抱进怀里,拍着杨广的后背,低声道:“阿摩,没事了。”
李暮低头瞧了瞧跪在地上的父子,脸上透着几分戏谑。她转身拍了拍巴掌,高声道:“来啊,跟着杨坚,把那凤凰族裔给我带来。”
假山后的房中传出一阵骚乱,两名奚朝的战士拽着一个面色惨白的男孩迈出房门。被众侍女拦挡的独孤伽罗绝望的伸出双手,满面泪痕,喊道:“奂儿,你们要带奂儿去哪?”她转而盯向杨坚,双目中通红,声音颤抖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杨坚低头看着临近崩溃的妻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奂儿是他们要的人?”独孤伽罗的眼神呆滞,她忽然抬起巴掌狠狠扇在杨坚脸上,“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带他回来?”接着伏在杨坚的肩头,痛哭失声。
李暮怀抱双手站在院中央,看着脸上毫无血色的杨奂,轻声道:“孩子,别怕,你就要回家了。”
“你们,”杨坚迈步走进雨中,面对这群恶鬼般的战士,“从我家中离开。”
“我们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自然不会再打扰。”李暮摸着杨奂的头顶,轻笑。她看了看杨坚,“还有一句劝告,如果想活命的话,不要再插手此事,不然,我保证你追悔莫及。”
“这个仇我记下了。”杨坚看着李暮。
“希望你不会再见到我。”李暮转身,却又忽然回头,“对了,最后一句话。”
李暮把手伸出伞外,雨水浸透寒气打在她的手心,她凝视着指尖的水珠,低声道:“你以为能从宇文护身上见到真的奚朝?不,那个宇文护,不过是我们的一枚棋子罢了。”
杨坚看着李暮众人消失在夜幕中,默然地站立,丝毫不理会周围乱作一团的家丁。黄廷迥撑着伞悄无声息地站在杨坚身后,二人在雨中宛如石塑。
“随公,接下来怎么办?”黄廷迥看向杨坚的侧脸,试探性地问道。
“复仇。”杨坚只吐出这两个字。
“可我们失去了林,怎能与奚朝对抗?”黄廷迥道。
“不,林活下来一个人,她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杨坚看着面前的雨幕,“她告诉我,奚朝中有一群人,他们对李暮恨之入骨。”
“您的意思是?”黄廷迥骤然抬起头。
“我要找到这些人,他们会帮助我们完成复仇。”杨坚看了一眼地上几乎被雨水冲刷殆尽的血迹,缓缓地说出这句话。
“父亲!”杨广靠在屋檐下的门柱上,冲着杨坚挥手,家中的仆人正拿着热毛巾给他擦脸。他的脖颈上一片手指留下的淤青,他却在笑着,很难相信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在经历这样的事情后竟毫无惧怕。
杨坚看着自己的幼子,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父亲,您不用担心。”杨广笑道,“阿兄会回来的。”
杨广接着道:“等阿兄回来,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杨坚微微一怔,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开口道:“阿摩,把湿的衣服换下来,带上你姐姐,去看看你母亲怎么样了。”
曲折的电光撕裂漆黑的远空,把世界映得惨白。几乎坍塌的囚室敞露在暴雨中,瓢泼的雨水反复冲刷断墙上带血的拳印。杨坚缓缓推开为他举伞的黄廷迥,独自走进雨中,他仰面望着漫天落下的雨滴,喃喃的道:“看来我真的需要你,林。”
注释:
⑴杨坚的鲜卑姓氏。
⑵人名。周隋期间著名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