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璐,你不要以为,你是可汗的女儿,我就不敢杀你。”阿史那沉古靠在宝座上,黑漆漆的巨蟒沿着他的臂膀盘绕,这蟒双目腥红,不时地张开大口吐信,露出满嘴瘆人的獠牙。
“我从不敢冒犯您的威严。”璐单膝跪地,“任凭您的责罚。”
“责罚?”沉古大笑,一把掐住巨蟒的头,这条数丈长的庞然大物在他手中竟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沉古手上微微加力,只听得一声骨骼碎裂的清脆爆响,巨蟒的眼珠裹着脑浆迸出,蟒蛇的头被暴力揉成一团。这条蟒拼命扭动了几下,接着便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
“我若责罚,”沉古看着宝座下苍白的璐,“你早就和这条死蟒一样。”
“谢崟主人不杀之恩。”璐垂首道。
“你先别高兴得太早,我要听听整件事的经过。”沉古盯着璐的身形,道:“胆敢隐瞒一个字,后果,你心里清楚。”
“是。”璐再次行礼,她回头看了一眼童玉,低声道:“把紫簿取来。”
童玉向璐施一礼,随即下殿,片刻后怀抱着厚重的籍册返回。他翻开某一页,双手把籍册奉到璐的面前,轻声道:“请您过目。”
璐接过紫簿,目光停留在这一页的一段文字上,她低声诵读道:“纪二十四年三月丙辰,星部异变,南国晋公宇文护暴死,星部瘫痪,与周朝联络中止。”
“他怎么死的?”沉古不动声色地问道。
“似是因为政斗,周朝的皇帝杀死了他。”璐答道。
就在不久前,在北周皇帝宇文邕、卫公宇文直和宫伯中大夫宇文神举的秘密策划下,宇文护于宫中伏诛,其族属与党羽皆获刑或遭处死⑴。曾经骄奢跋扈、威权天子的大权臣轰然倒台,时隔十六年,北周的政权终于重回帝王手中。宇文护的死,则让奚朝一夜间失去了在北周的各种专权,没有这个大权臣的夹持,他们在北周的行动几乎寸步难行。
“你之前说他大过天子,完全可以依靠。”沉古瞧着宝座下的璐,“于是,我相信了你。”
璐沉默无语。
“但你总是让我失望。”沉古站起身形,缓缓地走到殿中。
幽暗的大殿中静谧的可怕,赤红的火炬肆意吐着火舌。沉古围着璐的身边轻轻踱步,靴底敲击地面发出规律的“哒、哒”声,他把玩着手中的匕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奚朝最近的岔子几乎全出在你们星部身上,”沉古道,“凤凰族的孩子你没能带来,叶老的后嗣你没能保住,而这一次,你的选择让我直接失去了对周朝的控制权。”
“这是我的失误,我甘愿接受处罚。”璐低声道。
“我曾说过,周朝的皇帝是我们最好的选择。”沉古蹲在璐的面前,用指尖磨挲着匕首冰冷的刀面,道:“你一直遵从奚朝的决定,为甚么要擅自行动?”
“宇文护杀死过三位皇帝,权势滔天,在那时确是胜过周朝皇帝的选择。”璐回道。
“这就是你给我的理由?”沉古用匕首尖挑起璐的下颚,“璐,这件事,你从没有对我说实话。”
“我没有必要骗您。”璐看着沉古的双眼,目光坚定不移。
“连番落败、擅自行动,璐,你根本没有把奚朝的规则放在眼里。”沉古低缓地道,“按照以往的惯例,你早应被处死。”
“可我还是决定留你一命,毕竟你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功不可没。”沉古接着道,“但我需要一个解释。”
“我对您说的全是实情。”璐轻声道。
“不要考验我的忍耐。”沉古的手上微微加力,刀锋割开了璐的皮肤,鲜血顺着刀口缓缓淌下,“我只要一个解释。”
“璐忠心奚朝,虽死无憾。”璐看着沉古,目光丝毫没有动摇。
“璐,你太让我失望了。”沉古看了璐一眼,随手把匕首扔在地上。他陡然站起身形,高声道:“来人!”
