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山涛哭的缘由,只得相慰一番,哪知越劝他越是哭得厉害,哭得放肆,起先只是伏案而泣,待嵇绍扶起他,他竟抱住嵇绍痛哭不已。众人见山涛如此悲怆,听着有如心割,有的竟也跟着悲伤起来。
杨骏见山涛无故痛哭,大觉扫兴,心里本来烦闷,推脱说府中有事,跟汝南王告辞离开。斗魁跟在杨骏身后,临走时,不无挑衅地看了周处一眼,周处紧锁眉头与其四目相对,斗魁转过脸,似笑非笑地走了。
汝南王司马亮见他太不成体统,只得亲自劝慰,然后命人扶山涛进内室休息。
山涛既走,有人摇头,有人叹息。有人说他可能是想起了嵇康,否则怎么会抱住嵇绍不放呢?有人说可恨那嵇康不识人,山涛如此重情重义,嵇康却写了那篇有名的《与山巨源断交书》,哪知山涛不仅在嵇康死后收养了他的儿女,还举荐嵇绍做了官,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一个刻薄,一个海涵。大家都十分赞赏山涛的为人。
待司马亮处理好山涛大哭一事后,继续主持宴会。众宾客无论南北,皆赞陆机曲妙。汝南王见南北名士终于不再争辩,笑着捋须颔首。
杜预问陆机:“此曲美妙,有如甘味,食之不厌,我从未听过,不知曲为何名?”
陆机拱手作揖道:“方才我忽然回忆起年少时与家父在华亭度过的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家父最喜白鹤,每日只闻鹤声、水声、琴声,十分自在,此曲就是家父教给我的,至于名字嘛,家父也没有说。如果陆机失礼,还望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司马亮由衷而言:“士衡乃真名士,才华横溢,实在令本王佩服,若士衡愿意,就收下我这个小儿子为弟子,如何?”
陆机哪敢推脱,谦逊不才一番后,终于当着众名士的面,收司马瑾为弟子。之后陆机让司马瑾拜识周处,原来这周处与陆机也有师生之谊,不过周处只随陆机学文。
司马瑾拜完陆机,陆机夸赞道:“我见小世子出口成章,见识不凡,想是有名师所教?”
司马亮大笑道:“本王日日忙于政事,疏于考察,平时他不过跟着夫子读书而已,没有什么名师。不过我常闻夫子夸赞他,也不知是真夸赞,还是奉承我,也就没当一回事,有一日我与宾客谈到曹植的《洛神赋》,他说可以背咏,我不信,不想他果真背得一字不差,我方信夫子说的话是真的。”
陆机点头道:“小世子聪慧,他的学识胆识在同龄人中难出其右,我像他这么大时,远不如他。”
宾客们纷纷赞扬,汝南王司马亮大悦,举起手中酒杯与众宾客共饮。
斜日沉沉,西边的天空绯红一片,清风也已变成了凉风,众宾客纷纷向汝南王告辞,这是一次会集了南北名士的成功宴会,有助于朝廷笼络士子之心,稳固统治。汝南王对这一次宴会十分满意,上报与皇上,定会龙心大悦。
皇孙司马遹要回宫,司马瑾告请司马亮要亲自相送,恰巧周处也要告辞,正好陪同。司马遹见有周处陪同,想自己难得出一次宫来,便撵走了随行车马,让他们去宫门口等候,自己与司马瑾及周处逛一逛洛阳。
路上司马遹问司马瑾最近在忙什么,司马瑾笑笑说,只是在抄写夫子给的文章,不敢偷懒。司马遹笑他太乖巧了,说自己最近在皇宫里做了点生意,日赚八千钱。
原来这司马遹的生母是一个商人的女儿,司马遹自小聪颖,尤善从商吧,竟然练就了一身商人的本事,皇帝司马炎十分溺爱,太子司马衷不会管教,贾后本来就担心司马遹太过聪明,后来发现竟是如此出“出息”,只要司马遹不读书,乐其所为。
司马遹说罢,见司马瑾不感兴趣,便走近一家肉铺,指着一块肉,问道:“司马瑾,你能猜出这块肉有多重吗?”
