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一晃眼,竟已像是深秋了。
距二十万赵国残兵投降已过了半个月。冯嘉每日去赵营送粮,看着降卒们的境况渐渐好转,每天伤兵死亡的数字大大减少,心情却并未如想象中的越来越轻松,反倒一天沉似一天。
白起始终不曾明示,这二十万俘虏到底如何处置。
眼看着秦军的军粮也日渐告急,各营将领都开始有了私语,军心开始有了浮躁的迹象。
这一日,冯嘉从左庶长王龁营前走过,听到了几句议论,只言片语里竟依稀有“杀降”两字。他万分震惊,一时大怒,仗剑闯了进去,正见到王龁和几个高阶军官嬉笑一片,道“正可以给赵国肥一肥田”。
“王龁!你胡说什么!”
他剑未出鞘,却嗡嗡鸣叫着,向王龁一指,满帐皆是杀气。
“混账!老夫说什么,何需向你交代?”
见到冯嘉怒气冲冲地未通报便进来,王龁也动了火气。
王龁跟随白起多年,从行伍一路打拼上来,在秦军中也是一员名将。可冯嘉仰仗着白起亲传的武艺,年纪轻轻便轻易得了比他还高的军爵——早就让他如鲠在喉,日夜想着如何寻隙发作。
“‘杀降’这种大逆之事,也可以议论?”冯嘉丝毫不惧,怒火燃得更盛,“别说真杀,就这议论的只言片语走漏出去,秦国也当千夫所指,万劫不复!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秦国老将,岂能连这点常识都不懂?”
“冯!嘉!”王龁暴怒了,“你胆子未免太大!”
他一把抄起案旁的战剑,向冯嘉直冲过来,眼睛充血,须发皆张:“这是老夫的军帐,何容你来撒野!一个荒野捡来的竖子,还真当自己是武安君之子了?给我滚出去!”
不容反应,他已架开冯嘉指向他的剑,一掌狠狠推在冯嘉肩头,把他向外推了个趔趄。
冯嘉没有吭声和还手,一直被王龁推搡出了帐外。周围将士也袖手看热闹,最多口上象征性地劝几句“莫要动怒”,一个个都跟着走了出来。
到了外面的空地上,冯嘉终于停下来,咬着牙关向后退了几步,将手按在了终南剑的剑柄上。
“怎么?还想跟我动手?”王龁看他的样子,手里的战剑也是一振。
冯嘉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息怒火,把手从剑柄上放了下来。
“杀降不祥。”他定定瞪着王龁,一字字地道,“王将军若保证不再出口成错,冯嘉愿意道歉、请罪。”
“什么?”王龁怒极反笑,“锵”地一下拔剑出鞘,遥遥指向冯嘉,“还敢来教训老夫?今日不让你记住,往后还不知要反成何样了!”
他说罢,将剑鞘往旁边的亲兵身上一扔,铁甲一振便大步迈了过来。
“拔剑!”
“报武安君,冯嘉、王龁带到。”
一刻之后,两员大将被反剪着手臂,扭送到中军大帐。
不同的是,王龁满身铁甲都沾着尘土,左边额角满是血污,而冯嘉一身皮甲干干净净,连汗都没怎么出。
“行了,松开吧。”白起摆了摆手,沉着脸,没露出额外的怒气。
“武安君!冯嘉他——”
“住口。”白起干脆利落地截断了王龁的辩解。
冯嘉暗自撇了下嘴。
刚才的冲突实在太令人尴尬了。王龁拔了剑上来便斩,他觉得不大合适动手,便只往后躲闪。王龁斩不中他,愈发愤怒,口中骂声越来越高,引来越来越多的兵士围观,将两人里外围住。
他实在无路可退,也被骂得有些恼怒,便还了手。谁知只两三招,王龁便被他绊了个极难看的狗啃屎,在将士面前丢尽了颜面。
“晚些,各去领二十军杖。”白起沉声令道,然后从军案下拿出了一个竹筒,抛给了冯嘉。
“这是?”冯嘉心头一跳,“咸阳回书?”
他赶忙打开,将里面的细绢挑出展开来看。然而,一见之下,他的眉梢迥然沉了下去。
“悉听武安君断?”冯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一卷国书上,竟然只有这六个大字,加盖了秦王和丞相的金印。
“这……这该当如何?”冯嘉心中忽然一乱。
安置二十万降卒,要牵扯到的方面何其深广!哪里是白起一个军中将领能够独断和摆平的?
白起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老师……”冯嘉放下国书,皱眉道,“难道,秦王和应侯,这次真的全听老师决断吗?哪怕……老师说直接放了俘虏,他们也都答应?”他故意说得过分了些,想试探出白起的意思。
“什么放了俘虏?”王龁立刻眼睛一瞪,上前喝问道,“怎么可能?仗都白打了吗?”
白起却没理他,站起身在帐中走了几圈,反向冯嘉问道:“赵俘现今,境况如何了?能进干食了么?”
“可以了。”冯嘉点了点头,“只是……现在我军各营也分不出多少军粮与他们。”
毕竟是二十万口人。赵军投降后,秦国粮草压力陡然间增大一倍,立时周转不开。秦军一直都在压缩己方的军粮,勉强维系。近日更是几乎到了每日只能一餐的境地。
“嗯。”白起鼻中重重应了一声,缓声道,“传令各营,今夜开放粮仓,运送足量干肉锅盔米酒至赵营。明日一早,辰时初刻,全部赵俘集合列队,前往王报谷。”
“是!”冯嘉朗声应道,心下抑不住有些兴奋。
向赵俘放开军食,让他们尽情吃喝,应是为上路远行做准备了。王报谷地处西北向,穿过便是上党山地,看样子是要送他们去陇西了。
冯嘉刚准备领命退出,忽听白起又道:“王龁留下,再叫司马靳过来。冯嘉亲自去调控军食,确保明日集合之令准确传达到赵营各处,一个人都不能缺漏!”
“是。”冯嘉高声领命。