“在!”紫卫的三名战士一齐出列。
“擒拿叛贼璐,就地行刑。”沉古的目光森冷。
“是!”
三名身披白色貂裘的男子一跃来到璐的左右,其中一人径直把璐摁在地上,另两人从腰中扯出银色的套索,死死地缠住璐的手脚。璐却没有丝毫反抗,静静地看向沉古的方向,神情依旧坚决。
两名白衣男子分站大殿的东西两侧,拽住锁链缓缓向后拉动,璐被他们从两侧拉拽而起,手脚伸直悬在半空,体态如同将用车裂之刑。剩下的那白衣男子站在璐的身前,怀抱弯刀,面向大殿尽头崟主人的宝座。
“行刑。”沉古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白衣男子微微点了下头,双手举起弯刀,刀锋正对璐的腰身。
“崟主人,求您饶璐一命!”大殿一侧忽然冲出一条身影,这人扑通一声跪在沉古面前,以头拄地。
沉古瞧了一眼面前的人,正是璐的下属童玉。他的眼中划过一道寒芒,并不做理会,再次言道:“行刑。”
殿中响起一个苍老而雄浑的男声,只见一须发皆白的慈善老者走到童玉身旁,向着沉古深深施揖,“崟主,璐为奚朝浴血搏杀,功劳与苦劳并存,仅因此事处死,恐有些不妥。”
“苏老。”沉古看着老者,脸上浮现出冰冷的笑,“你身为奚朝法律的创建者之一,难道还要我法外开恩么?”
“崟主,傀儡倒了可以再扶植,璐死了,谁还能统领星部?”老者说着撩袍跪倒,他颤抖着伏在地上,叩首出血。
“没有她,奚朝就不运作了么?”沉古冷笑,“苏老,您不要在这自讨没趣。”
“但孟公说过,没有璐……”童玉情急之下,竟将孟珠隐曾经的嘱托脱口而出。
“都退下!”沉古低吼一声,他盯着童玉,目光寒如冰封,“我不想成为第二个阿史那科罗,童玉,你不要逼我。”
殿中一下子沉寂下来,在场没有人不清楚沉古口中的“阿史那科罗”是何等恐怖的存在,那是奚朝最残暴的崟主人,也是沉古的老师,他为了自己的权力,几乎屠戮了整个奚朝。此刻,沉古身上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怖人气息,像极了曾经震怒的阿史那科罗。为璐求情的童玉和苏老同时僵在了原地,童玉侧目悄悄看向璐的方向,却发现璐正在看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崟主人之命汝等安敢不从,还不退下!”妖艳的女子从殿侧走出,手按佩剑,高声喝道。
“又是李暮这个毒妇。”童玉盯着这女子,暗自咬牙,“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李暮毫不在意童玉燃着怒火的目光,经过他身旁时白了他一眼,她面向沉古,飘然施礼,“听候崟主人的差遣。”
“够了,李暮。”沉古看了李暮一眼,“这不是让你泄私愤的地方。”
“我只是忠心侍奉您,璐藐视奚朝法规,着实该杀。”李暮媚笑道。
“行刑。”沉古不理会李暮的话语,对璐身前的白衣男子点了点头。
男子解开身上的貂裘,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膛,他高举弯刀,刀身在火炬的光中明晃晃夺人双目。
李暮瞧着童玉及在场星部众人苍白无助的表情,眉开眼笑。
童玉的手下意识摸向刀柄的方向,他用余光盯着那口高举的弯刀,依然跪倒在地,身上却透出凛冽的杀机。沉古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童玉的动作,面无表情的看着璐,眼中没有一丝怜悯。
李暮却向站在殿侧的紫卫战士递送眼色,示意他们一旦发觉童玉出手,便即刻处死。
“小童,放弃罢。”老者攥住童玉的手腕,轻声耳语。
童玉再次看向璐的方向,却对上了璐的眼神,他看见璐用唇语对他道:“永别了。”
刀光闪过,直直地斩向璐的腰身。大殿外突然闯进一条人影,这人的速度之疾,胜过刀光!
