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全是冷风在嘶鸣。
空中隐约传来苍鹰的长啸,凄厉,却又悲凉。太阳无力地扯破漫天的尘土,发出惨白的光,布满沙砾的大地被寒风反复侵蚀,枯草的影子在风中摇晃,几乎被吞没在苍白的日光中。
燕都扶着床沿艰难地坐起身形,指了指桌边的茶壶,女人急忙沏满一杯热茶送到燕都唇边。他刚喝下一口茶水,却剧烈的咳嗽起来,水滴混杂着鲜血喷溅在褥毯上。女人慌忙搁下茶杯,捶打燕都的前胸和后背,燕都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喘息着,道:“去看看沉古回来没有。”
“可汗,您先把药喝了。”女人端着药碗,眼中闪着泪光。
燕都摇摇头,道:“我知道我还能活多久,药已经对我不管用了。你去找人,若沉古回来,带他来见我。”
“是。”女人用袖子揩去眼泪,转身离开帐内。
燕都靠在床背上,凝视着挂在帐幕上闪着金光的弯刀。那一年他带兵跨过沙海,直击契丹,契丹人在他们的攻势下溃不成军,他率领骑兵在敌军中肆意冲撞,手持的正是这把弯刀。而他此刻却瘫在床上,甚至连提起马靴的力量都没有。
他病了,把璐赶走的当晚就一病不起,多少奚朝的元老医治都无济于事。他索性连药都不喝了,他感觉,自己已经活不了几天了,他没有惧怕过死亡,只是遗憾,曾经的他做出了太多错误的抉择。
厚重的帐帘被人挑开,扑面的冷风让燕都打了个哆嗦。来人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快步走到床边,一躬到地,道:“兄长,我来了。”
燕都伸手握住沉古冰凉的手,抬头看着他,“我一直在等你。”
“我听说您病了。”沉古看着燕都脱色的脸,眼中的伤感一闪即逝。他握了握燕都的手,道:“兄长,不管甚么病,奚朝都能帮您治好。”
燕都惨淡的笑笑,道:“没用的,我已经要死了。”
沉古还想说什么,却对上了燕都空洞的眼神,燕都的双目灰蒙蒙一片,仿佛失去了灵魂。沉古的心中猛地一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微微低下头,不再说话。
“这几天干什么去了?”燕都的语气如常。
“奚朝位于高丽的血部发生了一些动荡,我在让人处理。”沉古的话语发涩,他的嗓内发咸,似乎流入了某种苦涩的液体。他把这液体咽回肚里,垂着头,不让燕都看见他发红的眼眶。
“我不是有意耽搁你的任务,只是有一些事情要安排清楚。”燕都道。
“兄长言重了,您的话我怎敢不听。”沉古低声道。
“沉古,你对我说实话,你对现在的位置满意么?”燕都道。
“我的今天全是您给的。”沉古看着燕都,“兄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别的用意,只是不想大权落入别手。可汗这个位置,”燕都顿了顿,“我要把它传给你。”
“您想让我当下一任可汗?”沉古的语气微惊。
“这个位置本来就是你的。”燕都无力地笑了笑,“我欠你的太多。”
“但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沉古看着燕都的双眼,道:“兄长,现在的崟主是崟主,可汗是可汗,我们不能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燕都用手按了按太阳穴,“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想那些复杂的事了。”
“兄长,旧的制度不再适合今天,我们既已将可汗与崟主分开,就不能把他们再合并。”沉古低声道。
“为什么?”
“那样做会死更多的人,麒麟血和龙血的毒性我深深知晓。”沉古的语气沉重,“总有一天阿史那家族再也找不出一个能接纳远古族裔血统的孩子,如果延续旧制,那一天不仅是我们的末日,甚至整个突厥都会因此陷入混乱。”
“你不打算接任这个位置?”燕都看着沉古。
“崟主和可汗必须分开,否则我们的家族会永远活在危险中。”沉古道,“自此之后,崟主会替突厥的可汗统治好奚朝。”
“沉古。”燕都的声音有些沙哑,“兄长对不起你。”
“总有人要为这个国家赴汤蹈火。”沉古淡然的道,“从奚朝成立那天开始,它的命运就已注定。远古族裔的秘密过于诱人,如果将它暴露在日光下,没有人能阻止它引发的动乱。”
“你觉得谁还能接替我?”燕都道。
“您有儿子,也有兄弟,全凭您自己的抉择。”沉古道。
“那就选摩诃罢。他不会负我。”燕都缓缓闭上双眼。
“兄长还有什么要嘱咐的么?”沉古道。
“本来就没甚么大事。”燕都笑笑,“只是想在死前再见你一面。”
“兄长放心,有我在,不会出任何差池。”沉古低声道。
“这样就好。”燕都轻轻地点点头,“我想歇一会,你先回去罢。”
“是,兄长。”沉古深深躬身,他披上大氅,缓缓站起身形,转身向帐门走出。靴底踏在毛毡上发出松软的声响,沉古在无意中瞥见帐幕上悬挂的金刀,他的心底微微一颤,下意识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床上奄奄一息的燕都。他轻轻叹了口气,便别过身子,头也不回地离开大帐。