司马瑾摇了摇头道:“不能。”
司马遹笑了笑,拿起那块肉,用手掂了掂,便说出一个斤两,并让卖肉的秤一秤,竟然分毫不差,卖肉的屠夫十分惊讶,直夸司马遹是一个神童,要是来卖肉,肯定发大财。
司马遹这面心满意足地笑着,却见司马瑾只是点点头,然后走近一个卖银钗的摊位,一眼就看中了其中一支银钗。
司马遹走过去无奈道:“你怎么只会花钱不会赚钱啊,而且总是对这些女的东西感兴趣。”
司马瑾一面买下那支银钗,一面说道:“我的姐姐很喜欢银钗,我是给她买的。”
“哦。”司马遹点了点头。
“让开!让开!”这时,远处驶来一辆疾驰的马车,车上的车夫扬鞭高喊,路上的行人受到惊吓,纷纷仓惶躲闪。
“糟糕!”司马瑾突然喊道。
原来是两个小女孩儿呆站在路中间,看到人们乱作一团,一时吓得不知所措。
马车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态势,而是直冲向两个女孩儿。千钧之际,司马瑾急跑过去,想要将两个女孩儿推到路边,结果没想到却将两个女孩儿推倒在地,眼见马车就要撞到司马瑾等人,皇太孙司马遹大叫一声捂上眼睛,不敢再看。
危机时,周处挺身挡在了司马瑾身前,握紧拳头,青筋暴起,大吼一声,只见那匹拉车的马突然急停下来,前蹄腾空而住,马首对空长嘶。
马车失去重心,车夫被甩下车来,眼见马车将要翻车,周处大步上前,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把住车辕,稳住了受惊的马匹,定住了将翻的马车,终于避免了一场祸事。
车夫摔伤了腰,躺在地上一直喊疼,人群中议论纷纷,都不知道拦下马车的是什么人,简直就是神人。
周处长舒一口气,转身看看司马瑾。司马遹跑过来怒斥司马瑾道:“你不要命啦!干嘛突然跑出去!”
司马瑾却问倒在地上的两个女孩儿有没有事。大女孩半低着头,眉眼狭长,质若璞玉,令人怜惜,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脸却很干净的,头发盘得很整齐,头上叉了一根手工削好的木钗以作簪,显然有精心梳洗过,怀里则紧紧抱着另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衣服同样破旧,头发不长,抬着半张脸,模样周正,双唇抿着,如咬牙状,眼睛盯着围观的众人,眼里闪着刚强。两个女孩儿只是摇了摇头,一时说不出话。
这时,一个公子打扮的人从马车里出来,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斥责倒在地上的车夫道:“你是怎么驾的车?怎么敢突然停下来?不想活了吗?”
“不是我,是那个,那个人把马车拦下来的!”
那公子顺着车夫手指的方向,看到周处,打量了一下,质问周处道:“是你马车拦下来的?”
“是我拦下来的,怎样?”
“你是什么人?”
“我叫周处。”
“周处?我只听说江东有一个周处来了洛阳,你莫非就是那个周处?你为什么要拦我的马车?”
“因为你的马车差点撞到人!”
“撞到谁?”
“差点撞到我!还有这两个女孩儿!”司马瑾走上前怒斥那公子。
那公子打量了一下司马瑾和那两个躺在地上的女孩儿,他见司马瑾虽然锦缎稠衣,但是那两个女孩儿却身穿布衣,且十分破旧,不免轻视地问道:“你是谁?他们又是谁?”
司马瑾道:“别管我是谁,你的马车在洛阳城内横行无忌,就不怕撞到人吗?这里可是洛阳城!”
“我当然知道这里是洛阳,所以才不怕撞死人!”
“你!”
“出门连马车都没有的人,撞死两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周处道:“你敢视人命如草芥?”
“跟我要办的事比起来,他们的命,确实都是草芥。”
“因为买不起车马,所以在你眼里连活着的权力也没有?”周处越来越生气。
“我没有不让他们活,只是死不足惜。洛阳近来的流民越来越多,每天都有死的,你管得过来吗?”
躲在大女孩儿怀里的小女孩突然说道:“哼!你的命,不如猪狗!”
那公子听完十分恼怒,捡起马夫掉在地上的鞭子,朝两个女孩走了过去。
“住手!”司马瑾见那公子要打人,一声喝止,挡在两个女孩前面,“洛阳城内,你敢仗势欺人?”
公子打量了一下司马瑾,又看了看周围,没有见到他的随从侍卫,轻蔑道:“你到底是谁家的公子,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司马瑾道:“你在洛阳打人,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
公子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惹恼了我,我把你全家赶出洛阳,赶回江东!”
皇太孙司马遹扑哧一笑。
司马瑾问道:“你是谁?”
那人笑了笑道:“潘安听过吗?当朝太傅杨骏的主簿,深得杨太傅赏识,与左思陆机齐名,我与潘主簿从小一起读书,我是他的侍郎!我知道你是有身份人家的公子,但是,得罪了潘主簿就是得罪杨太傅!不管你是哪家的公子,我若想抓你,谁也救不了!”
潘安这个名字洛阳人都知道,是出了名的名士,貌美不凡。所谓看杀卫阶,貌比潘安,都是指男子美貌。
“你还是没说你自己的名字。”
那公子冷笑一声道:“我叫孙秀,记住了吗?”
“记不住,也懒得记,不过是一条狗而已!”
“你敢辱骂我?你的车马和随从在哪里?”
“我没有车马也没有随从!”
“什么都没有,还敢为别人出头?我不管你是谁,反正你没有报自己的名姓,今天我就是打了你也是白打!”孙秀说着抡起鞭子朝司马瑾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