这人从殿中众人的头顶一跃而过,径直撞入落刀的白衣男子怀中。空气中传来一声闷响,这行刑的紫卫战士撒手扔刀飞了出去,重重的撞在大殿的立柱上,接着一声不吭地摔在地上,口鼻中涌出汩汩鲜血。
“阿木!”璐大惊失色。
彪悍的男人接着出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倒了璐两侧紧拽铁索的人,他抱住璐轻轻放到地上,挡在她的身前。这男人赤身露体,仅在腰间围着一块狼皮。他紧攥双拳,低头看着璐,声音嘶哑道:“姐姐,我来救你了。”
“你……”璐急火攻心,竟说不出话来。
童玉猛地挣开老者的手,从地上一跃而起,挥刀直奔李暮的咽喉。
风声响动,挂着锁链的巨锤狠狠地砸在童玉的脊背。跃至半空的童玉根本躲不开这袭来的重击,硬生生用身体接住了这一锤,他喷出一口鲜血,如中箭的孤雁般飘然落地。挺着大肚腩的男人左手拎着另一只巨锤,摸着满腮的胡茬,哈哈大笑。
“你们星部是想反叛不成!”李暮冷笑,用手点指着璐,“原来你蓄谋已久。”
“恶妇。”童玉挣扎着起身,双目盯向李暮,口中鲜血溢出,“你这种人,真是奚朝的败笔。”
“一派胡言!”李暮恶狠狠地骂道,她骤然抽出宝剑,指向童玉的眉心,“我现在就要你的脑袋!”
殿上的绝大多数都是李暮手下的紫卫人众,他们手持各色兵刃,呼啦一声拥上前来,把童玉和阿史那木围在当中。“保护崟主人,剿杀叛贼!”拎着流星巨锤的男人高喊。
“够了,都给我退下。”沉古低吼,额角青筋暴跳,“你们想在这干甚么?造反么?”
“崟主人,紫卫务必要保证您的安全。”李暮低声道。
“我的安全用你们保证?”沉古的身形微微颤抖,眼中散发出黑色的气息。他的右手骨骼爆响,缓缓成拳,猛然躬下身形一拳砸在地上。
重拳落下,轰然若雷,整个大殿陡然间剧烈的晃动了一下,黑石铺设的地面被沉古的拳头砸出一个深坑,裂缝从拳坑处向周围蔓延。烛火亮暗,殿顶吊着的灯架摇摆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这股暴力几乎撼动了殿中所有人,众人迅速稳住身形才得以站立,裂开的殿顶簌簌地向下落着尘灰,死亡的气息弥散到大殿的每个角落。沉古缓缓站直,漠然凝视面前惊恐的众人,双目如墨般漆黑,他低声道:“滚回你们的位置。”
沉古的声音低沉,却似万龙咆哮,他身上的威压甚至让空气凝固。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围住童玉等人的众人垂下头,默默退回原位。
沉古扫视一眼殿中,目光停留在李暮所在的位置,他迈开脚步,缓缓走上前。
“崟主人,您……”李暮躲在紫卫众人身后,惊惧的看着渐渐逼近的沉古。
“李暮,你知道错了么?”沉古的脚步不紧不慢。
“崟主人,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李暮一下子跪伏在地上,叩首如捣蒜。她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发青,不住地战栗。沉古可怖的气场几乎让她接近崩溃,恐惧占满了大脑,她不停地道:“我真的错了,求您饶过我。”
“你们让开。”沉古对列立在李暮身前的紫卫战士道。
“是。”众战士向两侧跨步,让出一条通道。
李暮仰面看向她手下的战士,眼中透着恐惧和绝望。那些战士却装作没有看到她的目光,默然地按刀站立。
“李暮,把手给我。”沉古低头看着面前抖成一团的人形。
如若丢魂的李暮颤巍巍伸出左手,她看着男人,双眼流泪,一遍又一遍道:“崟主,我真的知错了。”
沉古并不理会李暮的哀求,轻轻地捋着她的食指和无名指,低声道:“李暮,我要你明白,越级做事,在奚朝从不允许。”
“我一直服侍在您身边,从不敢造次。”李暮的声音微弱。
“你的权力是我赐予的,如果试图挑战我的权威,那么,”沉古手上陡然加力,李暮的食指和无名指应声而碎,凄惨的嚎叫在殿中回荡。沉古看着表情已扭曲的不成人形的李暮,道:“我会收回我给的一切。”
沉古松开已然瘫软在地上的李暮,从腰间拔出一枚三寸长的刀片,扔到李暮眼前,道:“回去把这两根手指摘下来,明晚之前,我要见到它们。”
“是,谢崟主不杀之恩。”李暮颤抖着收起刀片,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这几个字。
沉古回身,面向拦在璐身前的阿史那木,低喝道:“阿史那木,现在离开,我留你一条活命。”
阿史那木纵声狂笑,“沉古小儿,他们怕你,我可不怕你!”