幽暗的空间里,地上的积水没膝,十数根刻着虎头的立柱上全挂着赤身裸体的男人,冰冷的锁链从他们的四肢中穿过,在火把下闪着血腥的光。
囚牢的某处传来了积水搅动的声响,女人提着长鞭,披散头发,沿着一根立柱缓缓转动。她的影子被投到对面的石壁上,狰狞如同恶鬼。
“混账。”李暮双手握鞭,狠狠地抽在一个男人身上。皮鞭撕裂肉体的声音让人胆寒,被打的这人顿时皮开肉绽,却咬紧牙关,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李暮疯狂地鞭打男人的身体,她双目腥红,动作狰狞而夸张。她发疯般地叫道:“为甚么要后退,为甚么要让沉古过来,你们这些怯懦的混蛋,不是你们,我根本丢不了这两根手指……”
明晃晃的刀片从李暮的怀中滑落,扎进积水里,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李暮的身子突然僵住,直勾勾地看着刀锋落水的位置,喃喃道:“我要让你们感受与我一样的痛苦。”
李暮猫腰从水中拾起刀片,这是沉古让她断指用的小刀。她捻着刀刃,轻轻抚摸着自己食指和无名指的指根,泪流满面地道:“这是你们逼我的。”
她的背后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苍老而嘶哑,“李暮,你适可而止罢。”
李暮猛然回头,看向门口那个佝偻的身影。她拿着刀刃的手微微颤抖,“你不明白我的痛苦。”
“我比任何人都要理解你。”女人似乎在笑,“这件事只能怪你自己,你太心急了。”
“你说怪我?”李暮的声音尖锐,“这全是你教给我的,却让我丢了两根手指!”
“我教的方法无有破绽,只是你自己没有学会隐忍。”女人道。
“隐忍?我已经忍了他七年,我该怎么再忍下去?”李暮吼道。
女人向李暮伸出自己的双手,昏暗中的十指枯枝般嶙峋,她缓声道:“我在黑暗中度过了二十年,每一天的痛苦都像新生的一般。我无时无刻不想杀掉沉古,但我深知,一切尚不可行,倘若提前动手,几十年的努力便会付之一炬。”
“你还没有能力杀死他?”李暮的语气稍稍平静下来。
“沉古不是好对付的,他换了龙骨,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女人道。
“还要多久?”李暮道。
“这个我没法确定,但我隐约感觉到,我期盼的那一天就要来了。”女人舔了舔嘴唇。
“预感?”李暮握刀的手垂了下去。
“没错。”女人点点头,“你之前做得很漂亮。”
“你说璐?”李暮竟然笑了,“她哪有能力跟我对抗?”
“她的残部势力依旧强大,我希望你能够吞并他们。”女人道。
“那是群泯顽不灵的木桩子,我拉拢不了他们。”李暮摇摇头。
“你低估了自己的权势,还有金钱的力量。”女人道,“只要有这两样东西,没有什么是不能实现的。”
“你不了解那群人。”李暮凝视着手中的刀刃,低声道。
“你说错了,恰恰是我很了解他们,才会说出这些话。”女人的唇边挂着诡异的笑,“你以为他们很团结么?不,他们中有人心怀鬼胎,璐却毫无察觉。”
“你说甚么?”李暮缓缓抬起了头。
“他们发现了奚朝苦苦追寻的凤凰族裔,却密而不报。”女人道,“你知道,那两个孩子拥有的力量,足以颠覆整个奚朝。”
“谁能发现他们?”李暮一惊,“奚朝找寻这两个孩子经年之久,可从某一天起他们便人间蒸发,根本没有一丝存在的痕迹。”
“所谓的消失不过是有人刻意隐瞒。”女人看着李暮,微微点头。
“那个人是谁?”李暮盯着女人泛着赤红火光的双眼。
“周朝已死去的宇文护。”女人缓缓地道。
“宇文护?他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李暮地语气透着惊诧,似乎完全不相信这个宇文护竟把握着如此巨大的秘密。
“我告诉过你,不要被任何人震慑,但也不要低估他们的实力。”女人道,“宇文护虽然死了,却留下很多有价值的东西。”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即刻着手这件事。”李暮把刀片丢在水中。
女人没有再说话,慢慢转过身子,扶着墙壁,艰难地把脚迈上台阶。
“等一等!”李暮冲着女人的背影喊道。
“还有甚么事?”女人扭回头,昏黄的眼珠盯着李暮的方向。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李暮道。
“你问过许多次了。我只要沉古的命,”女人伸出一根手指,“他的一条命。”
“为了复仇?”李暮试探性地问。
“我的目的你不需要知道,我们只是合作关系,我教你方法,你为我出力。”女人慢吞吞地向外走去,她令人毛骨悚然的嗓音沿着通道传来,在幽暗的水牢中久久回荡,“如果让我发现你在偷偷监视我,我会毫不犹豫扭断你的脖子。”
女人的脚步渐渐远去,李暮回头看着立柱上那些血色的人形,深深的鞠躬,“你们还是我最忠诚的战士。”
“我们甘愿受此惩罚。”被绑缚在柱子上的人一齐道。
“把他们放下来。”李暮冲着水牢外喊道,“给我准备好衣服,我要去见见我们新的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