“阿木!”璐的神色焦急,“你要干甚么,别管这件事!”
阿史那木回头看了一眼被绑缚在地的璐,咧嘴傻笑道:“姐姐,你不能死。”
璐看着面前这个略显痴钝的大块头,心底涌出说不出的酸楚,记忆中的一切冲刷着她的脑海,她喃喃地道:“阿木,我对不起你。”
阿史那木却没有听见璐的话语,他舒展着满是肌肉的臂膀,腥红的麒麟头纹身随着肌肉的运动张开大口。他盯着对面的沉古,眼中折射出野性的寒芒。
“看来是要给你一些教训。”沉古轻轻地摇头道。
殿内猛然晃过一条虚影,阿史那木手脚着地发力,如凶兽般狂奔向沉古。在场的众人都替沉古捏了一把汗,他们清楚,阿史那木是奚朝代号为“戾”的十名战士之首,“戾”中的战士则是奚朝中除崟主以外最强大的存在。奚朝这个秘党自诞生之日起,就立下了一条极为血腥的规则:崟主人必须时刻具备统治整个奚朝的能力,否则将被他人取缔。为此,奚朝的历代元老会选出十名在当时最勇猛的战士,加以“戾”的称号,用这些人来检验当代崟主人是否有资格坐在奚朝至高的王座上。
崟主人则必须时刻具备战胜“戾”的势力,若有一朝落败,便要被挑去四肢筋腱,流放到名为奭殁岭的群山中。那里遍布毒虫和凶兽,没有人类能在那种环境中生存下去。而奚朝则会选出三十六名战士,并让他们饮下宝贵的凤凰血,这些战士会如影随形地跟着被流放的旧主,直到看见他被生生地折磨至死,才会斩下旧主的头颅,而后离开。
阿史那木是这一代“戾”中最强大的战士,在沉古统御奚朝的十余年间,仅与阿史那木交过一次手。而那一次的战斗,沉古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攻城巨木般的重拳迎面向沉古砸来,沉古偏头躲过这拳,他猛地甩掉身披的棕色大氅,反手勾拳直击阿史那木的下颚。
“我会像上次那样捏碎你的骨头!”阿史那木狂笑,砰的一声攥住了沉古的手腕。铁条般的五指猛然紧扣,沉古的腕骨发出碎裂的爆响,浓腥的血顺着指孔流出,沾满了阿史那木的手掌。他低头瞧着埋头的沉古,嘲讽的嘶哑道:“没有别人的帮助,你还是这么不堪一击。”
阿史那木提起右拳,狠狠地捶在沉古的头顶,他紧接着连出数拳,每一拳打在沉古身上都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沉古甚至无法招架,连吃数记重拳后再也稳不住身形,轰然倒向地面。
大殿中一片死寂,血液浸满了沉古身下的地面。阿史那木仰天大笑,他甩了甩手上的血,叫道:“沉古,该找个人给你接班了!”
“现在恐怕还早些。”殿中响起沉古低沉的声音。
阿史那木一愣,瞧了瞧倒地的沉古,“你还能站得起来么?”
“阿史那木,你惹毛我了。”沉古抬起头,双目似有黑云翻滚。他扶着地面站起身形,浑身骨节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铁青色的鳞片从他的指尖生出,缓缓地蔓延过臂膀,散至全身。“你会为你的狂妄付出应有的代价。”
“龙血?”阿史那木大笑,“岦党的废物,全是龙族血统!”
“那不是真正的龙血,”沉古一步步走向阿史那木,“你会看到它的力量,真正龙族的力量。”
阿史那木舔了舔嘴唇,野兽般伏在地上,“我早就等不及了。”
殿中似乎被一股浓厚的黑色气息笼罩,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撞钟般的心跳回荡在大殿的每个角落。沉古的胸膛微微起伏,半侧脸被密麟覆盖,墨色的双眼中看不出一丝感情。
阿史那木突然消失在原地,他跃起数丈,饿虎扑食般扑向沉古。沉古根本没有躲闪的意思,稳立原地,他盯着泰山压顶砸来的阿史那木,陡然伸手,一把掐住了阿史那木的脖颈,硬生生把阿史那木从空中扯了下来。
沉古把阿史那木摁在地上,低声道:“阿史那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阿史那木猛地抓住沉古的手臂,腰间发力,竟一下从地上跃起。他在起身的一瞬用另一手拦住沉古的后腰,顺势斜向下躬身,重重地把沉古摔翻在地。
地面开裂,阿史那木的重拳随即落下。仰面倒地的沉古骤然伸出左手,举重若轻地接住了阿史那木的拳头。
沉古缓缓坐起身形,似乎阿史那木给他的重压完全不存在。他拧动左手,阿史那木的手臂竟不得不跟着他的手腕一起转动。阿史那木浑身肌肉暴突,身体因过度发力而颤抖着,他挥动左拳掏向沉古的肋下,试图借此收回自己的拳头。
空气中传来一声闷响,沉古用身体硬生生扛住了这一拳,汹涌的拳潮随即涌来,沉古顶住连连掏来的重拳,右手成拳接连砸阿史那木的面门。
两人的对拳凶猛如野兽的撕咬,不顾自身,只取对方性命。黑红色的血顺着沉古的嘴角淌下,他盯着阿史那木的双眼,目光如铸铁般坚硬。
“够了。”沉古低斥一句,骤然撒开阿史那木的右拳,他身体前倾压向阿史那木,左右两手同时出拳,狠狠地砸在阿史那木的额角。
覆盖着鳞甲的拳头硬过生铁,阿史那木已然扛不住沉古的进攻。最后两拳砸下时,阿史那木只觉天旋地转,他摇了摇脑袋,鲜血顺着口鼻流出。
沉古顺势跃起,起身的同时用膝盖顶在阿史那木的下颚。巨大的力量直接掀倒了阿史那木,他踉踉跄跄向后倒地,几乎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倒地后的阿史那木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却根本稳不住身形,他抬头死死地盯向沉古墨色的双眼,声音沙哑道:“你换了骨?”
“我别无选择。”沉古拍了拍手掌,缓缓走向阿史那木,“只有龙骨,才能让我重生。”
沉古说完,抬脚踩在阿史那木的胸前,低头看着他的双眼,道:“按照奚朝的法律,你会被处死。”
胸部的重压让阿史那木几乎喘不上气,他却放肆的大笑,“沉古,我阿史那木甚么时候害怕过?”
“但我决定饶你不死,继续为奚朝效命。”沉古说着,伸手抓住阿史那木的手腕,他单手发力,竟硬生生地把阿史那木的右臂卸了下来。
鲜血喷涌而出,泼洒满地。阿史那木眼前一阵发黑,他强忍着断臂的剧痛,咬牙道:“沉古小儿,你杀我姐姐,我到死都不会放过你。”
“是她自己走上的绝路。”沉古摇头,把扯下的手臂丢到阿史那木面前,“我希望你吸取璐的教训。”
沉古踱着步子走到璐身前,蹲下身子,看着被紧缚的璐,低声道:“璐,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告诉我实情,我不杀你。”
璐却直直地望向阿史那木的方向,满目都是腥红的血迹,她看着他,泪水无声的淌了下来。
她毫不后悔当初的决定,违背了崟主人乃至奚朝,却救下了他的性命。他落进宇文护手中,她在异国孤立无援,只能用那种方式,换他活下去。
但这样的私情在秘党从不允许存在,奚朝不会让任何有关感情的东西萌芽,在这个漆黑到灵魂都为之黯淡的地方,人们信仰的只有欲望。
可是,她带他回来,就要对他负责。
“我从没有对不起您,也没有对不起奚朝。”璐低声道。
“真的不肯说么?”沉古看着璐。
“我只是一罪人,还有什么言说?”璐惨然一笑。
“那我们只能永别了。”沉古拾起地上的弯刀,沉缓道。
“刀下留人!”
一声叫喊响彻殿内,沉重的脚步和甲胄的摩擦直逼大殿。殿外,早已停满了不知何时开来的军队,众多突厥将士簇拥着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疾步走上大殿,男人面相凶陋,对周围的奚朝众人横眉立目,奚朝的守卫却丝毫不敢加以阻拦。
“沉古,你想要作甚么!”男人吼叫。
沉古转过身形,看见来人后微微一怔,他欠身道:“兄长,您来了。”
奚朝众人单膝跪地,高呼:“参见可汗!”
阿史那燕都完全不理会旁边的奚朝战士,他面色铁青,用手指着地上被捆绑的璐,怒目道:“沉古,你跟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璐触犯奚朝法律,犯下大错,当被处死。”沉古垂首道。
“处死?”燕都火冒三丈,“沉古,她是我女儿,你的亲侄女!你就这样杀了她不成!”
“兄长,奚朝有奚朝的规矩,破坏它的人会受到应有的惩罚。”沉古道,“我已经多次给她机会,无奈她自己不知道把握。”
“那你就要杀了她?”燕都怒火中烧,用手点着沉古的鼻尖道:“你觉得你有这样的力量很了不起?”
沉古低头看着布满黑鳞的手腕,沉默无语。
“沉古,你不要忘了,连你的命都是我给的。没有我,你根本活不到今天。”燕都看着沉古,语气生铁般冷硬。
“是啊,没有您,哪会有我的今天。”沉古幽幽地道。
燕都却愣住了,他看着面前怪物般的沉古,猛然想起那一日换骨之时,血淋淋的沉古躺在石床上,笑着对他道:“兄长,别担心,我会继续替你管好这个阴影中的国度。”接着,奚朝的元老用利刃剖开沉古的四肢,夹出碎骨,再放入干枯的龙的骨骼。燕都背过身去,用手堵上耳朵,却仍能听到沉古痛苦的嘶吼,他闭上双眼,满面都是泪水。
组成突厥的人们似乎继承了龙族的秉性,从不真正趋附于任何人,只有绝对的暴力和欲望才能让他们臣服。奚朝的诞生先于突厥,地位曾一时重于整个国家。按照当时突厥的惯例,只有奚朝的主人才有资格成为突厥的可汗,麒麟血的毒性却害死了无计其数的阿史那家族成员。当奚朝元老选中的继承人之一,阿史那燕都,捧着这杯墨色的血液久久地叹息时,身旁的沉古却一把夺过金杯,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他看着燕都,惨笑道:“兄长,如果我还活着,我替你统治那个奚朝。你,就安心做你的可汗。”
回忆潮水般涌来,燕都冰冷的眼瞳出现了一丝裂隙,他的语气缓和下来,低声道:“沉古,真的不能不杀她么?”
“兄长,恕难从命。”沉古躬身道。
燕都上前几步,握住沉古铁钳般的手,抬头看着他,“沉古,看着兄长的份上,你饶过她这一次。”
沉古不说话,轻轻地摇了摇头。
燕都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从腰间拔出弯刀,举到沉古面前,“沉古,你杀了我,我本就不配做甚么可汗。”
“兄长,这是作甚?”沉古急忙搀扶燕都。燕都却始终不肯起身,他扬头看着沉古,道:“这本来就是你的位置。”
沉古不敢用暴力把燕都拉起,便顺势跪在燕都面前,垂首道:“兄长,您这样我经受不起。”
燕都只是举刀,低声道:“用我的命抵她不死,行么?”
沉古看着燕都握刀的手,摇头道:“兄长,您要怎样才能明白我的用心?”
“是我太为难你了。”燕都自责道,“我亏欠你的太多。”
“兄长何出此言!”沉古长叹一声,“罢了,我留她一命便是。”
“但有一节,”沉古说着,站起身形走到璐的身旁,伸手捏碎了束缚的锁链,他一把将璐拽起来,“我要兄长答应一个条件。”
“你说!”燕都的眼中露出欣喜。
“璐犯下奚朝大忌,依罪当诛,虽然豁免于她,却不能再入奚朝。”沉古低头瞧着璐,道。
“不入奚朝?”燕都缓缓站起。
“没错。”沉古道,“从此之后,她不再是奚朝的人。”
“好。”燕都微微点头,转头看向面色苍白的璐,不动声色道:“璐,你过来。”
“是,父亲。”璐的神情恍惚,摇晃着走向燕都,躬身施礼。
燕都看着璐,眼神中透着深深的哀伤与怒火。他狠狠地把弯刀摔在地上,跳动着寒光的刀刃撞击地面,发出“当啷啷”的脆响。
“父亲,您……”璐的神色茫然。
燕都扬手给了璐一记耳光,双目圆睁,喝斥道:“璐,你太让我失望了。”
玉簪从璐的头上滑落,摔在地上断为数截。璐披散长发,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她眼帘低垂,众人看不清她的目光。
“你滚出奚朝,滚出突厥,不要让我再看到你。”燕都的眼中带着血丝,声音颤抖。
“是,父亲。”璐深深欠身道。
“不要再叫我父亲,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燕都道。
璐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跪在燕都的身前三番叩首,低声道:“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够了,从这里滚出去。”燕都背过身子,背影微微发抖。
璐面向沉古,深施一揖,“承蒙您的器重,璐才能立于奚朝,但璐目无章法,以至犯下大错。您手下留情,再造之恩璐感激不尽。”
沉古并不说话,默默地看着她。
“望崟主不要让星部就此覆没。”璐依然欠身。
“你已不是奚朝的人,此事再与你不相干。”沉古道。
璐缓缓站直身形,看了看殿中的星部众人,双手抱拳,轻声道:“弟兄们,罪人璐先行告辞。”
“姐姐。我跟你一起走!”阿史那木挣扎着起身。
璐摇摇头,道:“阿木,你留在这里。”
阿史那木的脸上满是焦急,不顾断臂的伤痛,踉跄着跪倒在璐的脚前。他扬脸看着璐,声音沙哑,“姐姐,你走了,我还在这干甚么!”
璐轻轻用手抚摸着阿史那木的头发,低声道:“别再问了,留在这里。”
“姐姐,他们……”阿史那木透过璐看向沉古,眼中凶光闪现。
“阿木!”璐的语气微微严厉,“留在奚朝,听你童玉大哥的话,记住没有?”
“我记住了。”阿史那木垂下了头。
“小童。”璐看向靠在立柱上喘息的童玉,“全交给你了。”
“是。”童玉虚弱地抱起双拳,“我会照顾好弟兄们。”
璐轻轻地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金牌和玉佩放在地上,径直走下大殿。殿外层层环绕的突厥士兵为璐让出一条道路,他们向璐垂首,齐声道:“公主殿下。”
璐面无表情地穿过甲士阵列,默然看向荒芜的大地。寒风中沙尘漫天,模糊了远方的山影,地平线在世界的尽头散发着昏暗的光。那光晕褪色般渐渐黯淡下去,遥远的北空中群星眨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大殿的角落,李暮捂着断指,脸上流露出邪魅的笑。
注释:
⑴公元572年,宇文护于含仁殿被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